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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园中起了层白露。
白露叫夏末的暑夜多了一丝清寂,再过几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静,长廊有人提灯走过,隐约灯色在夜里忽明忽暗,若翩飞萤虫,停在一处房门跟前。
崔岷推门走进书房。
屋中灯亮了起来。
四周渐被照亮,长桌上摆着几册医籍,日日打扫被清扫得很干净,墨砚都是上等的,桌角摆着一只绿玉竹盆栽,成色鲜亮,十分古雅。
书房很大,看似简致,实则所摆器物陈设,皆是十分讲究。
崔岷万分焦躁,忍不住舔了一下干涸起皮的嘴唇。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这书房是他亲自令人建好的。
“沙沙——”
崔岷微微皱眉。
陆曈——
时候还早,西街大多数商户门户紧闭,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从马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长袍,下了马车后,打量一下四周,瞧见门前牌匾上写得龙飞凤舞的“仁心医馆”四字,顿了顿,朝铺子走去。
所以身为天才的纪珣可以在医官院无所顾忌,陆曈却要处处受人欺凌。只要别人想,就能轻而易举将她发配南药房,被色鬼侍郎占便宜,对咬伤的恶犬下跪。
柴房,就是他的书房。
崔岷揉了揉额心。
“不是。”
“……我能说服她。”
门房的小厮提着灯小跑到书房门前,跪伏在地:“老爷,太师府来人了!”
粉碎声在夜里分外刺耳。
戚清放下绸帕,看向崔岷,一双浑浊老眼灯色下越发灰淡,如颗死去多时的鱼眼珠,散发一种诡谲的死寂,使人胆寒。
仁心医馆是个破落医馆,东家杜长卿是个纨绔,因陆曈的出现,小医馆起死回生。这医馆里除了杜长卿外,还有一个伙计和陆曈的丫鬟,陆曈进了翰林医官院后,医馆又招了个坐馆的平人老大夫。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条血印。
毡帘被人掀起,陆曈从后院走了出来。
“请问——”
崔岷心中一紧。
陆曈很聪明,所以在纪珣和裴云暎之间游走,将两位天之骄子耍得团团转。
并无人应。
崔岷伸手,按住眼皮。
一辆马车在李子树下停了下来。
青玉盘铜座烛台里,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脸上,照亮眼角渐生的沟壑,照亮鬓边几星微白,竟多几分从前未有的沧桑。
戚清没有说话。
空了的药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浅浅汤药痕迹,干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污瑕。
这是……
说来奇怪,他少时睡柴房时,每日吃得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颇好,哪怕夜里漏雨,照样一觉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时辰不够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崔岷脑子一懵,一刹间,失声叫了起来。
这人一身粗布麻衣,满头花白头发以布巾束起,杵着根拐杖,行走间一瘸一拐,似只不够灵活的田鼠,脚步都带着丝蹒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刚才在院里收拾药材,这位——”
屋中传来几声压抑咳嗽。
崔岷出来时,已快要至卯时了。
崔岷低头望着,目色闪过一丝轻蔑。
戚玉台突犯癫疾,近月余时间,他在太师府尽心熬力,夜里在医官院辛苦至清晨。
偏偏得裴云暎和纪珣另眼相待。
他抬手,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掏出丝帕擦拭唇边药汁,忽而想到什么,问:“陆曈近来可有动向?”
