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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得是个颇为聪明的人,他现下已经非要得到夜来不可了,那他就可以很有耐心地与她周旋。他见自己今日已经问不出什么话来了,便想着自己过几日再来,事情说不定就可以有转机,于是他微笑对夜来道:“好罢!你不说便不说了,是我没福气娶到你。我走啦!”于是他一声吆喝,毕家所有的元兵都尽数退去。那伊斯得到了门外,翻身上马,头都不回地疾驰而去。
毕夜来没有想到这看似凶神恶煞的蒙古人这般容易地就放过了她家,不由得怔在原地。她回头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心中不禁叹道:“他若坚决要取我全家人的性命,我怎忍得让他们死在我面前!我到最后说不定就只能答应了他!可是……可是我又不想就此沉沦,跟了一个我不爱的人,还是一个蒙古鞑子,毁了我一生!”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酸楚,悲从中来,伏在门边开始落泪。
毕礼道:“孩子,他也走了,你就别哭了!你这次救了咱们一家,这当是高兴的事啊!”夜来拭干泪水,不由得便道:“这蒙古鞑子一刻不除,百姓就一刻安生日子都过不了!”夜来的母亲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责怪道:“这也是胡诌的?”
毕礼问道:“夜来,你是随口一说你有未婚夫的,还是你真的和谁私下定好了?”
夜来泪珠犹在面上,听到这问,不由得微一踌躇,垂下头去,竟是柔情无声,楚楚动人。毕礼道:“你说出来,咱们好给你办婚事啊!”
夜来脸上飞红,低声道:“我并未和谁私定终身,只是女儿心头确实仰慕一人,可是他不知道。”夜来的母亲好奇问道:“此人是谁?”
夜来低声道:“你们曾经带着女儿去过他家,那时他正在庭院里练枪法。那枪被他舞得宛若天上的星星都落了下来,庭内木叶、碎花纷飞,漂亮得不得了!他见我们来了,立即停了手中枪,待得他父亲走出来迎接我们,为他介绍时,他谦逊有礼地道了声:‘见过叔父。’”夜来说起这段时,神色飞扬,仿佛那画面还在她眼前,仿佛那往事便在昨日。
毕礼笑道:“那是我殷大哥的儿子殷正澧!”夜来莞尔,道:“父亲知道了。”那毕礼抚须大笑,道:“原来夜来看中的是正澧!夜来眼光不错啊!那好,我挑个时候过去,和殷大哥说说这事!好像那正澧也没有和谁定亲!”夜来脸如桃花,可却难掩雀跃高兴之色,她轻声道:“爹,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说不定,说不定那殷正澧还不同意呢!”毕礼道:“这样一个好男儿,若去晚了,恐怕我女儿就要一辈子相思成疾了!”夜来脸又一红,却听毕礼笑道:“我女儿这么好,殷正澧不会不同意的!我看那次去他家,殷正澧也好像十分喜欢你呢!”夜来惊喜道:“爹,你可说的是真的?”毕礼道:“我倒看出那么点意思!”夜来听了这话,一颗心直欲跳出了腔子!
没成想,只过了三日,这毕礼还没到殷家提亲呢,那伊斯得又来了!他这次没有带众多人马,只是几个随从奉侍左右。他一进门,就问夜来道:“这次,你可愿意将你那未婚夫是谁告诉我了么?”
夜来怒道:“你为何又来我家?”伊斯得笑道:“我爱上了你,我一定要得到你!”他把弄着身畔的大刀,道:“你今日若是不告诉我,我可真的要管不住这刀了!”
夜来的母亲见状,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我若说了,你可愿意放过我们么?”夜来惊道:“妈,你说什么!你要说谁!”那伊斯得连忙扶起夜来母亲,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将来可是我的岳母啊!”
夜来母亲哭道:“求你别娶我女儿!只要你不娶她,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未婚夫是谁!”
伊斯得笑道:“好!我答应你我不娶她!我要知道这人是谁,只是为了看看谁有这么好的运气罢了!”
毕礼喝道:“他骗你的!你不可说!”夜来惊道:“妈,你要说谁啊!”
夜来母亲看着那锋利的大刀,心中异常害怕,神智便有些恍惚,也理不清头绪、想不清事理了,她颤声道:“是殷家的殷正澧!”
夜来听了,一声惊叫,花容失色。那伊斯得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和随从转身出了门,只听几串马蹄声,这些人已然纵马离去。
夜来急怒交迸,跪在毕礼面前只道了声:“爹,快去救殷家!”便身子一软,昏晕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甫一睁眼,不顾头痛欲裂,立马问身旁的使女道:“爹是去救殷家了吗?”
