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第五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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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伤口狰狞的位置,她还会多此一举地低头轻轻吹一下,想借此减少他的痛楚。
他凝视着她,有句诘问在心底颠倒过无数次想要出口。
却又在绵长的愁绪里溃退回涌。
在那个安静和冗长的夜晚,他与她静静对坐,空气似潺潺水流,温柔的流转在光影离合之间。
那光怎么晃都是静到极处的,安然的如同一树雪花,在这绵绵的安宁当中,他述说起自己很少回顾的幼年时光,他是不在意的,也不引以为痛,所以他没有顾忌,娓娓道来。
这平静的寂寥不能刺穿他,却令她潸然泪下,苦痛至极。
眼底明亮的笑意被无穷无尽的痛意淹没,她抱着他,哭的泪水涟涟,几近哽咽。
温热的泪渗进衣料,其实已经变得冰凉,唯有水渍的湿润滑腻,可残余的温度却似融化的火漆,烙在他微冷的皮肤上,凝结出灼烫的温度。
木安伸出手,抚着她不停颤抖地肩头,另一只轻拍她瘦骨嶙峋的背脊,柔声劝慰。
那凸出的骨节像一道道伤痕,游移在他指腹之上,硌出突兀的触感,他实在不愿再见到她这般哭泣,兀自岔开了话题,看她哽着声音,继续给自己包扎。
纱布簌簌翻转,她眼睫上满是水汽,在瞳底氤氲出一片哀哀的伤,只作强颜欢笑,如同被雨水浇打后的一株清白茉莉,芳香幽微,却在无人处暗自委顿凋零。
只是在她眼眸的极深处,有一簇坚定的火苗渐渐燃起,火光暗淡,长亮不灭。
看着她纤尘不染的眼睛,被那决然的光彩映亮,他手指若有似无的卷曲起来。
木安垂头望向一旁沉睡的吴邪和王胖子,内心明白,自己已然无限接近成功的大门。
让她留下来,因为自己也好,因为别的什么也好,他需要她。
而他没有什么筹码能撼动她过去二十年的幸福与安稳,唯有自己,也只有自己。
好在,没有比这更有用的了。
转眼一天一夜过去。
经过充足的休息,奕奕神采再度爬上吴邪病恹恹的面庞,他精神恢复的极为不错,连打嘴炮的力气都多了不少,想来是汪家的灵丹妙药发挥了作用
一行人且走且看,途径左右耳室,自是一番曲折弯绕,他们终于来到主墓室的门前,也来到木安此行的终点,吴邪等人何去何从,他心知是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来处置了。
那么,他在改变计划之前,他还需完成最后一次确认。
趁人不备,木安拔枪瞄准吴邪,让木乐乐放弃他们,回来自己的身边,并警告她,张起灵来者不善,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死在张起灵的手里,让她不要过于乐观,没有人能对抗他一直执拗守护的家族意志。
可是无论他怎么恐吓威逼,他那缺心眼的姐姐,死都不肯相信张起灵要对她不测。
一点点莫名的醋意翻涌五内,尽管他并不是真心实意要吴邪的命,但也难免酸溜溜又凄凄凉,木安忍不住自我发问。
——她到底哪里来的迷之自信认为张起灵一定不会伤害她?
