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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忆到的时候他们在杀第二个猪,漏勺领着人在灌血肠——或者说灌霜肠。

外岛也有杀猪后灌血肠的风俗,跟东北地区相仿,但他们叫做霜肠,因为猪血远比猪肉容易坏的多,气温高的时候不敢弄这个东西,都得等到天气冷了的时候才会做。

以往外岛是到了霜降灌血肠,这样就有了霜肠的称呼。

今天要杀猪是早就决定了的事,大众餐厅给买了一些肠衣,这次漏勺便主持了灌霜肠的行动。

学生们贪婪的看着一股股霜肠饱满的落在架子上晒起来,有人馋的吞口水。

外岛的穷人家逢年过节有时候吃不起猪肉,他们会买两股霜肠回来给孩子过过瘾。

这是外岛最大众化的荤小吃,价钱便宜,如果是在街头小摊上吃的话,一碗最低只要一毛钱。

像现在的天气里码头上便有卖霜肠的小摊,顾客是力工、水手、赶大车赶牲口的、撒网摇橹干力气活的。

霜肠小摊一般不接寻常百姓人家的生意,因为一碗霜肠一毛钱真不算贵,没有什么利润,他们赚的是酒钱。

这种小摊也卖酒,是比一毛烧还要便宜的白薯烧。

入冬了,红薯白薯丰收了,翁洲有酒厂开始酿白薯烧,批发价的话一斤只要四毛钱。

霜肠小摊卖两毛钱一碗,一碗是二两,力工们吃霜肠会配这白酒,老板主要是赚这个酒钱。

钟瑶瑶姐妹拿了个盆子在收拾骨头肉、碎肉、筋头巴脑软骨头之类的东西,专门收拾到一起。

大迷糊挑了两担子的水过来,她们便开始冲洗起来。

王忆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天气好、气温高,钟瑶瑶忙活了个额头见汗。

她擦擦额头抬起头说道:“我们主任要一锅给煮了,配上点酸辣咸菜,说是味道可好了。”

王忆说道:“噢噢,筋头巴脑一锅煮,这东西确实不赖,今晚我也得吃一碗。”

“我吃两碗!”学生们立马喊叫。

“我吃三碗!”

“我吃十……”

有人正要豪气大发,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迅速打断他的声音夸张的喊道:“啊你要吃屎啊!”

然后几个学生们便打闹起来。

打闹往往会转变为真打!

也有一些社员过来看杀猪,这往往是女劳力和弱劳力,她们不用出海上工,带鱼汛与她们没有太大关系。

对于不用出海的劳力来说,除非是赶上渔汛,否则立冬开始她们就要清闲下来了,因为她们主要任务配合海上作业以及伺候土地农活。

立冬之后,地里没有什么活了。

今年情况还算忙碌的,地里盖上了小暖棚、种上了一些蔬菜,否则往年现在地里就冷清了,只要等待萝卜和大白菜成熟即可。

冬天到了,一年进入尾声了,一年的辛劳要算是到头了,这些劳力可以让自己歇歇了。

王忆过来后又杀了第二头猪,这两头猪都是学校的,王状元等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和收获的得意。

这是他们养大的猪。

这是他们的劳动成果。

领袖同志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劳动所得吃起来才香呢!

至于他们会不会因为自己养大的猪产生感情被杀了而伤心?这年头的孩子还没有建立起那么宽泛的宠物感情基础。

学校的猪从进入猪圈第一天就被学生们给惦记上了。

他们早就在等着杀猪这一天了!

第一批霜肠灌成了,王忆和秋渭水抬上一盆子往山顶走。

这一路上可挺辛苦,走走歇歇的。

到了山路上有人突然喊了一声:“王老师,这力气活怎么能让你来干?你放下,让我来!”

王忆回头一看,一个挑着扁担汉子领着两个男娃娃跑来。

褚二龙。

泥瓦匠二猪回来了。

他笑道:“褚二龙同志你这是辞工了?这两位小同学是你家的孩子吧?送过来上学啦?”

