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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躺在执法堂修士的网兜法器内,李悠然思绪纷繁。

她并不畏惧死亡。

她只是害怕死得毫无价值。

更准确的说,她害怕自己白白死掉,却没能帮助魁木峰救出师父。

对于魁木峰,她从愧蜮谷大战之时,就认定对方是自己心中的唯一英雄。

即便魁木峰现今被人诬陷作人族的叛徒,人人喊打,处处逃窜,处境凄凉,李悠然也万分坚信有一日,他会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地站到宏然修士界顶峰俯视苍生。

至于她的心,也在魁木峰的英雄气概下,一截一截沦陷着。

直到在西南昆弥城外,魁木峰豪情万丈,意气风发,单刀赴会,舍身忘死来救自己的时候,她终于彻底沦为俘虏。

从此无怨无悔地跟着魁木峰,默默地等待有一天,魁木峰洗清冤屈,报仇雪恨,立于高绝之处,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迎娶自己。

她已经为那时的魁木峰准备了一份厚礼,为自己准备好了贵重的嫁妆,保管让魁木峰惊喜。

也正是因为对魁木峰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她才会冒险来到镇魂塔,亲自来打探消息。

这绝不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途。

在镇魂塔之外,她已布置好一处后手,等打听到魁木峰师傅被关押的位置后,她的镇海兽神通——移花接木就可以派上用场,将整个人替换到至镇魂塔之外。

当然,一切成功的前提是,没有人看穿她设计的把戏……

……

(二)

陆明羽看似随意地瞄了一眼网兜里的女子。

她浑身是血是伤,是鞭痕,奄奄一息,想来已受过重刑。

血肿的眼睛微微挣扎了一条缝,惨淡的眼神从里面射了出来。

陆明羽不在乎她的死活。

但这个女人跟着魁木峰在角族人的暗营里生活了好几年,知道不少事情。

如果落在陆盈手中,“一切都完了。”

他心里想到。

便当即拿定了主意,暗中驱了一道神识,潜入李悠然识海中,缓缓盘踞下来。

李悠然微微睁开眼睛瞄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目光中闪过一丝惶恐和哀求,分明是在向他祷告着什么。

陆明羽看罢,点了点头,作了然状,又问:“她是如何落网的。”

“昨晚她易容之后,悄悄潜入乐韵宗在附近的分部打探消息,恰好本宗有一位有特异镇海兽神通的前辈,记录了所有在逃通缉人员身上的气息,立时将她辨别出来……”

“打探消息?”

“这就不清楚了。”

“魁木峰呢?”

“尚未捉拿归案。”

陆明羽听了,眉头一皱,“既然大鱼还没上钩,何不留着做饵?”

“有陆盈老祖在,应当不必费这些周折了吧?”那人说着,顿了顿:“其实,还是要怪那位前辈下手太快,已经打草惊蛇了。”

“那倒也是。”

陆明羽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魁木峰是本宗多年追查的要犯,你们既然拿下李悠然,想必顺藤摸瓜也要将魁木峰拿下了。提前祝你们立下大功吧。”

执法堂几人谢过,便带着李悠然离去了。

约莫行了几里地,忽然听见李悠然哀弱地哼了一声。

几个人凑来再一瞧,只见她脸色微微一白,抽丝一般把脸上的血色缓缓散去,仿佛要把活人的生机一点点抽去。过了少许,李悠然又睁开了眼睛,只是目露迷茫之色。

“这娘们怎么了?”有人问道。

身旁的人摸了摸她的鼻息和脉搏,尚且还正常。

“似乎没什么大问题。”

“别管了,这女子狡诈的很,说不得又要哄骗我们逃走了……”

几个人说着,便不再理会,自顾往目的行去了。

(三)

与执法队几人分别之后,陆明羽则同羽明往别处行去。

过了数里地,才停下脚步。

他想了想,正要启动在李悠然身上所施的暗手,却忽然想起李悠然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头莫名一软,改换了施法的口诀。

不久,施法完毕,才招呼羽明继续前行。

“刚才怎么了?”羽明开口问道。

陆明羽回头往几人遁去的方向瞧去,“没事,解决了一个麻烦。”

说着,将方才发生的事大抵一说。

“你将那姑娘杀了?”羽明吃了一惊。

“原是这样打算的,”陆明羽回道,“可惜一时心软,只抹除了她关于这几年的记忆,这样一来想要搜魂什么的,就无从下手。陆盈的全知大道出了问题,也没法再借此查出根源。”

羽明叹了一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你我现今还顾得上可怜旁人么?”

