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〇九章 此身原是梦中客,当时还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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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道修士十分懂得愚弄百姓,在民间各处根深蒂固,我正道中亦有心怀不轨之辈。更何况,即便我们胜了,也难逃一死。”
景天大吃一惊,“这是为何?!”
唐雪见深深地凝望他,一双眼睛里藏起了潮涛惊岸的哀情,“你随我来。”她只这样说。
景天的旧疾为飞蓬所治愈,新伤又渐渐好转,除却法力亏空,身体健康却反倒比早前好许多。他换上了旧衣,随唐雪见推门而出。
此刻夜深似海,乌云遮盖,神剑谷内灵光冲霄,灯烛通明,四面八方的人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大家遇到他们二人,也当作没瞧见一般。
景天自知罪孽,便满脸羞愧,说不出话来。
唐雪见一路上都谦敬有加,每过一人,便俯身稽首。
她这样烈性高傲的人,竟会这样平易,景天暗暗吃惊,也随在她身后行礼。景天不知道,唐雪见是感念诸位同门回护之恩,否则如今岂还有他命在,这是为他还债。
同门相逢,受了唐雪见一礼的,也不好再摆颜色,或是颔首,或是回礼,不过却依旧忽略了景天。
他们就这样一路从谷中来到谷外,徒步攀上附近的山峰,在独高处,唐雪见抽出匣中虹影,挥剑斩却一天乌云。
长空云散,有皎皎之光遍撒。
仰头看,天宫高远,仙路渺渺,却从未如这般清晰可见。
天界就在彼处,在月与星当间儿。
此前的苍穹,不曾有过它。
流霞赛血,在天界大星的边沿丝绦般生发,有百千条,长亿万里,横亘霄汉。
那便是天星坠落的彗尾。
只望一眼,景天就知究竟,他寂然不语,心里已是沉沉万仞山。
亿万生灵,无边杀孽,落于一人,岂非泰山落于埃土。
“小伙计。”唐雪见在他身畔低声语,“你莫怕。”
景天挺立的身子便好似遭风的细柳,颤了一颤,将双眼紧闭,究竟没有动作。
唐雪见又唤他一声,景天却好似是死了,魂灵已从壳里脱出,不再留存世间,也不再对外界有甚回应。
唐雪见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便又要淌泪,她终是忍耐住,绕至身前,探手轻抚他的额头。
景天的泪将双目决堤,他睁开眼来,俯首凝望,唐雪见模糊的脸颊。
“唐大小姐,我,我恐怕是,闯了祸啦。”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了,这次不会了。我有何颜面还留在世上……自从来到神剑谷,我从来只会惹事,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大家。都怪我,是我没本事……”
“景天,你不许再说。”唐雪见将手掌温柔地下移,贴住他潮湿的脸庞,“你也不许寻短见。你忘了,我们还要复活龙葵的。”
“龙葵……龙葵,我的……”景天慌慌忙忙从心口的内衬里取出寄存龙葵残魂的玉珠,见了她,不觉又愁肠寸断,泪眼朦胧里,蓝玉化作蓝衣的身影,一霎出现又不见,只有凄楚地嗟叹,“我先害死了你,又害死了天下人啊!”
“不怪你,这不怪你。你从没想伤害任何人。”
景天难堪又狼狈地抽噎,他如今已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面对唐雪见,却好不过一个孩童。他此生甚少流泪,当初他父亲走时哭了三天,余下时候,都是做出一副亲近的笑脸,笑的时候多了,便忘了如何哭泣。
红衫的女子双手抱住这男儿的头颅,将他拥在怀里,炽热温暖的心能化解万古的坚冰,“不哭,不哭。我还在呢。”
唐雪见慢慢拍打景天的脊背,脸颊贴着他的头颅,仰头凝视夜空,六道终末之时,竟有这般壮丽景色,倘若死前也能轰轰烈烈,那此生也无悔了。
西边飞来一道剑光,却是楚寒镜得知景天苏醒,特来传唤。
唐雪见接过剑书,把景天从怀里拉起来,取出方帕揩清他的脸庞,“好了,把脸收拾收拾,咱们去见掌门吧。”
景天一言不发,只点点头。唐雪见抽出虹影剑,轻声询问,“要我载你一程吗?”