是谁给她的勇气。
他着实郁结的厉害,眼珠子瞟过他们,倏地看见张起灵光风霁月的面容。
皎然似月,清冷不可亵玩,他想起木乐乐看向张起灵总是金光闪闪的目光,又是一口长气无声叹出。
这白痴,迟早死男人身上。
还有张起灵,你害人不浅。
几番僵持不下,木安亲眼目睹王胖子以他那拙劣的演技挟持了木乐乐,与他形成对峙之时,他没眼看,但又只能假作认真地配合。
最终,他被那没出息的用眼神苦苦恳求不下,软了心肠,选择放下枪结束这场闹剧。
在几人对坐的坦白局中,他和盘托出自己了解到的所有信息,并再三确认,吴邪和王胖子不会对她不利,连张起灵也许下承诺,不会弃轻易她于不顾。
一颗悬空许久的心,在历经千难万险之后,终于沉沉地落回心室。
即使有所谋求算计,他心里还是内疚的。
所以才会在筹谋之余,竭尽全力换取她的平安喜乐。
摊牌完后,木安得到还算满意的结果,张起灵的身手深不可测,又和他一般不在乎种种繁文缛节,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和法则,但他能看得出来,张起灵是重诺重信之人。
况且更大的危机不在他们内部,而是木安背后虎视眈眈的汪家,那才是扼紧她命脉最重要最巨大的核心。
吴邪这支小队的探索进度推进至尾声,前面就是主墓室和墓主棺椁,有张起灵在,想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现在木安的当务之急是要尽早脱离他们,寻机返回汪家的队伍,为他们争取时间。他知道这次汪家派来的队伍实力不比以往,必须得让吴邪等人赶在大部队到来之前离开。
他们在主墓室门口分道扬镳,给木乐乐留下一部分装备,他整理好行装,挥别红着眼睛对他依依不舍的她,并嘱咐他们万事小心,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寻找机会摆脱汪家。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下去。
因为他心里明白,如果,本来就是一张以虚妄织补而成的无形大网,静谧的轻巧的笼在现实的残缺之上,用许许多多期许一根一根交织成一副绮丽画面。
看上去完满美丽,实则一触碰就会裂成无数碎片,到头来不过是场梦幻泡影。
那不是真的,只是如果而已。
但是他愿意去赌一赌这样的可能,在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搏出一条通向光明的路。
她会在路的尽头等他。
然而世事难料,形势发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蝴蝶效应所产生的影响,远非木安可以控制的。
吴邪等人在从主墓室几经周折,好不容易从蜂群口下捡回小命,但逃跑时却不当心,被汪家的先锋队撞个正着。
众目睽睽之下,木安无法明晃晃地偏袒他们,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虽在尽力从中周旋,可能帮上他们的地方寥寥无几。
汪家此次的队伍火力人员齐备,灵活如张起灵也只有束手待擒的命运,在他们被捆在后殿的那一刻起,木安的大脑就在飞速运转。
背过人眼,指示木乐乐给吴邪抛去能割断绳索的刀片,在用铁链捆紧张起灵的时候,刻意绕开能缩骨的关键骨节。
从微不足道的几个眼神交流,他们无奈地发觉,不被天时地利人和眷顾的他们,似乎只剩下强行闯关这条路可以走。
木安在汪家长大,深知汪家隐藏的手段和力量,一旦他们离开地宫,以汪家强大的后备援军,届时的他们将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或许吴邪会乐观,木乐乐会心存侥幸,但心中发冷的木安却比谁都更清楚。
要想在群敌环伺的环境下闯出万分之一的生路,并不比在刀尖上跳舞轻松,他们中必定要有人有所牺牲。
人选是谁,答案已然显而易见。
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觉得不舍。
木安为自己突兀冒出的念头感到可笑。
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生命珍贵,每次出任务,他总是用最激进的打法去换取速度与胜利,毫不犹豫。
当年他穿梭在可可西里的高原上,枯黄青翠交杂的草地根部有着一层砂砾,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从莽莽草原吹来的风寒冷至极,一刀一刀割在脸上,浑身血液都被吹的冷透了,烈日当空,洒在外露的皮肤上,催生出大量的热。
每当他抬起头,灼灼的太阳都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管多少年过去,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可可西里,哪怕记忆里的大风和阳光都变得极其模糊了,但闭上眼就能感知到那曾经触及到他神经深处的温度。
