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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日夜兼程,于五日后抵达襄侯赫连逸的府邸。襄侯府位于大殷都城重熙城南,高墙回环,水石清华。三年一别,故地依旧。金井叶触景生情,忆起往昔时光。徐行于前庭,可观槐幄成荫,花木扶疏。徘徊于香径,又闻芝兰芬芳,桃李馥郁。卧于轩房,且听乐音袅袅,泉声幽咽。立于深院,但见龙腾虎跃,剑华刀光。三年前在庭中栽下的垂槐,今已亭亭如盖。阶旁修竹,猗猗如昨。他的眼中泛起朦胧的泪光,轻叹了口气,跟在关山月身后登堂。
高堂明净,素壁无尘。堂正中背对着他立着一个人,身如孤翠,巍然百丈,岿然不动。金井叶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疾趋进前,跪拜在地,口中痛呼:“侯爷!”他的心中悲喜交加,不敢抬起头来。蓦地,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他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金井叶抬眼,见赫连逸虎目含泪,直望着他道:“小叶子,你怎么瘦了?”金井叶百感交集,胸前气血翻涌,竟吐出一口血来。赫连逸忙搭了搭他的脉,面色凝重道:“你受伤不轻,赶紧去后院找燕明疗治。”金井叶摇着头,口中悔道:“井叶无能,护主无力,愧对襄侯重托!”赫连逸叹了口气道:“小叶子,何出此言呐。修治与红月知你冒死千里送子归,在天之灵,必得安宁。”金井叶道:“我哪里担着什么险?是夫人机敏,一闻得哗变便命侍婢将囡囡从室中密道抱出,送到我手中。夫人连抱也未来得及抱一下,这便……”他哀恸之下牵动内伤,话便断了,再也说不下去。赫连逸替他顺了顺气,对着关山月嘱咐道:“小月儿,快带小叶子去疗伤吧。”关山月应了声,忙扶着金井叶往后院走去。
二人走在小径上,关山月见金井叶意志消沉,便道:“四弟,人命天定,侯爷都不见怪,莫太自责了。”金井叶郁郁道:“老夫人去得早,大都护是赫连氏的长子,又是独子,侯爷素来如眼珠子般疼爱。如今侯爷耳顺之年丧子,怎能不悲痛难平?他老人家体恤我、宽慰我,可我一想到有违侯爷重托,如何交代得过去!”关山月道:“你怎么这么想呢?修治弟的遗孤得你庇护,大难不死,他与弟妹二人必当感念。”正吁唏间,二人已穿过石桥,向一高屋走去。落红满径,溪水逐桥,芳草萋萋,松风飒飒,缕缕淡淡的药香似有若无地弥漫开来。行至屋前,门扉半掩,履迹难寻,唯闻杵臼声。关山月隔着门唤道:“二弟,什么都先别忙活了,快来把把老四的脉!”一阵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木门被猛地一拉,露出一张白皙短髯的脸。燕明也不寒喧,径直拉过金井叶的双腕,就地切起脉来。不多时,他微拧了拧眉,架着金井叶进了屋内,双手将他衣裳一剥,行起针来。关山月见燕明面色谨肃,问道:“老四的伤很重吗?怎么连你这位‘化春风’都板起脸来了?”他见燕明并不答话,也不好出声,便倒了一碗茶猛灌了几口。静坐了一阵,又听门外传来一声低唤:“二哥在吗?”关山月见金井叶眼睛一亮,忙应道:“离妹快进来!我们哥仨都在。”一个身姿窈窕、气质娴雅的女子不疾不徐地走进屋来,见金井叶正裸着上身疗伤,淡淡一笑,轻轻转过头对着关山月道:“大哥枪法绝伦,这回倒是晚了一步?”关山月笑道:“三妹就是偏心,怎的不说是老四疏于习艺?”金井叶面一红,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关山月忙道:“唉,说来还是我糊涂,非要去官道等老四。若不是一直没等到,转头去寻清晖留在小路上的标记,还不知道老四得伤得多重呢!”
