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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勤政殿。
贾蔷于御座上落座后,免礼百官,随后同林如海笑道:“先生,国事繁重,数年天灾、边戎和人之祸患,使黎庶苦熬多时。这二年虽勉强算得风调雨顺,然百姓仍旧太苦。各级官员,也不轻省。弟子之意,这登基大典,能简便些,就简便些。原也不指望一场大典,就让百官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林如海对贾蔷这类背离官场规则的话已经有些习惯了,不过他还是劝道:“王爷,名正,方能言顺呐。”
吕嘉最热衷这等事,林如海话音刚落,便正声道:“皇爷虽体恤万民,爱惜百官,可也当体谅万民和百官敬爱君父之心!!”
李肃生性刚烈清正,这会儿听到吕嘉之言,差点没忍住上去狠狠给他一拳,冷哼一声后,他开口道:“王爷,元辅所言极是,名正方能言顺。若不声不响的就登基了,旁人只道王爷心虚。”
李肃身前的曹叡侧目看了眼这位刚直的汉子,心里有些敬服。
要知道贾蔷这些年,最厌烦的就是这种卖直的臣子。
倒在其手中的铁骨忠臣,不是一个两个。
做官能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不会是迂蠢之辈,却依旧敢这样做,可见内心的确如此。
贾蔷呵呵笑道:“心虚不心虚的,也不是一场大典能解决的。民意即天心,如烘炉。本王坐这个位置到底能否经得起烈火焚烧刀砍斧凿,归根到底,要看本王能不能经得起民心的考验,而不在一场圣典。
且眼下果真要大肆操办,怕是要掏空国库。这两年,也没攒起多少家底。欠皇家钱庄的亏空,就快到期了罢?这笔账,可含糊不过去。
所以耗费这么多精力、物力和财力,不若多办几件实事。
等三五年后,国库大大充裕,再办一场举国庆典也不迟。”
林如海看着贾蔷微笑道:“这般看来,你心里已是拿定主意了?”
贾蔷点了点头,笑道:“正事太多,弟子在京最多留到年后,时间不够用。”
林如海提醒道:“这二年王爷已经做成了不少大事了,不要太急了。歇一歇,身子骨要紧。”
贾蔷呵呵笑道:“弟子才二十出头,操持的事,远不如先生和诸位朝臣们繁重。再者,朝政我也只起个头,到底该如何操持,终究依赖朝廷。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本王也懂,但有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不能再拖了,就是火耗之事。
这二年来,本王无数次微服私访,探寻乡土民间,了解生民疾苦,发现最受百姓诟病者,便是这个火耗银子,实在缺德。诸位多是从州县府城上来的,这火耗银子是甚么名堂,根本不用本王赘言。
当然,有人会说,皇帝不差饿兵。朝廷需要下面的官员,官员需要胥吏。可朝廷不给胥吏发俸禄,胥吏需要下面的州县府衙来养,没有火耗银子,他们拿甚么去养?
这话简直就是放屁!”
听闻贾蔷陡然爆粗言,勤政殿内登时鸦雀无声。
贾蔷站起来皱眉道:“胥吏之祸,就是第二件事。朝廷正税才几何啊?你们再去百姓中间问问,他们实际上要交多少税赋?胥吏因为没有俸禄,靠官老爷赏的那几钱银子,还不够吃一顿花酒的。可为甚么是个人都想谋一份胥吏差使?就因为披上那层皮,就能朝百姓伸手,就能想方设法的榨出油水来!
本王记得,朝廷规定县级府衙,所能招收胥吏为二十数。可这二年来,本王所经历之县衙,最少的也有二百数,大些的州县府衙,破千数都不为过。
那些胥吏们吃香喝辣,过的滋润无比,无论灾年还是祸年,都如同捧着铁饭碗……
可他们本身不事生产,又是吃谁的喝谁的?
这绝不是小事,这是恶疾!这是长在百姓身上的毒痈!
你们一个个都希望本王能垂拱而治,莫要插手干预你们治国打理政务。
可你们怎么不对百姓垂拱而治?
才不过两年呐,本王才走了几个地方,看到的无处鸣冤的屈死案例,就有三百六十八件!
这还没算上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看着御座上声音愈寒,怒气愈盛的贾蔷,百官哪里还站的住,以林如海为首,纷纷跪下请罪:“臣等罪该万死!”
贾蔷站在那,目光森然的看了一圈后,缓缓道:“都起来罢。此事,不能都怪你们。如今偌大一个帝国,千疮百孔,百废待兴,有太多大事要做……但是,此事也绝非小事。都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世上的小鬼太多了,本王让人去查了查,大燕的胥吏至少有五十万数,这还不是全部。十个百姓,能养得起一个胥吏的吃香喝辣么?