二猪客气的递给他一支烟,但王忆不抽烟,他便收回烟盒放进裤兜里,说:“对,我辞工了,过来上班了。”

“其实我辞工简单,礼拜一回去以后我就跟单位领导说了要辞职,两天工夫把手上活给收拾了一下,人家就让我走了——我是个临时工,不在编,啥时候走都行。”

“本来前两天准备过来,但碰上学生考试,老师跟我说,市里的试卷跟县里不一样,让娃娃先在学校里考试,考完了我把家里行李一收拾,今天正式过来了!”

他挑着个扁担,前后都是横挂的麻袋,这里面就是他的家当了。

现在的人没什么家当,铺盖卷、一季一身衣裳,再就是吃饭的碗筷,其他的没什么,反正家徒四壁。

他把扁担放下来抬起大木盆,王忆连说不用,但二猪很倔强,坚持着要搬起木盆。

两个孩子凑在旁边好奇的看,弟弟垂涎的说:“都是霜肠,好多霜肠,爸你给我买一碗霜肠吃。”

老大也说:“对,爸,你不能言而无信,你、就是刚才在码头上有卖霜肠的,我跟小团要,你说下次见到就给我们买,现在碰到了!”

二猪瞪眼但无奈。

刚才带着孩子到了县码头碰上了卖霜肠的摊子,两个孩子闻见香味走不动道了,一个劲的嚷嚷着要吃。

二猪手头上紧巴巴的,现在从单位辞工又不清楚未来的日子啥样,于是他便使出糊弄孩子的招数,说‘下次一定’。

结果这个‘下次’下的倒是好,到了生产队又碰上霜肠了!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王忆笑道:“不用买,今天期中考试结束,咱们学校和生产队都要吃一顿好饭。”

“晚上你们俩一人一碗霜肠,另外还有一碗炖猪肉和大米饭,让你们吃个过瘾!”

大团小团两个孩子听到这话立马抬起头看他,满脸惊喜:“真的假的?有大米饭有炖猪肉?”

“拉钩拉钩,我们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二猪一巴掌拍在小儿子的后脑勺上:“拉钩啥拉钩?王老师是你们校长,你们跟他拉钩,造反啊!”

王忆拦住他,跟两个孩子都拉钩,说道:“走,你们跟我上去,吃饭之前先给你们垫垫肚子。”

他估计俩孩子中午没吃上热乎饭。

正好生产队在碾虾米。

晒好的红虾白虾铺在地上,用木碌碡在上面碾过,很快虾皮碎裂,这时候用木锨扬起来,轻浮的虾皮被风吹走,饱满的虾仁便落在地上。

跟内陆农家收拾麦子一样。

王忆招呼一声,忙碌的社员立马给他送上一袋子虾米:“都是挑选出来的红米,晒出油来了,王老师带回去下酒。”

今晚招呼客人,于是王忆也不客气,说道:“好!”

他们带着虾米上山,这样霜肠到了山顶得赶紧挂起来。

风吹日光晒,尽量让肠衣干一些,包裹的猪血更结实一些。

大灶里点燃了两个炉子——光靠三口大铁锅,今晚可来不及。

王忆招呼二猪和大团小团坐下。

他对门口的王丑猫说道:“猫仔,去打一碗酒过来,打粮之精!”

王丑猫立马钻进去。

二猪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说道:“王老师,别说我没有自知之明,你那酒不是给我打的吧?”

王忆说道:“是给你打的,一路上路途迢迢,你这会应该累了吧?先喝两口解解乏,晚上好好吃上一顿看会电视,早点睡觉。”

“还有电视看?”大团‘蹭’一下子站起来。

二猪赶紧瞪他:“坐下,老老实实烤炉子歇着,你看你,没有点规矩!”

