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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廷森依然一副亲和模样,笑道:“今日的课业,已给各位放在桌案上了,我听橙里先生说,各位日前均已开蒙,识字也不少了,今天便从这课业的第一篇讲起。”江昉字旭东,号橙里,时人多以号称。
阮元看自己桌案之上,放着一本崭新的册子,上面写着“文选诗文”四字。文选是昭明太子编辑之书,原本收录诗文颇多,看这本书的模样,应是胡廷森选了一些浅显易学的篇章,辑录而成。江家原本豪富,自有刻板印书之所,刻印这种辑录书也非难事。
又打开第一页,见是一首古诗,开头写着“涉江采芙蓉”几个字,阮元家中有《文选》,知道这是其中“古诗十九首”之一,想是因为篇幅较短,所以被胡廷森选在了第一篇。正思索间,只听焦循问道:“老师,我们讲学不是应该先讲《四书》吗?为什么要讲这首古诗呢?”
胡廷森早有准备,笑道:“孩子们,我们在这里讲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学有所成’四个字了。那么,我们想要学有所成,该怎么办呢?这个孩子说的好,四书,四书确实是学习的必备之书。但老师也希望你思考一下,想学有所成,一定要用四书吗?或者说,学习其它知识,就达不到‘学有所成’这个境界了吗?”
焦循一时尚答不出来,胡廷森又道:“依我看来,这四书五经,确是先王圣贤之道。可四书五经之外,千百年来,先贤精华之作,同样不可胜数!便以各位所看的这文选而论,这其中古诗文章,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时期,一位天赋奇绝之人精选而成,我等今日学习这些前人之精华,乃是有益无害之举。若是以为除了四书五经,千百年来便别无他物……哈哈,这也是太小看这千年来的古人了。”
阮元听胡先生这番言语,思路开阔,心境通达,绝非寻常只知四书五经,甚至唯程朱注解是尊的俗儒。这时又听江家一个孩子说道:“咱们读四书,不就是为了以后考秀才、中举人嘛?读这些做什么?”
胡廷森轻吟着:“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不禁轻笑:“呵呵,若是读书只为科举做官之用,那也太小看这四书五经、圣贤之道了。读书学习,上为绍述古人,继承先贤正道,下为修身立德,清白立于世间。若是读书只为做官,而弃道德名教于不顾,最后贪虐害民,欺上瞒下……那这书,还不如不读!”
看着手里的古诗,胡廷森语气渐趋平和,道:“这《涉江采芙蓉》一诗,所说的乃是一对至亲之人,因故分离,从而产生的思念之情。人生于世,之所以称之为人,便是因这个情字。若是没了这个情字,人生于世,便要为祸无穷了。按圣贤的说法,这情,乃是人生来就有,可人出生之时,天性懵懂,人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有情。因此,我们才需要读书进学,为的便是将这天生所有的情、义、礼……等等诸般可贵之物,重新发掘出来,使人真正可以称之为人。”
眼看孩子眼中犹有不悛之色,胡廷森话锋一转,道:“若你执意于科举,便说应科举吧,科举内容是什么,你可清楚?不要说八股文三个字,除了这个,你再说一种出来?”说到这里,孩子终于有些心慌了,他平日本也不懂科举,只是听大人说起八股文,知道要考四书五经的内容,便如此依样葫芦。其实官方说法本无“八股文”一词,而是称其为“时文”或“制义”,有时又称“四书文”,这些孩子也不清楚。
胡廷森知道这些孩子经历也不过如此,便道:“这应举之事,除了要通晓四书五经,更要学诗,以最初的县学入学为例,有五言六韵诗一首,若是成了生员,要考举人,则要写一首五言八韵诗了。怎么样,各位可还觉得,学诗是无用之事吗?”
这一番话辞色并茂,直让阮元如痴如醉般的看着胡先生,一时忘了其它,只觉卷册之间,别有一番自己难以想象的浩瀚天地。胡廷森看孩子们再无反对之声,便从这首诗的第一句“涉江采芙蓉”开始细细讲起,于哀痛处,更是情意真挚,让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阮元回到家,便求着父亲给自己多讲些《文选》,阮承信听得颇为不解,直到阮元说明胡先生所讲古诗,方听出端倪。一时不禁想道:“胡先生果然是当时名儒,他精于《诗经》,学问深刻处我颇有耳闻。不想教起孩子,由浅入深,竟真能让孩子喜欢上诗文,这才是不俗之处。”
但想到《文选》收录诗文,一大半都是上古之作,字音语义变化甚大,阮元毕竟才八岁,想理解这些恐非易事。便道:“元儿这般爱读书,爹爹自然喜欢,但读书成学,可不是一日之功,想把《文选》熟读一遍,至少要一两年呢,元儿能耐下性子吗?”