这件事,本王不要求你们立刻下死手,天下也不可能一天就清明承平。但你们心里要有数,要有此事,要当成一件大事!
本王也不是全都甩给你们,也想了一个法子,你们且听听……”
顿了顿后,贾蔷目光扫过大殿,声音深沉,道:“开海已经两年了,前往秦藩、汉藩的百姓,大概在八十万数。这个数字并不多,海外大片肥沃丰饶的土地契待开垦,白白撂荒。本王让人去查了查,大部分人都抱着人离乡贱的心思,对出海怀有恐惧之心,不敢走这一步。这个时候,官府就该先行一步。取消火耗银子,势必有无数人背后骂娘。断人财路,更胜杀人父母。这个道理本王懂,所以准许各级府衙,前往秦藩、汉藩开荒,以纳为公田,作府衙日常支用,为期三十年。三十年后,熟田收归朝廷,府衙再去开荒新土……”
此言一出,李肃眉头登时紧皱,出列道:“王爷,此事还需再议。此例一旦放开,各级府衙为谋利益,势必想方设法安排州县百姓出海开垦,以为私利……”
不等他说完,贾蔷摆手道:“具体过程中,该怎么保障百姓的权益不受损害,就由中央朝廷出具具体措施进行。但无论如何,也比百姓饱受胥吏敲诈勒索压榨来得好。
到底如何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百姓也得利,就看你们朝臣的了,本王不管这些,只看结果。”
……
太液池畔。
贾蔷轻轻搀扶着拄拐的林如海,沿着柳堤散步。
林如海看着贾蔷笑道:“到头来,还是为了开海呐。”
好大一通雷霆,最终还是绕到了开海上。
贾蔷摇头叹道:“速度太慢了,过去两年除去德林号从灾荒省份往外运了一百二十万百姓外,剩余的举国之力才八十万。这八十万,还是那些官为了开垦养廉田派去的。这样不行,太慢。秦藩、汉藩加起来,良田的耕种田亩比大燕都多。这还没算上莫卧儿那边……如今光占着地,没人过去种,偏大燕国内百姓绝大多数都是苦哈哈的,没足够的良田。不能只看京城和江南的粮价降了些,就以为天下已然盛世,还差的太远。”
林如海颔首道:“你说的这些,为师都明白。但是治国,终究是在治人,在治官。”
叹息一声后,又道:“吏治之难,过去几千年来都没有太好的法子,往后能否管好,也难说。许多问题,不是朝廷视而不见,而是没有好法子去解决。你给出的这个法子……且试试罢。”
贾蔷有些惭愧道:“治国是难,所以弟子有自知之明,不敢一头扎进去胡乱指手画脚。终究,还是要自州县起来的宰相们,用心去操持国政。”
林如海笑了笑,道:“如此,也没甚不好的。再做三年,我就下来,让曹叡接五年。曹叡之后,有李肃。再之后,就看后继之人自己如何安排了。你只要握紧兵权,朝政方面,做的好则罢,做不好,换了阁臣就是。”
贾蔷嘿嘿一笑,道:“先生误会了,弟子没那么阴险。果真做的不好,也未必就是宰相不行,也可能有天灾意外。弟子容得下错,只要不是自骄自大,在权力中迷失了自我,寻常错误都能原谅。”
林如海闻言一笑后,拄着手杖往前行,看着浩瀚的湖面,和不远处万岁山上的白塔,嗅着堤岸边柳叶清气,缓缓道:“你总有化繁为简的法子,只要握紧兵权,这些的确不是甚么大难题。有秦藩、汉藩在,大燕百姓的日子,终究会越过越好。而你开海的步伐不止,就会不断有新土纳进来,这些问题,也就愈发不是大问题了。只一点,为师仍比较担心。蔷儿,为师不是要你除恶务尽,但有些明显心存炙恨之人,何必放虎狼归山?即便他们必然难成大事,可若派死士袭杀,你不惧,也要考虑家里的孩子……”
贾蔷点点头,道:“此事弟子明白。只是,在国内杀,不合适。为何将他们放出去?弟子就是在等他们动手。”
林如海闻言笑道:“既然你心中有打算,那也则罢了。只是他们若不动手,果真按部就班的去积蓄实力,你又该如何?蔷儿,运道不可能永远在一人身上,风水尚且轮流转呢。”
贾蔷笑道:“先生,明儿请先生和诸军机前往西山一看。看过后,先生就会明白,靠种地,永远不可能超过弟子的!”
林如海闻言眉尖一扬,正要说甚么,就听到一阵稚嫩清脆的笑声从前面传来。
二人抬眼看去,就见十来个婴孩在柳堤大道上摇摇晃晃的奔跑着,远远就看到了贾蔷,愈发满面欢喜,小腿蹬的飞快,常有孩子摔倒,也不哭,起身尖笑叫闹着继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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