陆明羽自嘲地笑了笑,又说起正事,“按照计划,你妹妹今日应该进塔了。昨天晚上,岁月已经派人将她送到了我这里,现今就在我房中休息。”

他此刻所说的事情,便是这次镇魂塔劫狱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羽明的妹妹“羽毛”精通时间神通,同时又极其擅长伪装的神通。

按照既定安排,今晚,羽毛将在镇角塔顶层施展局部时间静止的神通,随后陆明羽会在镇角塔顶层的诸般阵法中打开一个小口,将蛮司卫从塔中营救出来,再由羽毛进入牢狱之中,施展伪装神通,代替蛮司卫被压在顶层。

这当中的过程其实十分复杂,还有其他分项计划,相互配合,细枝末节,环环相扣,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但大体而言,角族人布置几年的计划,核心关节便是如此。

羽明听了陆明羽的话,微微楞了一下,少许露出一些黯然又难过的神情,“如果计划成功,我妹妹就要永远困在镇魂塔了。”

“怎么,舍不得羽毛?”陆明羽问道。

“现在收手来得及么?”羽明说着,想起她和羽毛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小时候。

“如果你想收手,我是很乐意的。”

“为什么?”

“世界上有几个人愿意背叛自己的种族?”陆明羽向镇角塔的方向瞧去,有些低沉地说道:“哪怕是为了爱情。”

“对不起,”羽明似乎从伤怀感慨中走了出来,用右手分出一缕头发,捏在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地搓着,“我知道事情既然开始,就无法停下了。只是羽毛一走,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她忽然抬起头,望着陆明羽的眼睛,嘻嘻笑道,“所以,咱们从这里逃出去以后,你要好好待我——因为,我就只剩你一个啦。”

明明是开心的语气和神情,陆明羽却不知为何听得有些难受。

两个人默默不语地往回返。

又行了几里地,远远瞧见一片立着数根高大圆柱的青石广场。

几百人在广场上围成一圈,吵吵嚷嚷,不知再干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羽明问道。

“刑场。”

“镇魂塔还需要刑场么?”羽明奇怪道,“四座分塔都是刑场罢……”

“不一样的,”说起这个,陆明羽心头忽然有些发慌,“镇魂四塔是用来关押和惩罚外面的重犯,如果镇魂塔的值守犯了错,后果严重一些的,就要在这里接受惩罚。”

羽明忽然想到什么,便吓唬他,“这么说来,你也应该来这里受罚了?”

陆明羽苦笑,“我罪大恶极,应该被关在镇邪塔,永世不得超生。”

羽明听了,面容微微一僵,小声回道,“如果是这样,我就去陪你。”

“陪我?”

“我们一起不得超生。”

(四)

两个人小声说着,已经行到刑场之内,走进人群一打听,才知道昨晚的事情不知如何被镇邪塔塔主陆顶天倒查发现了。

将那十多个企图瞒报逃犯消息的小队长拢到一处严加责罚。

十个人被绑在刑具上,用特制的皮鞭猛力鞭笞着,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凄厉的尖叫声在林间回荡,现场惨不忍睹。

“我等作为镇魂塔守卫,责任在肩,重如巍山,系于天下安危,系于苍生福祸,系于黎民生死。你们玩忽职守,当作儿戏,今日老夫不将尔等了断,如何对得起宗门信任,如何对得起黎明百姓……”

陆顶天越说越气,鞭子越抽越狠,竟是要将几人活活抽死的架势。

这个陆顶天原先对陆明羽倒很是看重。

后来,陆明羽因为受伤断了大道前程,老者待他依然如故。

只不过,陆明羽自己起了自卑的念头,不再时常拜访。

此刻,他心中更加发虚,不敢再看。

带着羽明匆匆回了住处。

羽明的妹妹——羽毛早已等在屋子里,有些好奇地看着两个人。

“准备好了?”陆明羽问羽毛。

他到底是十分佩服羽毛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可怕境遇,从容洒脱,这才是真正的视死如归。

“我对镇魂塔里面的样子早就有些好奇了,”羽毛点了点头,忽然问陆明羽,“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作为人族叛徒,你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这句话若要旁人讲来,一定是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

