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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珣和他的‘大军’赶到范阳城北门第二日的上午,幽州黄巾军统帅程远志那死不瞑目的首级也顺势被挂到了范阳城的南门之上。

当日,似乎是真的被震慑到了一般,依然拥有足够军力优势的张宝却整日悄无声息,既没有做出攻城的举动,也没有试图夺回昨日猝然失去的范阳城北面大营。而等到中午时分,这位地公将军居然又派使者来到了城下喊话,说要拿之前在冀州俘虏的达官贵人来换取程远志的首级,以及被俘的幽州太平道高层。

对此,城里的幽州刺史郭勋一时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他必须要尊重公孙珣的意见。于是乎,当日下午,幽州刺史部从事魏攸便匆匆出了北门,再度去拜访了自己这个乡人后辈。

话说,魏攸出城入营,从汉军占领的北面大营中路过时,却眼见着从涿县来的援兵正在各级军官的监督之下紧张修复着营垒,也是不由面露忧色。

不过,等他被引入到公孙珣的军帐前之后,却又稍微放下了心来……因为在帐门被高高卷起的军帐中,身为一军主将的此地主人正侧坐在营帐正中,然后好整以暇的读着书呢!

“魏公请坐。”公孙珣放下手中书卷,起身以礼相迎,却也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不知何事造访?”

大敌当前,魏攸也知道不是弄这些繁琐礼节的时候,所以便随意在军帐中的一个马扎上坐下来,然后便开门见山,直接将张宝索求首级、交换俘虏一事给讲了出来,并代郭勋求教此事该如何应对。

“应许便是。”公孙珣也是颇为随意。“我让人悬程远志之首,本就是重他有敢死之志气,便是张宝不要,也准备在战后收敛下葬的。至于交换俘虏,更是不用多言,各取所需罢了!唯独一件事情,得问问张宝安平王和他眷属的下落……不然,我与方伯俱都交代不过去。”

魏攸当即摇头:“这个不用问了,安平陷落时,有不少彼处人士一路仓惶逃入范阳,据他们所说,安平王被执后即刻送往了张角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公孙珣更加不以为意道。“让郭公自去处置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

公孙珣心知戏肉在此,便当即失笑言道:“不是说了吗,魏公是我乡中长者,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况且,此时大帐虽然敞着,可帐中却并无他人。”

“其实也不是私密之语。”魏攸见状也是尴尬失笑。“乃是因君侯为北疆名将,所以想问问这战局走向……毕竟,我等文士,实在是不通军务,此番阵势更是生平未见。”

“看出来了。”公孙珣摇头笑道。“通军务之人又怎么会不等城池危殆,便自己封了四门呢?”

魏攸闻言不免有些面红:“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黄巾贼刚围城时,因贼军势大,城中颇有不稳,而我等自方伯以下又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只匆匆好行此下策,以防城中有贼人内应作乱。”

“如此倒也勉强说得通。”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道。“魏公直言吧,你想问哪些?”

“当先一个,”魏攸起身挪动身下的马扎,向前挨着对方几案言道。“范阳之围该如何解开?又如何才能将张宝驱除出境?”

“范阳之围已经解了。”公孙珣从容答道。“张宝不日便要自己退去……”

魏攸一时怔在当场。

坐在几案后面的公孙珣见状不由好笑,便无奈提醒道:“魏公你想想,若是不急着退去,彼辈为何要着急交换俘虏,索还首级?”

魏攸缓缓颔首,复又缓缓摇头:“可若是贼人故意以此麻痹你我,然后再暗中有所布置呢?文琪,贼人虽然败了一场,可只失了一个营盘,五万大军实力尚在,依然倍于你我,他若强行要战……”

“如此岂不正好?”公孙珣应声而答。“魏公你想想,如今我引援兵至此,再加上范阳城本身墙高城坚,急切之间,彼辈已经难以克城。而若是他强行要战,幽州其他各郡兵马又发来援兵……这什么地公将军岂不是很可能要和他的五万大军在范阳城下一举覆灭?而若是他张宝葬送了这五万大军,南面张角的后路谁来把守?”

魏攸恍然大悟。

其实,公孙珣说的这个,就是战斗、战役、战争三者之间的复杂联动关系了。

从战斗层面而言,正如魏攸所说的那般,张宝实力未损,他强行要打谁也拦不住。可是,回到战役层面,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他张宝是来试图与广阳黄巾一起,联手攻取涿郡这个幽州门户的,不是来跟谁赌气的……强行打下去,就要冒着整个战役失利的风险。

然而,回到最根本的战争大局上,张宝却是不能失利的!因为,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黄巾军起事,主攻方向必然是洛阳,便是突袭洛阳的图谋失利,也该继续往那个方向打,所以张角本人才会带着幼弟张梁在魏郡、清河一线往南打……而北面张宝的职责,一开始就只是保护自家兄弟后路而已。

换言之,黄巾军针对涿郡发动的这场战役本就是因为太平道起事以后局势发展超出预料,然后张宝本人进行的一次军事冒险……对战争大局和原本的计划而言,这是超纲的。而现在,既然战役取胜的希望大大降低,那他张宝就应该立即收缩力量,往后退却,从而继续保证自家兄长的后路。

这一点,公孙珣坚信张宝和他的军队会保持理性,因为这场造反他们已经计划了不知道多少年,最基本的思路肯定是有的。即便是张宝本人或者谁因为失利而有些上火,南面的张角和绝大部分造反骨干也都会让他冷静下来的。

说白了,事到如此,黄巾军真没必要再耗下去了。

那么回到眼前,魏攸虽然未必懂得这么复杂的军事理论,但这个大概逻辑肯定是能理解的。于是,他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并转而询问起了下一步计划。

“既如此,文琪。”魏攸放松之余复又微微压低声音继续询问道。“贼人退却以后,又该如何?”