是同伴的血抹在脸上时,温热的血腥味。
他明明是不悲伤的,像现在一样,可是心底怎么都无法平息的空窒感,又是怎么回事。
这或许是注定没有结局的故事,好在他和吴邪不同,他没有坚持,没有对未知事物一定要得到回答的执念。
按照默契般的约定,吴邪和张起灵展开行动,他不声不响地送出木乐乐,余光不准痕迹地打量着周围。
离他最近的狙击手是哨子,年仅十五,如汪灿一般,从小就跟在他的身边,他有意提拔,那少年也争气,小小年纪就拥有听声辨位的能力,在数次活动中表现出色,如鱼得水,是新一代里最得天独厚的一位狙击手。
然而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哨子的哥哥,正是木安数年前长眠在可可西里的队友之一。
哨子对身为兄长故交的木安极为忠心,抢夺他的枪械不费吹飞之力,而哨子也会因为体型和年龄的差距,免于被汪家的高层追责。
从可可西里回来后,没有任何征兆的,木安放弃了狙击手的位置,转为单兵作战。
他已经多年没有拿过狙击枪,但他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只要可以躲进掩体,他可以在瞬息之间狙杀在场三分之一的人员。
默然间,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抬头看向木乐乐远去的背影,光还在她的发梢上流转,斑斑光印,浮动如河,不肯飞逝。
他少有这般的出神时刻,像是要把她镌刻进朦胧的眼底,然后,仿佛是被光惊飞的鸟雀,一切都在所有人的诧异下失了控。
木乐乐先是假意跟唐六达成协议,以自己换吴邪几人的平安,在得到唐六欣然同意后,作势要走向汪家的阵营。
木安甚至来不及反对,一道沉浑的刀光瞬间没入她的腰腹,刀刃竖直,贯穿而过。
温血在空中溅出悲凄的伤花,她应声倒地,吴邪在刹那接住她迸裂的身躯,血汩汩流淌,在她身下集聚成凹陷的血池。
还是那样浓郁的血色,攒动的血流,与上次不同,这次木安无比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心脏被重重地剜去了一块,有刺骨的微风呼呼往里灌入气流,他只觉连舌尖都麻木了。
她躺在一片血泊里,隔着漫漫人群,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愧疚和哀怜,似乎在向他抱歉,她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去。
木安不知要怎么样的努力,才能维持自己的冷静和漠然,血液泛着一阵阵的麻痹感,从血管蔓延到四肢,他动了动手指,在混乱中接收到张起灵瞥过来冷冷的一眼。
五脏六腑像被撒进一捧寒冷的雪花,呼出的气息随之侵染的冰凉,渐渐失去应有的知觉,但他也在这极端的静默里,找到仅存的一丝理智。
用眼角的光微微回应张起灵,他们立刻了然,以挟持不省人事的木乐乐来逼迫汪家退步,木安镇定的一如既往,示意身边人不要轻举妄动,与他们谈判、拉扯、僵持。
直到她腹部伤口上的血越流越多,涓涓细流大有汇聚成溪的趋势。
眼看功败垂成,一次大好的机会就要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汪家的其余人怎么都不肯松口,但她的脸色因失血变得苍白如纸,死线已经被迫近到不能再耽搁的地步。
被血湮没的地面好似深不见底的大洞,无休无止吞噬着她垂垂流失的生命力。
指甲陷进掌心,掐出深重的印记,听着身后滔滔不绝的争论声,木安不再试图交涉,而是拔出枪向天空抬手一枪。
子弹出膛的巨响让所有人都骤然安静下来。
在枪声的余震和袅袅灰烟的环绕中,木安压下在场一切的异议和不甘,让人给他们准备急救药品和地图,并承诺会为他们保驾护航,条件是要保住那女孩的平安。
他知道,这就是木乐乐的目的。
她是汪家绝不可能放弃的棋子,用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换来吴邪三人的一线生机,在她看来,这笔买卖十分合算。
小时候,她父亲她下棋时教过她,蝮蛇螫手,壮士解腕,面对危急,当弃小以全大。
她记得很牢,也做的很好。
望着张起灵一行人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光被长长的拖拽在后面,她血迹斑斑的手腕垂下,身体却被张起灵控制的很稳。
这是他头一回把全部的筹码都压在一群陌生人身上,而他自己,毫无干预的余地。
不过,自从跟她相遇以来,他遇见了很多这样那样的头一回,令他措手不及的同时,却又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和鲜艳多姿。
这会比从前险象环生的冒险更让他适意吗?