但羽毛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很认真。

陆明羽苦笑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说为了你姐,这太重又太微薄。

更何况,他这次的选择,何尝没有因不得志,因被陆海欺侮而泄愤的情绪在内呢。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对未来带着羽明远离宏然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抱着无限憧憬吧。

羽明担心他心里面尴尬,连忙拉着羽毛去了一旁的屋子。

陆明羽则扭头看向了窗外。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大片的密云。

渐渐有雨滴往下落。

起源森林的雨季现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平静,悠然,更有些温馨,与镇魂塔阴森森的三个字和这里沧桑厚重深沉的氛围很不相称。

与夜晚将要到来的暴风骤雨也截然相反。

(五)

约莫两三个时辰后,夜幕开始降临。

镇魂塔劫狱计划即将启动。

羽毛面容平静地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我们走罢。”

“你姐呢?”

“她大概不忍心看我从容赴死的场面罢。”羽毛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轻轻搓着一缕头发。

“我去瞧瞧她。”

“别了。她应该不想见我们。”

“我就说一句话,”陆明羽说着,走到羽明的房间,轻轻推开门。

才发现羽明已经躺在床上,背朝着门这边。

他有些奇怪,走了过去,探过脑袋,看羽明的脸。

她闭着眼睛,眼皮有些发红,脸蛋上有些泪痕,显然是难过极了。

“羽明,羽明,”陆明羽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应答。

试着晃了晃她的肩膀,也没有得到回应。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眉头一皱,有些恼怒地回头看羽毛。

“别紧张,一个很普通的安神术。”羽毛略有些调皮地笑了笑,“她要反悔——我只好让她安静地睡一会儿。”

陆明羽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这回该我提问了。为了救别人牺牲自己,堕入镇角塔的黑暗,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羽毛收起了笑容,这个问题她心中早有答案。

神情郑重道:“当我知道家园将要坍毁、角族将要灭绝,而我能够为族人的生存贡献微薄之力的时候,所谓牺牲,也就是一种光荣了。”

羽毛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黯,旋即转向窗外,西边的天空在一瞬间,黯了下来。

“一定要照顾好我姐。”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六)

约莫子时的时候,天空中的密云渐渐散去。

满月悬天,清辉落尽大地。

起源森林披戴银霜。

驱魔山如顶天的银塔。

镇魂四塔是守卫银塔的巨人。

凡人早已沉睡的时刻,守卫镇魂塔的修士却永不知疲倦地巡逻、值守。

五十万年,一如既往。

圆月始终不改,仍是当年的明月。

守塔人却不知换了几千几万茬儿,无数张脸孔在岁月变迁中更迭,无数个名字在苍海沧田中消逝。

今日守塔者,继承了万载的荣光,继承了永恒的使命。

……

张晓山带着陆凡,还有自己小队的一干人,很早就到了镇角塔。

这里关押的全部是角族人,或是角族人的魂魄。

镇角塔的底部有一个短距离的传送阵,一旁有数十个按钮。

选择不同的按钮,通向不同的塔层。

自下而上,镇压的角族人身份会越来越高,关押的阵法也愈加高明深奥。

张晓山小队负责顶层的值守任务。

这是最优秀的小队才能担起的光荣与责任。

按下上面的按钮,队伍在一片华芒中消失。

不久,又在一片华芒中出现在镇角塔最顶层的大厅里。

负责前一个时段镇守任务的小队队长——一位姓贺的通灵镜中期修士,见张晓山等人已经抵达,便走过来进行交接。

两人各自带着自家小队的副队长,将顶层牢狱的阵法,运转情况,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细细检查了一遍。

顶层的构造其实很像一个同心圆。

中间的圆形就是镇压蛮司卫的牢狱。

一个五阶噬魂灭体阵布置在牢狱的墙壁和地面上,由乾坤塔数位顶级阵法大师针对蛮司卫量身定做——这是悟道境等级的存在才有的待遇。

同心圆朝西的方向有一个布置了复杂阵法的特殊材质的大门。

透过门上的小口可以看到牢狱里面的情形。

同时,也可以通过控制门上的按钮,操纵顶层牢狱的所有阵法。

外圆就是镇角塔的外墙,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一个半圆形的窗户,用来观望起源森林的情况。