小团弱弱的说:“爸爸,我想看电视,现在放《英雄的战士》,我听张遥远说……”

“晚上再看。”二猪又瞪他。

他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管孩子不懂技巧,只懂‘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种祖传的道理。

王忆笑着跟两个孩子打招呼,给他们先分了一把虾米,正准备让王丑猫拿点零食过来,却看见俩孩子都在猛盯大灶里晒着的鱼干。

都是甜晒的东西,有鲅鱼干、有剥皮鱼干、小黄鱼干、马步鱼干等等。

冬天活少人闲,这时候人的嘴巴就想忙碌一下,人就是这样,没法做到全身都寂寞。

鱼干是最多的零嘴,像现在小阳春天气,鲅鱼片、剥皮鱼等等只需一天就能晒透,然后简单油炸再腌制一下,这就成了零食。

王忆去摘下几块鱼干放在炉子上,一边烤着一边吃。

有炉子烤鱼干那必然少不得烤红薯干。

现在队里家家户户分了蜜薯,学生们放学后冒着寒风跑回家,最幸福的就是在爷爷奶奶烧火的灶头去扒拉一下,里面准备扒拉出一个煨到绵软的红薯,剥开皮吃一口。

香甜暖和!

秋渭水去拿了一袋子红薯干回来,这是她的零嘴。

她没有选择烤红薯,烤红薯一吃晚上就吃不动饭了,于是她将红薯放在炉子上热乎热乎、烤一烤,寒风中硬邦邦的红薯干便软了下来。

这时候她给大团小团分着吃,两个孩子咬一口口水顿时流下来。

小团更是孝顺的赶紧往二猪嘴里塞:“爸你快尝尝,这地瓜干真好吃,跟妈晒的一样好吃。”

大团说道:“比妈晒的更好吃,这肯定用蜂蜜腌过了,真甜呀。”

二猪咬了一口红薯干,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他偷偷的擦拭了一下眼角,对王忆和秋渭水说道:“我待会得先去谢谢盛大叔,他领我上你们生产队真是个正确选择,这里太好了。”

“不瞒你们说,我、我上一次吃到地瓜干还是前年年底,我老婆当时还在,她晒了好多地瓜干、她晒了好多地瓜干……”

话说到这里,泪水忽然滚滚落下。

很突兀。

大团小团懵了,嘴里叼着地瓜干下意识的依偎在一起,父亲忽然崩溃的情绪和那滚落的泪水让他们感到惶恐。

旁边的秋渭水伸出手臂一起揽住大小两个娃娃,轻轻拍了拍说:“想不想喝汽水?小秋老师来请你俩喝一瓶汽水吧?可以热一热的汽水。”

二猪赶忙擦脸,对王忆露出个尴尬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就是这样,粗人,脑子不好使,其实我老婆刚没了的时候,我啥都没有感觉,当时哭都哭不出来,还让人给骂了。”

“但是现在有时候突然想到一些事,我就忍不住掉眼泪。”

“前年我老婆身体不好了,坚持着煮了又晒了好些地瓜干,说她没了,俩孩子以后连亲娘晒的地瓜干都吃不上了,就晒了很多很多,让我、让我晒干了存起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一下子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努力抽鼻子想压制住情绪:

“后来她没了,亲戚朋友给我家帮忙,家里没啥好东西给人家,就把地瓜干给他们了,唉、唉!”

后面话又说不下去了。

泪珠一颗一颗的砸在地上。

王忆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道:“没事,你现在反应是正常的,难受就自己冷静一会吧。”

秋渭水细声细气的说道:“褚同志别难过,你以前的反应也是正常的,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到很悲痛、很难过。”

“过了几天,一切都沉静下来以后,我要吃饭了,看到有我父亲喜欢吃的豆腐干,便欣喜的想让他赶紧上桌,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父亲了,父亲永远离开我了,那一瞬间我跟你现在一样,突然就痛哭不止。”

“后来好长时间都是这样,或者是见到我母亲给我缝补的衣裳,或者是在角落里见到我父亲给我做的小玩具……”

她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就会突然难受。”

王忆握住她的手,冲她坚定的点点头。

二猪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赔笑道:“是,就是这样。当时我、嗨,反正我真就是这样,当时我都不知道咋回事了,反正也不难过。”

“后来不行了,后面,唉、唉,”他连叹了几声气,面色怅然,“后面我时不时的碰到一些事、想起以前一些事,然后就控制不住的难受,特别难受!”

王忆把酒碗递给他说道:“喝一口酒压压心情,以后你在我们这里忙起来了,就没空难受了!”

二猪双手接过酒碗冲他和秋渭水感激的点头:“王老师,队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说话。”

“我二猪个老农民,不会说话,但后面事上见,你们别看我说什么,就看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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