他不知道,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觉得放松,会感到安宁,会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妄念,期望自己从不曾希冀过的将来。
汪灿曾经问过他,烟草种类繁多,琳琅满目,论口感和品质,沙龙哪样都算不上顶尖,他却为何独独青睐这个牌子。
旧时的闲话,这般没有重点的话题,木安通常是不会回答的,但那时,他沉默了一会,竟然罕有地告诉汪灿,因为沙龙能把欲望具象化的淋漓尽致,仿佛实体一般。
沙龙初入口是极度的麻与苦,宛若从舌尖沁出来的刺痛。
如果没有及时适应这股味道,在烟被吸入肺部之时,会有一阵短暂的眩晕,如涨潮时的浪,卷来致命的回甘,缓缓沁上喉腔,像是浓郁的欲求和渴望。
他从没有过作为人的渴求,极致的希望得到什么、追求什么,所以会好奇,会探知,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味道,吸引着他。
但是现在,他有所求了。
是关于她。
等木安返回汪家的基地,在甘肃留守的监查人员已经传回消息,当地医院在四天后收治了一位重伤垂危的女孩,家属正是吴邪他们三人。
吴邪他们的脚程很快,想来是真把那个我杀我自己的傻姑娘当成了自己人。
那女孩在医院抢救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脱离危险,捡回半条命的她躺进icu病房,暂时还没清醒。
而吴邪他们在甘肃没有逗留多久,病人刚稳定下来,医院就接到转院通知,最后由解家派人专车接走,转去北京的医院接着治疗。
或许是木乐乐还活着,虽是无功而返,但也不算酿成大祸,回到汪家的木安并没有被过分苛责,只在考绩上降等评级,这对他而言不痛不痒。
接下来的每环每件事项,都被安排的非常紧凑,破译从河西走廊带来的信息、对照古地图矫正方位、补充装备选定人手、协调时间和路线。
种种繁琐的程序走完,在云南的行动计划制定完成的当天,木安跟随先锋队出发前往西双版纳,作为大部队的领头羊。
临行前他照旧把手里的信息复制一份发去吴山居,并在信件的末尾,单独一份附件留给吴邪,让吴邪阅后删除。
内容很简单,是他自己的个人资产证明,以及几份不动产的产权转让协议,委托给吴邪保管,以后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她。
最末留下的一句话是无事不必再联络。
他和木乐乐也好,吴邪三人也好,他们只要踏上西双版纳的土地,局势绝无再周转的可能,要么张家和汪家的百年恩怨就此终结,要么他们死在云南。
想到不太靠谱的王胖子,平地摔八次的吴少爷,以及一见粽子毛都要哭到变形的亲姐姐,木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比较大,于是他想了想,又在里面加了一份遗产捐赠协议。
给自己积极阴德,下辈子投胎转世离吴邪他们远点。
在云南开荒的日子好像回到幼时的越野特训,热带雨林永远都是最折磨人的训练主题。
高达百分之九十的空气湿度如跗骨之蛆,黏腻不散,几天一次的大雨浇灌下来,泥土被泡的软烂,蠕动的水蛭从泥里翻腾出来,时时伺机要咬上人类的脚踝。
大颗的蜗牛缓缓攀爬在路上与树干上,人群叠动,抖落树冠一层层积聚的雨露,又是一场小雨落下。
木安在森林里抛头颅洒热血的同时,已经想象出木乐乐和吴邪王胖子三个人会是如何的叫苦不迭,还有后面跟着的冰山脸张起灵,没准会比自己身边这群人有降温效果。
汪家一向舍得放开手撒钱,什么路用钱滚过一遍,再困苦的条件也会变成康庄大道。
设备开路、卫星定位,双管齐下,他们队伍开拔的速度极为可观,而几日后,北京又不出所料的传来消息,张起灵几人竟靠着人皮面具,硬生生在几十双眼睛的监视下逃了。
并且汪家沿路在高速侦查搜寻,都没有找见这几人的身影。
大巴、客运车、火车也查不到关于他们的出行记录,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他们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度让汪家气急败坏。
后来,不知是谁的提议,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监察人员查了北京飞往云南的所有航线,最终在一架来返西双版纳的客机上,查到了吴邪几人的姓名。
而那家私航,正好是霍家和解家注资入股过的公司。
虽然猎物逃离的令汪家反应不及,但最后指向的方向,和汪家不谋而合。
毫无疑问,他们还没有放弃唯一一线可以挣扎的先机,汪家不再追寻他们的行踪,而是下达速战速决的指令,要求先锋队尽早探明路线,汇总上报。
木安知道上层的意思,不必在追捕上面浪费时间,反正最后,他们还会在同样的地方“重逢”。
而后在原始丛林行军的艰辛,用语言难以描述。