“老爷放心。”仆从道:“夫人少爷都睡下了。”
崔岷安静看着四周。
崔岷只觉自己胸腔那颗心被一根细细丝线再次悬紧,面对老者逼问的目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崔岷瞧着戚玉台情状,一颗心如坠冰窖。
戚玉台的婢女将他送至门口,崔岷与她嘱咐几句,才往门前马车走去。
“再过不久,天章台祭典,宫中大礼,皇城百官皆至。”
崔岷点头,伸手接过仆从手中汤药。
一片凝滞里,又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厮抬起头,焦急开口。
陆曈离开医官院也有些日子了。
明面上,陆曈只得到停职的惩罚,已是他网开一面。
他已许多年不曾这般劳累过度,先前还勉强支撑,戚玉台病愈后,才渐渐显出倦怠乏力之症。
头上视线如一方重石,沉沉压在崔岷肩头,屋中铜炉分明放了冰块,凉爽得分明,他却感觉像是被人扔进炙烤火炉,慢慢地、慢慢地渗出满身冷汗。
比他少时憧憬的更胜百倍。
仁心医馆前,木门早已打开,里铺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面闪闪发亮的锦旗,一盏风灯搁在木柜前,把昏暗清晨装点得越发宁谧。
这几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会跳几下,崔岷总觉不安,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他知道这个医馆。
“仁心医馆?”
书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仆从自外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他与陆曈,都是权贵的玩物,一条狗罢了。
但同样只是平人。
他佝偻着腰,低头道:“大人,公子身微热,先前是遇火受惊,风邪入并于阳所为,风邪入血……”
他语调平静,宛如出事之人并非自己儿子。
院中不时响起人匆匆脚步声,院中昏昧风灯下,有人压抑的低吼和器物摔碎的声音隐隐从窗缝中飘来,其中夹杂细细哭声与厉嚎,暗夜里显出几分可怖。
许久,崔岷开口:“我会说服她。”
如今戚玉台更似脑脉养失、髓海不充。是以无论他用何药,行如何针刺,戚玉台都毫无反应。
崔岷知自己损伤心脾,是以气血乏源,心神失养,是以日日让下人熬煮养心安神的保元养心汤养复。
他看向榻上被拉扯着的戚玉台,目色似怜悯,又似有一丝隐隐的厌恶。
崔岷闭了闭眼。
崔岷松手,车帘垂下。
“砰——”
更何况,还有太师府。
“我知此事为难。”
崔岷一怔,不觉手一松。
这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
“崔院使也是有子女之人,应当更能与老夫感同身受。”
岂止是发病,这一次戚玉台的症像,分明比上一次厉害许多。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使戚玉台平静,若非最后戚玉台力竭困乏,终于睡下,不知还要折腾多久。
车轮噜噜转动,驶过盛京黑暗与白昼交界之处,心腹迟疑:“可陆曈被停职,心中一定对院使生怨,真的会答应给戚公子治病吗?”
戚清摇头:“自丰乐楼大火一案,京中流言四起。直到玉台重归司礼府,谣言方才止息。”
陆曈是苏南人,从外地来盛京投奔亲眷,不知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点医术,遂在西街坐馆。
这些日子,医官院并无他事发生。纪珣和林丹青来问过几次,皆无功而返。
崔岷提高声音:“有人在吗?”
戚清握着绸帕,低头咳嗽几声,雪白绸帕上染上淡红丝迹。
崔岷看了碗中褐色汤药一眼,问:“别吵醒夫人少爷。”
戚玉台被两个仆从按着,发丝蓬乱,满眼血丝,正奋力挣扎,试图挣脱身侧人的桎梏,手足乱挠,称有人逼害自己。
一刹间,只觉遍体生寒。
“崔院使,”他咳嗽几声,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说,我儿之疾,已然痊愈了吗?”
他抹了把额上汗:“请大人再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为公子医治!”
夜色越来越浓,浓得看不见一粒星。天地好似变成了个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没。
他可以给陆曈想要的,有天赋又不甘平凡、自恃才华的平人心中最向往的东西,他再清楚不过。只要陆曈想,他甚至可以帮她坐上副院使之位。
……
无人说话。
他也曾问过戚清,事关戚玉台的病,戚清不可能隐瞒,这些日子,戚玉台出行皆有人跟随,并未出现任何异常。
他抬手,身侧管家忙将他扶着站起身来。
老者眼皮轻抬,昏昧的眼睛总像蒙着白翳,看不清情绪。
他背着医箱,上了门口等候的马车,心腹见他面上血痕,大吃一惊,询问道:“院使,戚公子果然发病了?”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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