内圆和外圆之间夹出了一个环状走廊,值守的小队就在环状走廊内活动。

张晓山带着陆凡走到牢狱大门,透过小口往里面看。

牢狱的里面此刻仿佛冻结万年的冰窖,透彻骨髓的寒冰在地面、墙壁上积累了厚厚一层。

浑身赤裸的蛮司卫就盘腿坐在冰天雪地的正中央——这是五阶的极冰炙火阵法,每隔一段时间,极寒与烈火就会迅速翻转,用以消磨他的意志。

即便用人族的标准来评判,蛮斯卫的面容也称得上十分英俊——五官立体而棱角分明。

尤其是鼻梁,像挺拔巍峨的山峰。

此刻,他浑身上下结了厚厚一层冰霜,像银白的盔甲。

头顶是紫色的三纹锥角,没有渡上霜寒,在一片银白中分外扎眼。

虽然身处人族最可怕的牢狱之中,但他的神情依旧平和,犹如在自家洞府修炼。

固定在牢狱四壁上的特殊材质的锁链,将他的四肢、肋骨、锁骨齐齐洞穿。

锁链上散发着淡淡的黑芒——来自嗜血的五阶阵法,飞快地从蛮司卫躯体内抽取生机和血气。

张晓山知道,这样霸道蛮横疯狂的抽取自蛮司卫刚到镇魂塔就已经开始,但直到今天,仍然只能与蛮司卫恢复血气的速度持平。

这是何等顽强的生命体,简直耸人听闻。

仿佛感觉到了来自门外的目光,蛮司卫猛地抬头,向大门的小口看来,凌厉的目光像利剑一般直射而来。

脸上则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这笑容和目光让张晓山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虽然对方已被各类阵法锁死了罡气运转的可能,无法感觉到来自紫角的半点波动,但作为高绝强者的威势却未曾消弭半分。

张晓山强忍着不适检查完牢狱之内的情况,连忙把门上的小口关了起来。

“这家伙真是惹人生厌。”上一班的值守小队贺队长看见张晓山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同病相怜道,“我来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但直到现在,都觉得每次检查是一种煎熬。”

张晓山苦笑一声,“牢狱的阵法除了锁死他的修为,似乎在消磨肉躯和魂魄方面没有什么效果,也不知乾坤塔的大师们何时能研制出管用的阵法来。”

“短时间恐怕很难,毕竟此界已经发现的珍惜材料都已经试过。”

“也不知道其他分塔有没有这样的刺头。”

“据我所知,镇魂四塔中,在五阶噬血大阵摧残中还能保持完整肉躯的,只有这一个。”

“不死鸟的血脉确实可怕。”

陆凡听了两人的对话,也生出了兴趣,凑过来说道,“按照修士界已有的公论,每一个角族人身上都有异兽血脉。现在已知的角族人身上的异兽血脉,几乎都在宏然修士中寻到了对应的镇海兽……”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故意用一种嘲讽的语调说道:“你们说,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罢?”

“至少,我没听说哪一个修士的镇海兽是不死鸟来着。”

“没有找到,并不意味着没有。”

“如果不是巧合,又是什么。”

陆凡嘿嘿笑道:“说不定,我们和角族人还有血缘关系呢。我想,修士界的大人物们恐怕早就有了类似的推测吧。”

“讨论这些有什么用?”贺队长撇了撇嘴,“我们和角族人早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恩,一想到有可能和角族人……我就浑身犯寒,”张晓山脸色不大好看,“好像自己也被扔在了这牢狱里面,”

说着,又问,“我检查完了,你们还不走?”

“还不到时候,得坚守到最后一刻。”贺队长回道。

张晓山说了一声好,兀自在廊道里转悠起来。

镇角塔自上而下渐窄,每一层的廊道便都比下一层窄一些。

到了顶层,廊道宽带其实只有两丈余地,初次来此的人会觉得有些憋闷。

廊道的墙壁和地面上的砖石是同一种材质,青的发灰,磨出了颗粒感,又散着古老陈旧的气息,像岁月洗礼过似的。

张晓山每次走在这样的砖石上,望着窗外茫茫无尽的起源森林,都有种走在时光长河上的奇妙感官。

此时,他停在了靠东面的窗口。

负责值守队员很有眼色地让开了窗口的位置。

张晓山冲对方微微颔首后,走到了窗边。

明月的光轻轻洒在了他的脸上,万籁俱寂,千里银波,百烦俱卸。

他的目光像微风一样拂过眼前的景色。

“那是什么?”

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中莫名地带了一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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