他又摇摇头。
景天原先有两把剑器,俱是六界罕有的宝物,一为轩辕天尊所铸照胆神剑,一为道人寄魂天成魔剑。当年他还是渝州永安当的小伙计,手里用的是铁匠铺子里六钱银子买的烂铁剑,那时候没有这样多的忧虑。如今他手里既没有了那两柄绝世宝剑,也没了便宜的烂铁剑。
两手空空,夜里群山有风吹拂,他哽声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他朝悬崖外踏步,不等唐雪见来救,只见他凭虚御风,步步高升,张开双臂,叫无涯无际的大风吹得他在夜下如白鹭一般游遨,他却不是用法力御风,而是叫风来渡他。
“这是,你的剑意?”唐雪见惊叹,“是剑术,还是灵术?竟有这样腾空的手段?”
景天回首望,面带凄然,“我如今也唯有这一道剑意了。”
自飞蓬演法后,他的剑道境界大有进益,终于脱了形器之窠臼,直指至道。
唐雪见为他高兴,脸上不由也多了几分欢颜,随他一道去拜见楚寒镜。
数月不见,楚寒镜的眉心多了道竖纹,面相也更疲惫,看到景天二人到来,她也不动怒,只叫他们自己就坐。
景天哪还有脸面入座,他跪在楚寒镜身前,“弟子不孝,铸此大错,宁愿受千刀万剐,别无所求。”
唐雪见默不作声,也在他身畔跪伏。不管他如何焦急。总归不曾改变心意。
楚寒镜见惯世事,天下负心者多,至情者少,每每遇见了,不免慨叹,她抬手示意二人起身,“景天,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千刀万剐,于事无补。盘古之心破碎另有推手,而你亲身经历,想来知晓隐情,个中缘由你且细细说来。”
“是。”景天木然地应了一声,旋即开始讲述,“我曾做过一个梦,在鬼界投胎,有个女人叫我飞蓬。飞蓬是我的前世,也是神界的天将。在盘古之心,我昏迷之时,有个九天玄女托梦给我,让我做回飞蓬。我没有同意。他们想要利用我的剑意操控盘古元灵,将盘古之心封闭,销毁阵法,以此阻止本门绝地天通。因为我没同意,九天玄女就用法术从照胆剑里摄拿了前世业力,重塑了飞蓬精魄。他占据了我的身体,积蓄法力,逃出石牢,又在蜀山掌门帮助下进入盘古之心,打伤了师兄师姐,还杀害了一人。在最后关头,因他在操控我的剑意,我就乘机挣脱束缚,夺回了躯壳。而他附身盘古元灵,见大势已去,就用照胆剑自杀了。”
楚寒镜沉吟片刻,细细打量二人几回,似乎做了什么决断,却先叫他们回去等候消息,“你的剑意十分不凡,或有大用。个中原委我已知悉,你也莫再自责,留得有用之身,好为抗劫出力。”
“掌门,我罪该万死的。”
楚寒镜不忍他这样颓丧,扬眉怒斥,“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为何做这副丧家之犬的瘟样!快些抖擞精神,今后就是要将功赎罪,也轮不到一个懦夫来!”
景天闻言一震,无神的眼瞳里终于迸出几粒火星,他悲哀的脸庞重现一丝神采了。
此后他终日闭关苦修,不过短短月余,竟连破两关,登上了十一重玉楼,又练就剑气化形的本领。他本欲勇猛精进,不想被一封掌门诏令打断,原来是琴心被困青鸾峰,需要着人解救,此时门内闲人,也独他一个,故而这重任就落在他头上。
景天得令就要出行,临走前,唐雪见又急急赶来。
“我随你一同去。”
景天由衷觉得温暖,他想笑一笑的,可终究笑不出来。脸皮仿佛是铸铁一样,沉甸甸的,连嘴唇的开合似乎也要耗费前所未有之努力,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去,探出食指,化去唐雪见肩头的几点细小的血渍。
自从景天闭关后,他们没有再会过面,唐雪见在外奔波忙碌,斩除各地淫祠,经历人世悲喜,相见时有许多言语,欲说还休,细细瞧了眼前人的姿容,忽然轻声叹道:“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什么?”
“你瞧上去,苍老了许多。”
唐雪见当空取一面水镜,立在景天身前,叫他看清镜中人,面容焦黄,形容枯槁,两鬓添了几缕华发,便好似雪中枯松一般直挺挺立在地上,唯独眼瞳里尚有几点光色,仿佛炭火余烬,一霎霎地明灭。
他见此形状,却笑起来,当初入谷时,要受三世幻境考验,他的未来身便是眼前这副模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一饮一啄,却似早有前定。
景天忽然不介怀了,他其实也无所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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