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难之处,便点了点头。阮承信便自次日起,先教阮元一些简易的文章,从《答苏武书》、《报任少卿书》这些与《史记》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讲起,有名的十数篇散文过后,再讲汉赋。阮元自然也有很多不解之处,阮承信一一解释,看着儿子这般好学,自己也颇为开心,倒也不觉厌烦。过了一段时间,阮元已经可以记诵不少篇章。
……
“所谓‘诗言志’,什么是志?志之始,便是胡先生所讲的‘情’,当一个人的‘情’积累到足够的时候,这人便会有‘志’了。
这‘志’足够了又会怎么样呢?便如这《毛诗序》所言,要将心中之志,以言辞抒发出来。这便是诗的由来,以后作诗,可不能忘了作诗之根本。”
“太史公这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什么意思呢?只因为这人不同,‘志’也不同。有些人平日的‘志’,便只衣食饱暖,若是贫寒之家,倒也罢了。可若是咱读书人家也如此,那便是‘轻于鸿毛’了。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样的‘志’才是所谓的‘重于泰山’,才是咱读书人应有的‘志’……”
有时阮承信的解释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为了阮元可以理解,也只能尽量说得简单些。阮元一边学《文选》,一边母亲教的唐诗,也经常念诵,不致忘记。
这日胡廷森突然异想天开,让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人作诗一首,题材不限,只要与山水风景有关即可。阮元自幼读诗,虽一时难有佳作,但捕风捉影,写一篇五言八韵诗也不在话下。
眼看学生们相继收笔,胡廷森也开始一一看起这些诗文。看到焦循所作之诗,不禁点了点头,说道:“焦循啊,你这五言八韵,声律平仄,对仗得都颇恰当,言辞也算得上不错了,只是仍有一点不足。”
焦循听了这话,颇为欣喜,他自知胡廷森习惯,若是这诗做得不好,胡先生不会当即批评,却也不会表扬,只会在最后说一句尚可。但若是胡先生字斟句酌的开始评点,那必是有可取之处。所以虽然听老师说自己尚有不足,却已经满意,道:“还请老师指点。”
“这最后两句,为什么要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呢?胡廷森笑道:“你其它句子写的虽难说出世之笔,却也是中规中矩,在你这个年龄,也算难得了。可这一句,虽是古人经典之作,但你这般依样葫芦的照抄过来,便显得落了下乘。这不加释明,强取古人之言,便如不加交往,强取他人之财物,实非正道。这一次便作罢,以后可不要这样写诗了。”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人词句,有何弊病,听胡廷森一讲,顿时汗流浃背,忙道:“老师说的是,学生定当终生谨记。”
胡廷森又看了数篇诗作,似都不满意,可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雾重疑山远,潮平觉岸低,这句……”看下面题着阮元二字,先板了脸孔,对着阮元道:“这可是你家中旁人所作?”
“并非家人,学生之前想到这两句,于是随手写下来了。”阮元虽也不解胡廷森为何语气严厉,但实情如此,便这样答道。
胡廷森曾在萨载幕府数年,一向长于刑律之事,眼看阮元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转而和颜悦色道:“今日作诗,是我一时兴起给你们出的题目,我又在这里看你们作诗,若非如此,你这般成熟的两句诗,只怕我要视作剽窃所得了。”又担心阮元害怕,便笑道:“你放心,我绝无责你之意。这两句诗,对仗平稳、别出心裁,又自有一重开阔境界。非心胸才智俱佳之人,绝不能为此诗。你今年不过八九岁,便能有此两句,日后成就,定当远在老朽之上了。”
阮元听胡先生如此盛赞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忙低了头,小声道:“先生……先生太抬举学生了,实在是不敢……”
“既是鸿鹄之才,便应翱翔于天际,这有何不敢呢?”胡廷森笑道:“看你语气,似是家中有人教授,嗯……唐诗诸家,最喜何人之作?”
“是摩诘先生。”阮元答道。摩诘便是王维,阮元最初学诗,便以王维诗入手,是以颇为熟稔。
“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下面呢?”
“回先生,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下一句呢?”