那使女道:“昨天老爷要去找殷家,可是夫人死死拦着老爷不让他出门。老爷一气,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来气,竟是也晕倒了。后来老爷深夜醒了,夫人看着老爷的确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劝,便和老爷一起出门去了。两人是半夜回来的,老爷一脸沉重,夫人也哭哭啼啼的,我们服侍夫人时,夫人说那蒙古人已经找到了殷家,并且拟了个‘蔑视朝廷’的罪名,把殷家抄家了,还把他们全家都投了大狱!老爷和夫人就是向殷家的街坊打听到的这些的。后来老爷又打听到了殷家被关在了哪里,于是使了钱,和夫人一起到牢狱里看殷家人,那殷家全家都被关在一起,老爷就和殷家人说了咱们家这事儿!”
夜来的心一阵抽搐,她深蹙着眉,泪止不住地往外溅,她沉声狠狠道:“分明是我们的不是,为何要害他们家?为何要害他们家!”她猛地下床,却脚下不稳,摔倒在地,那使女赶紧扶起了她,只见夜来双肩发抖,竟是颤声大哭:“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家下大狱!为什么!”那使女也哭道:“小姐,事已至此,你多保重!”夜来猛地抬头,双眼发红,怒道:“我保重什么?我已害得无辜人家到这种境遇,我已经是千古的罪人了!”夜来哭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大喊:“可恨的蒙古鞑子!你亡了我天下,还要伸魔爪把我汉家子民折磨得生不如死!”
夜来哭了半晌,使女替她抹干泪水,夜来哽咽道:“反正他们家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是活不下去了!”使女道:“老爷和夫人天不亮就又出门探看他们去了,打听打听情况,说不定他们也不会被判死罪!”
夜来道:“我累得人家这样,我……我真是没有脸面活在世上!”她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蓦地,她想到父亲昨夜和殷正澧说了自己爱慕他的事,她的心竟是一阵疼痛,内心不禁大为羞惭!想着殷正澧说不定连自己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听到自己爱慕他的话也只会不作反应;更何况自己现在累得他入了狱,他或许开始厌恶、恼恨她了也未可知!毕夜来一想到此处,当真是无地自容!
过了一些时候,毕礼和妻子回来了。夜来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怔怔道:“爹,妈,我都知道了。现在殷家怎样了?”她一提到殷家,不自觉地便潸然泪下。
那毕礼也是憔悴不堪,他道:“孩子,现在还没有结果,不知要怎么处置他们呢!”夜来颤声道:“会不会判死罪?”
毕礼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判死罪,我看我们都别活了!”说罢他叹着气离开。
过了十余日,殷家那边总算有了结果。‘蔑视朝廷’一罪证据不足,但为了施以惩戒,殷家的家产只返还半数,并且他们永远不得居住于中书省;殷正澧刺配甘肃行省。
原来那伊斯得还是没有让殷家全家罹受死刑,不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大的势力,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若做得太绝,这毕夜来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而如果自己这么做,本来担心殷家遭殃的毕夜来就会如得解放一般,对自己感恩戴德,兼着这殷正澧也流放了,自己就可以和毕夜来修成正果。
毕夜来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心中痛苦难忍。殷家要搬走了,毕礼要将自己全部的钱财都给殷家,可是殷正澧的父亲坚持不要,毕礼只得作罢。殷家是走了,可是殷正澧还没有出发去甘肃,夜来问到了他从中书省出发的日子,她准备当天去看他。
殷正澧走的那一日,是个温煦和朗的天气。毕礼坚持要让身披桎梏的正澧在客栈里歇歇脚,喝点水,而他也要给押送殷正澧的几位元兵一些好处。毕礼请那几位元兵到另一个客栈去了,而殷正澧独自坐在这个客栈里。夜来已经憔悴至极,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她未施粉黛,只着了个荆钗,提了个包裹,里面装着一些衣物和钱财。她快步走到客栈外,那里聚集了很多百姓。可待得她要进去时,她的脚步却迟疑了。她要怎生面对他呢?她要以什么理由来送别他呢?他是她的未婚夫么?一想到这里,她便痛苦得无地自容,那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而在他心目中,说不定自己更像是一个仇敌,一个累得他全家流离失所、累得他罹受流放之灾的仇敌!
她怯怯地穿过人群,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待来到坐在桌子旁的他的身边时,夜来几乎坠到了冰窟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那包裹被她放到了桌子上,她怯弱地抬起了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便只这一眼,她便看到他面上未愈的伤痕,以及那道永远消褪不去的刺印。
她强忍着心中如浪涛一般绵绵不绝的苦痛,垂下了眼,让一滴泪掉在了薄衫上,她用极为恭敬的话语道:“殷公子,都是贱妾累得公子这般……贱妾殊无脸面再苟活于世,公子走后,贱妾便当自取性命!但唯恐此命犹不足以洗刷贱妾之罪……”夜来说的全都是心中实情,这不但是因为她心中委实是太过内疚,也因为那殷正澧若走了,她便心如死灰,实没必要再偷生于世,过那无味残生了。
她还未说完,只听殷正澧的声音响起:“毕姑娘,你若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那苍凉的声音中竟透着一缕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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