公孙珣闻言并未直接作答,反而略微沉吟着抚摸起了几案上覆着的那卷书,魏攸趁势看去,却又不禁眼皮一跳……原来,这居然是一本版印的《太平经》。

“魏公。”公孙珣盯着案上的《太平经》封皮缓缓言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一问,你是替方伯问的呢,还是替燕地乡梓问的呢?”

魏攸将目光从《太平经》上收回,倒是又有些尴尬起来:“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分别大了!”公孙珣连连摇头。

“若是替方伯问的呢?”魏攸闻言不由正色起来。

“那就请魏公转告方伯,”公孙珣摇头道。“我手下这一万兵不过是仓促召集的壮丁之类,连番大战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堪为用。故此,张宝退军之后,我便要解散此军,然后全力抚慰涿郡百姓,以求本郡平安。至于将来如何守卫范阳,抵御冀州之敌,又如何清理广阳、渔阳失陷诸城,便请方伯自去以州中身份调度各路兵马,慢慢分派,慢慢清剿好了……”

“那若是替幽州乡梓来问的呢?”魏攸急切追问道。

“这就更简单了。”听到此言,公孙珣却是陡然一肃,然后当即扶刀起身,凛然扬声以对。“请魏公转告燕地百姓,我公孙氏世代居于幽州,向来受本地乡梓恩德,如今广阳、渔阳多城陷落贼手,于我而言宛如亲眷失落贼手一般。故此,便是兵马疲惫,便是方伯不准,便是朝廷将来有所怪罪,我公孙珣也要提军尽快扫荡幽州叛逆,还燕地一片朗朗之势……”

话到此处,公孙珣放慢语速,却又松开腰中断刃,拱手向天:“如此,方能无愧于燕地乡梓!”

魏攸半响无言,却又忽然起身,朝着对方躬身一礼,便匆匆而去了。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又招来营中诸位军官,让他们布置一番,这才重新读起了《太平经》。

当夜,星繁而月弯,范阳城内外和昨日一样,陷入到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不过,到了午夜时分,幽州刺史郭勋在花了大量时间抚慰傍晚交换回来的一群安平国显贵之后,却还是按照这几日守城时的惯例,召集了州中、城中的各路属吏、军官,并询问城头情况。

当然,今日似乎也就只是走个流程罢了……从负责粮草的州治中从事属吏,到城头上的军官,纷纷只是拱手称无事而已。

郭勋见状,也就准备摆摆手让人散了。

然而就在这时,堂下众人中地位颇高的从事魏攸却忽然一声叹气,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魏从事。”上首的郭勋也是一时无语。“这眼前局势大好,你下午回来时更是与我们说,公孙太守断定了贼人将退兵,到了此时为何又如此作态呢?”

“攸失礼了。”魏攸赶紧拱手向郭勋乃至于周边诸位同僚致歉,并顺势解释起来。“其实,在下不是忧心眼前局面,而是因为城外贼兵将退,忽然想起右北平家中的族人了……贼人忽然起兵,广阳失陷半郡,渔阳那样听说也陷落了两县,道路断绝,音信全无,如今实在是心忧不已。”

郭勋一时默然。

而堂中其他同僚,此时却陡然分成了两拨人……其中一拨如郭勋本人一般,只是默然而立;另一拨却俨然是受到了触动,然后忍不住交头接耳、悲切难明、议论不休,这个说自家也是隔断交通,不知情形,那个却干脆说自己哪个学生、亲友干脆便在广阳、渔阳,实在是让人牵肠挂肚。

出现如此局面,原因其实格外简单——郭勋的幕中一半约是并州人,一半约是幽州人。

这个当然很好理解。

前一种来自于郭勋本人老家,是他在并州的故旧、亲朋,这就好像公孙珣上任时带着那几百义从一样,实在是这年头就讲究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谁谁做了太守、刺史,经常有亲戚举家投靠的;而另一种,却是如魏攸一般,乃是从幽州本地征召而来的……这点就更不用说了!

堂下立场分明,一边沉默不语,一边却又议论不断,甚至悲戚声渐起。

而终于,郭勋忽然一声长叹了,这才让堂中暂且安生了下来……不过,安静归安静,魏攸和那些幽州本地州吏,却依旧昂然立于堂中不动,没有归位肃立的意思。

“魏从事,”郭勋见状头疼至极。“你下午自城北归来所言,我虽然没有当场同意,却也没有驳斥,分明是要等敌退之后再做讨论……可你们为何如何着急呢,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候就逼迫我许诺呢?”

魏攸不慌不忙,躬身而拜:“明公,在下此举非是逼迫之意,乃是尽忠职守之为,还请使君明鉴。”

“这是何言呢?”郭勋一时摇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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