“回先生,是‘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两句在王维诗中,并非人人成诵之句。阮元能背出来,可见对王维诗有一番琢磨。
“好孩子,王维诗你最喜哪一句?”胡廷森已完全放心,认定阮元小小年纪,学识已高于常人。
“回先生,若说学生最喜欢的,当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学生看摩诘先生自序,作诗之时,不过十七。然摩诘先生心境宽广,又重兄弟情谊,先推己及人,知兄弟相聚之景,后自抒胸怀,遣求而不得之情。摩诘先生天才如此,阮元怎能不敬之服之?”胡廷森自入家塾起,便言及以诗抒情之事,这时听阮元所言,已是自读诗而知情谊之所系,不觉大喜。
阮元答完先生,忽觉廊下有人,定睛看时,见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女孩,正笑着看着自己。似是听刚才与老师的对答,颇为羡慕。女孩看阮元转过头来,似乎也有些害羞,忙低下了头,只到一边墙角下窃笑。
阮元也没多想,便坐了下来。毕竟别人对他笑脸相迎,怎么想都不是坏事。但他却没有看到,身边几个江家子弟,眼中已尽是怨恨之色。
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九岁的阮元在江家已读书近两年。其间学业进境之速,便要数阮元和焦循两个。二人颇为好学,深得胡廷森喜爱,故而胡廷森经常开了小灶,专给二人讲些新知识。这时正当汉学大兴,经典的新注释层出不穷,胡廷森十分开明,对有理有据的注释,往往会倍加推崇。
阮承信也在江家谋了个抄书的工作,赚些钱维持生计,虽然阮承信自诩读书人,颇不愿与江家过多来往,但眼看阮家一日贫似一日,也便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这一日本无课业,但胡廷森看阮元与焦循好学,便把二人叫来江府,又多讲了些《左传》故事。很快授课已毕,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后园玩起来。偶然间聊起焦循幼时所在的北湖,焦循说那里风景秀美无比,小桥流水之间,最是安逸祥和。
阮元平日在扬州,时常见街市喧嚣,看得久了,也颇有些厌烦。便道:“姐夫,将来有空了,带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
“哈哈,不想我们最爱读书的阮夫子,竟然还有一颗童心呢。”焦循笑道。阮元读书颇勤,至九岁时,四书已渐能成诵,故而焦循送了他个“阮夫子”的称呼。
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一位江家仆人走来,对阮焦二人道:“橙里老爷在家塾那边,好像有什么急事,想见一下二位。”
阮元与焦循听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江昉有抚养他们读书之恩,既是他来唤二人过去,便不能拒绝。于是一路小跑,直到家塾。可四下看了,并无江昉身影。回头欲离去时,却看几个江家家塾的子弟,已经拦住了去路。
阮元和焦循素来不多与这些江家子弟来往,这时看他们眼神,似乎也不对劲,不约而同的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焦循走上一步,说道:“各位兄长,刚才有人说橙里先生在此有事,我二人方到这里,既然一切安好,我二人便不打扰了。”
“谁是你兄长?两个外姓杂种,你们姓江么?也来和我们称兄道弟?”一个个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轻蔑的看着焦循。
“兄长误会了,我二人虽然不姓江,但他的祖母,我的养祖母也是江家出身。江府家塾,同族之人皆可入,我二人这般亲戚,还算不上同族吗?”
“少废话,少爷我最看不起你这般杂碎,给我打!”大个江家子弟一声令下,两个边上的江家小辈立刻挥拳向焦循打去。焦循勉力还手,可打架实非他所长,又是以一敌二,很快便支撑不住,被二人打倒在地。
一个站在后面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大家拳脚相向,便道:“哥哥何必为他烦恼?我也是江家人,看他们平时也颇规矩,也不曾对咱江家不敬,看在我们同宗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吧。”阮元看这人时,觉得面孔颇生,一时想不起叫什么。
“放屁!爷看这两个小兔崽子就来气,成天缠着先生不放,先生就从来没给过我们好脸色!要不是这两个小王八犊子说咱坏话,先生会这么对我们?!”大个儿江家子弟明显不为所动,眼睛渐渐转到阮元身上,另外两个人已经会意,走向阮元。
阮元眼看焦循受辱,自己眼看要被包围,心中也十分焦急。自己和焦循都不会打架,对方除了那个说好话的,共有五个人,且都比自己年长,不觉有些害怕。可这时他也突然想起,父亲前日,曾给自己讲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唐军比敌军少,薛仁贵却可以只用三箭,便击退强敌。
阮承信当时答道:“但凡战事,必要先做到知己知彼。我军多于敌军自是好事,但即便敌众我寡,也不要先露怯。要先看敌人的排兵布阵如何,若是阵容严整,确是不可轻敌,可若是各自为战,便容易得多了。有条件,便可直取其中军,敌人必将自乱。薛仁贵的对手兵虽多,却无纪律。他三箭射中对方三员猛将,摧其锋芒,对手自然害怕,所以便投降了。”
这时眼看剩下的三人,虽然看似凶恶,却各站一边,明显不是齐心协力的样子。阮元虽未经实战,却也抱了一试之心,直奔那大个儿江家子弟而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紧紧按着不放。
那大个儿没想到阮元居然主动出击,一时不知所措,便被按倒在地。另两个帮手一看大哥被按倒,倒也慌了,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阮元眼看出击得手,也不愿再生事端,便对那大个儿说道:“你今天放手,我和焦大哥也便作罢,今天的事,就不和橙里先生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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