木安许久后回想起这一段经历,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大片大片看不到头的树冠,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的阳光。
在那段时间,他甚至已然要忘记被太阳直接笼罩是什么样的感觉,能触到的唯有绵延不尽的闷热和湿润。
大量的水汽无孔不入,衣服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贴着肌肤和关节,有流不尽的潺潺汗水,也有透过树冠滴落衣间的绵绵露珠。
途中纵使再如何的小心严谨,伤亡无法避免,这次他们的铭牌都植入了特制的芯片,可以追踪定位。
直至队伍来到千年城邦的城区边缘,扎营安寨时,他们一名早已身亡多时的队友又再度出现行动轨迹,木安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就表示自己要去调查真相。
木安在汪家教养十余年,经计算部门的运算,可疑度一直是零,而在汪家,大众普遍的最低值域其实是无限趋近于零,能拿到“零”这个数值的人寥寥无几,木安从出生开始,赋值“零”的可疑度就没有产生过变化,连基本的波动都不曾有过。
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意图和忠心,他主动请缨,自然无有不准。
如今不用想,他都猜得出现在那群老弱病残会是什么状况,拿上一大包医药品和武器军备,取下汪家配备的蓝牙耳机——里头有一定距离的监听器。
木安按照地图上显示的位置绕近路飞速赶到信号地点,跟前是一大群古城的遗迹,天上盘旋着不知名的蝙蝠类猛禽。
在信号的终点,有个硕大无比的坑,木安忽然有种很强烈的直觉,那几个麻中麻的麻瓜一定就在里面。
他喷上对付禽类特有的消味剂,轻步走过去,蹲下,探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连串被吊在半空的麻瓜糖葫芦,一颗接一颗,个个憋的满脸通红。
真的,不笑就是对他们的不尊重。
木安当场狠狠尊重了他们一把。
有点良心,但不多。
笑归笑,完事后还是得放下绳子把这几颗瓜给拉上来。
经过几次的出生入死,木安对这几人的防备之心渐渐卸下不少,主要木乐乐对他们仨信到几乎桃园结义了,他投鼠忌器,也不得不考量诸多,而有的事,到了该摊牌的时候,隐瞒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趁着这次难得的会面,一行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
木安为人虽不热络,却是很会把握谈话节奏的人,抛砖引玉出点无伤大雅的信息,像猫咪挠线头一般,一点一滴,把汪家的全貌渐次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需要她对他原生环境有充分的了解,即使在这晦涩的背后,掩盖着他并不光彩的过去。
他是被黑暗浸泡出来的恶魔,浑身长满尖锐的毒刺,流淌着冰凉的毒液。
可无论是怎么样的他,双手沾满鲜血,或是带着半生罪孽,她始终愿意俯身拥抱他,接纳他的一切一切。
足够的心疼,能混淆内心划分清明的界限,本已清醒的理智,会在这模糊的边界中逐渐催发出一种冲动。
一种可以改变任何决定的冲动。
这是他想要留住她的关键。
告别吴邪他们,归队之后,他所想的,所念的,也唯有这般而已。
直到,他从未设想过的真相被血淋淋的撕碎在他面前。
在民间大肆收养孤儿的汪家,为什么唯独对他委以重任,所谓的启明星计划,背后的面目究竟是什么。
如同万钧巨石在一瞬倾压而来,近乎把他碾成齑粉,他甚至能听见血液轰然冲上大脑的声音,仿佛滔天的巨浪。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那么深刻的痛苦,心脏紧紧地抽动,一贯平稳的频率像缺失了一截,突突的跳着。
每一次鼓胀,每一次缩紧,都狠狠地撞在他胸腔里、气管上,撞的他喉咙紧涩,刺痛泛滥如潮。
寒意横生的暗室里光线迷离,缓缓飘飞的灰雾被走动的气流冲散,他脑中一阵轰鸣,手扶在墙上,是寒冷的湿意渗入掌心。
有锐利的铁丝网紧紧箍入心瓣,碎裂的痛楚沉涌上来,木安突然很想蜷缩起来,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这样迷茫地站着,望向前方,任由焦距漫无目的的降落。
木然而空洞的凝望,似乎望尽了他看不见归途的往昔,木安收回目光,缓缓松下攥紧的拳头,散成微蜷状,泛白的指节回上血色,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转身走开,去到队伍的最前面,单薄的背影被整束灯光吞没,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只在地上留下一地残缺的影子。
