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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吐蕃如今权势最大,同时对唐作战功业最高的大臣,实际的钦陵却与许多人所闻所知大有不同。

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铸就了钦陵在国内与国外的赫赫威名,甚至在军事领域远超其父兄。所以许多人也就想当然的认为,钦陵内心应该对唐国充满仇恨,有一种势不两立的决然气概。

但事实上,大凡对钦陵稍有了解、或者够资格接触他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个人从骨子里对大唐流露出来的那种敬仰与倾慕。

“国中论事,好做轻妄惊语,以其无知而小觑天下。庞然大物,所见止于一斑,便狂论强弱,奋言必胜,也实在是可笑!”

钦陵永远记得,年轻时随父入唐,道途所见陇右之富庶、长安之雄壮。当时的他已经忍不住从内心深处迸出怀疑,如此一个强大的帝国,真的是人力能够筑成?

“困居一隅者,不可语于天地之大!天下四极,你生人所见不过只是一乡。男人胸怀大小,要用见闻撑起。此次入唐,虽然性命寄在别手,但身在唐国的见识,却非你在蕃土能见。

世上的事物,人眼能见的,全都各有因由。我国人事浅薄,已经不能让你的智力更进一步。该要让你看一看,那更强更大的国度,他们的君主是如何管制其子民、治理其国家。”

老父虽然去世多年,但其言犹在耳边,钦陵将此铭记于怀,并珍惜他在唐国为质的每时每刻。不能理解他胸怀的人,是很难理解他当年的各种感受。

譬如你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番伟大的事业,但对前路多有迷茫。但却有那样一个对象,它不只做到了你所设想的那番伟业,甚至成就比你穷极想象还要更伟大得多!

所以身在唐国为质那几年,钦陵也是穷其智力的汲取他在唐国能够接触到的一切,对他而言,这里的每一桩人事、每一个道理,都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而越了解,钦陵就越震撼,他不再怀疑大唐这一份帝国基业究竟是不是人力能够铸就。因为这是长达千数年以来,这一片天地中,人间所出现所有深具智慧的人共同努力所缔造出的一个成果!

跟大唐相比,他们吐蕃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不幸之处在于,早在远唐之前,这片土地上便活跃着强大的国都与人事,并有文字将所有先人的智慧记录下来,以供后人汲取借鉴。而那时他们吐蕃仍是一片蛮荒之地,甚至在松赞干布之前,仍是结绳记事的野蛮风俗。

幸运之处则在于,他们吐蕃并没有一直野蛮下去,霸业崛起的基础已经有了,而且身边就有这样一个霸业的完成体以供借鉴。

“创业并不难,凡我所见,俱为我有,只要勇力不匮,就能一直猎取下去。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山林的野兽都有其领地、猎物,可一旦老弱下来,就会遭到驱逐、杀害。继起者从头开始,再作圈猎。但是终其世代,却都不能开拓出这一片山林。看似山林的霸主,但却只是被这一方天地拘禁起来的囚徒!”

讲到这里,钦陵抬手敲了敲腰际所悬、代表大论权位的符印,望着儿子凝声道:“生而为人,终究还是要异于禽兽,要像人一般活着。雅砻小子以为我贪图他的权位,那是小觑了我,也高看了他自己。既见识过天地之广大,只有等而下之的人才会退守贪望那一处旧窠!”

不说外间之人对钦陵是如何看法,但就连其嫡子弓仁听到这番话,都颇感心惊肉跳,垂首低声道:“赞普终究是主上,还是不能失礼。”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既有几分失望,但也有几分欣慰,叹息道:“志向不足,没关系,只要懂得敬畏,就不会犯出大错。”

说话间,他又抬手指了指堂下翩然作舞的诸舞姬们,微笑道:“国人讥我热衷唐人戏乐,只是一条慕唐的走狗,这就是小不可语大。唐国的强盛不止于一面,我不畏惧人言的滋扰、只担心人事的艰难会消磨了我的志向,置备这些戏乐,则是为了磨砺自己,不要因为眼下所有便知足,诸事仍有进步的余地。”

若这话从旁人口中说来,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过只是给自己贪图享乐寻找一个借口,但言出于钦陵,却给人一种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气概。

这一番话,钦陵也只在儿子面前说起,至于旁人会有多深的误解、多刁钻的非议,却也不值得他去解释什么。无论那些人理不理解,摆在他们面前无非两条路,要么顺服,要么败亡!

拥有这样一位父亲,对弓仁而言既是幸福,也是一种负担。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雄心,又恐父亲失望,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言道:“阿父此前传信要提问的舌头,人已经引到了伏俟城,是否要见一见?”

“把人带上来吧。”

钦陵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及至儿子行出,便抬手吩咐堂中伶乐们转奏新曲《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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