后来,木安蓄谋已久的叛变似乎变得理所应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预兆。
但是在他叛逃的时候,哨子瞄准他肩膀的一枪擦着脸颊而过,意外打在石墙的机关之上,石砖碎开,脚下倏然出现一道暗门。
守在暗门旁边的汪家小姑娘也因着场面的混乱,不敢多加阻拦,手脚过度的无措,反而影响了身边人的动作,由着手无寸铁的木安突破重重防线,硬是贴着地缝一跃而下。
在暗门关闭的刹那,那小姑娘失手拂落个不大不小的背包,刚好落进门中,被夹在半空。
木安撑着破碎的身体站起来扯出背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几样简单的药品和干粮,在包的最底层,躺着两个小型引爆器。
这一定是哨子的手笔,他能听到常人不能耳闻的信息,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
而那个手上无助,眼底却异样沉静的小姑娘,木安只在无数模糊的名字里依稀想起,她好像叫……小媛。
木安忽然低头笑了笑。
汪小媛,是了,那时他不知怎么,竟从可可西里带回了队友的遗体,当时幼年的汪小媛,伏在其中一人身上,哭的很伤心。
那件事,其实在汪家并不算寻常,因为死在外面的汪家人,往往会被就地处理,如果实在不方便掩埋,一把大火灰飞烟灭也是常有的事,很少会有人把同伴送回汪家下葬。
木安不接收异性队员,所以没有像照拂哨子一般,对汪小媛有过关照,她今日对他的帮助,不过是当年的滴水之恩涌泉以报。
他按下引爆器,炸毁了暗门与暗室的连接口,顺着地道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位置。
他突然觉得倦了,也累了,他没有使用包里的药品,而是把它丢在了来时的地方。
靠在墙边上,木安望着没有尽头的地道,思绪流转的极其缓慢,手无力的垂落。
在卡顿到几度停滞的昏沉中,他闭上眼,似乎感受到高原吹来寒凉的风。
在混沌不分的边缘,意识渐渐沦陷了下去。
再度睁开眼,他撞上木乐乐疲惫却不肯合上的双眼,那眼底被浓浓的担忧和关怀占据,血丝密布,瞳孔却清澈如初。
他沉闷许久的心境如大漠孤烟,被层层夕阳豁然破开了来,光满华盖。
在往后的旅途,他对她坦白了全部,汪家的骗局,启明星计划的意义,他曾经的筹划和未来的私心,毫无保留,他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剖开,让淋漓的骨架在风中固化成疤。
过去的他在压抑,在克制。
即使那些疼痛深入发肤,无时无刻不在剥离着他的血肉,他强迫自己清醒而镇静,当一件完美的复制品。
在汪家,在他的认知里。
伤痛,是不被允许的。
现在他忽然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人生,承载着多少人生命的重量。
他希望她不要再被外力所阻挡,去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回到自己应回的地方,他会守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好好地活下去。
认真生活,不再自我放逐。
而听他叙述完,她却什么都不回答,只静默着,再一次用行动告诉他自己的选择。
在她眼里,他没有任何标志和符号,他是木安,是他自己,是她深深信赖并依靠的人。
她愿意放弃自己所曾拥有的一切,留在属于他的世界,与他一起,奔赴明天。
后来诸事尘埃落定,他们回到杭州,在某一次夕阳垂暮,木安回顾他们相遇的种种。
她是开朗爱笑的女孩,无论置身何种险境,遇到何样的困难,总能苦中作乐,从中寻找一点却可以疏解心境的乐趣。
而她似乎也有着异于常人的神奇魔力,在她身上,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千般万般的开心与不开心,都变得格外的鲜活饱满,有一种特别的生长力和影响力。
她的坚强、积极、向上和努力,灵动似雨,更像宣纸上蘸饱水的墨汁,轻轻落下,却总能晕出浓浓的一笔。
在多年之前,木安看过几本佛经道法,里面的内容晦涩生硬,大多数的经卷一看就忘,唯有法华经里的一句话,他记了很久很久。
而这时他突然想起这句话,却迟钝地发现,这话用来形容她,再贴切也没有了。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又何尝不是他暗淡人生里,一盏长宁的灯火。
幽微的一团小小光晕,风雨无阻,照亮着他来时的黑暗,指引着他光明的未来。
一往无前,永夜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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