此时燕明已拔下最后一根针,一边替金井叶穿着衣裳,一边对顾离道:“四弟这伤需将养一阵,怕是要辛苦三妹了。”顾离道:“二哥何出此言。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本都孤苦无依、天涯飘零。自先后拜入侯爷门下,素来情同手足,何需说这般客套话?倒是让井叶怨我们与他生分了。”金井叶忙道:“离离,我怎么会呢?”顾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三年未见,连一声‘三姐’也不愿称呼了。”金井叶一时语塞,愁苦酸涩的神情便僵在了面上。顾离柔声道:“受了伤就好生将息。”她见金井叶面色纾解了些,便转而对燕明道,“二哥的方子下好了吧。若是缺了些,我这就去药庐取来。”燕明于是一口气报了近二十味药材,顾离应道:“知道了,我这便去。男子间有些话我不便听的,快趁我不在时倒个一干二净。”关山月忍不住笑出了声,摆摆手示意她快走。见她身影渐行渐远,关山月拍着大腿道:“二弟,你说三妹当真能记得准那么多药材几钱几两么?学问她是在行,可这些?”燕明不以为然道:“三妹博古通今、过耳不忘,这对她算什么。”他又看了金井叶一眼,低声道,“女子家心细,她取来的药,有我这大夫熬煮不出的回春之效。”
且说金井叶随关山月去疗伤,洛清晖便将一路遭遇简要地说了说。赫连逸边听边点头,细细看着他怀抱着的婴儿,柔声道:“清儿,把孩子抱来我看看。”洛清晖于是将婴儿交到赫连逸手上。那婴儿一路睡得足了,此刻正睁大眼睛,紧盯着赫连逸。这婴儿胖大,皮肤微红,眼神晶亮,小手蜷缩,看上去十分健康。赫连逸满足地将婴儿拥在怀里,面上浮出慈祥、安慰的笑容。不料婴儿猛地皱眉,放声嚎哭,声如洪钟,响若雷鸣,气力十足。赫连逸笑道:“气息匀长,倒是个练武的好料子!”洛清晖几日来与婴儿朝夕相处,知她是饿了,便从随身带的壶中倒出一些羊奶,用小勺喂给婴儿。婴儿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无比惬意,小嘴不住地咂摸着,津津有味。赫连逸又将婴儿交给洛清晖,赞许道:“清儿年纪不大,倒很会照顾孩儿,比我这祖父合格许多。”钟毓秀道:“师父太自谦了,我不就是师父养大的吗。”赫连逸笑道:“师父带你来时你已三岁,早就断奶,比这嗷嗷待哺的婴儿可要乖巧许多。”洛清晖道:“师父给小囡囡起个名字吧,她有我跟毓秀陪着玩,以后必会乖顺可爱,不乱哭闹。”赫连逸看了他一眼,见孙女在他怀中安稳睡去,沉思片刻道:“单名做‘昭’。”洛清晖道:“师父是愿小囡囡一生太平、光明永驻吗?”赫连逸心想,孙女若是能像洛清晖这般聪颖明慧,那该多好,嘴上却轻叹了口气,怅惘道:“你大师兄,死得太不值了。”他的眼中泪光闪烁,忙转身走到神龛下,对两个徒弟道:“你们俩过来。”
洛清晖怀抱婴儿,与钟毓秀一同走到赫连逸身后站定。但见赫连逸燃起三支香,面对祖宗牌位,一字一句道:“赫连氏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越之在下:吾赫连一族,家传裂帛剑法数百载。先考承袭衣钵,研习剑法,夙兴夜寐,从无倦怠。裂帛一支,纵横武林,几无敌手。然时逢中土祸乱、兵燹四起,天下分崩离析、动荡不安久矣。先考不忍见黎民涂炭、黔首流离,故与先帝太祖皇帝结为异姓兄弟,南征北战、平定四海。先考以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岂料垂成之际,义救先帝,血染黄沙,骨枯疆场。先帝念其义胆忠肝,载之于新朝史册,诏封‘襄侯’,世袭罔替。时年吾二十有五,忝居高位,战战兢兢。然每念及祖宗功绩、先考勋业,奉事不敢懈怠,慎始而敬终,致晚有儿息。”说到此处,他停顿了许久,饮泣道,“孰料人心难测,吾儿为逆贼所弑,精魂难安,天地哀愁,草木凄怆。亡子已矣,纵欲振肃王纲、光大门楣,越之年逾耳顺,实有其心而无其力哉。幸得祖宗庇护,幼孙得以保全,越之思忖再三,朝堂微名,何足挂齿?稚徒尚未及冠,幼孙仍在襁褓,越之冀其成立,当韬光养晦,以待余年,教稚徒、长幼孙,不致家业难兴、剑法亡佚。”语罢敬香,叩拜在地。洛清晖与钟毓秀见状,也忙着跪地叩拜。
三人尚在跪拜,洛清晖忽地喝道:“来者何人!”说完身形一晃,飞矢般冲向屋顶,钟毓秀亦紧随其后追出。赫连逸闻声道:“是贵客,清儿、小毓莫要无礼!”话音未落,一个玄发玉颜的长者御风而下,身后洛清晖正与一锦衣少年缠斗,钟毓秀则与一红衣少女战作一团。四人你来我往,拳脚相搏,一时难分胜负。赫连逸迎向老者行了平礼:“不知祁国公大驾,有失远迎。”来人正是端木玥的父亲、一等公端木旻。端木旻回礼道:“白水为避人耳目,深夜前来,未曾告知,还请侯爷见谅。”赫连逸道:“你我亲家,何出此言。清儿、小毓罢手!”二人闻言忙撤回赫连逸身边,与他俩缠斗的少年、少女还意犹未尽,端木旻喝道:“休得无礼!”于是拂袖将二人捞回身畔,又朝赫连逸道,“这是潇儿、鸿儿,是次子珣儿的长子、长女,一直随父在荆州长大。上月珣儿调任都城,他俩才随之来到重熙。”
赫连逸打量一番,见二人年纪相仿、容貌相似,应是一对双生子,与洛清晖年纪相若,少年风流如春风过柳,少女明艳如晴日蒸红。端木鸿抢先行过礼道:“侯爷快让我瞧瞧小表妹,是否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说罢凑到洛清晖身边,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皱眉道,“哎呀,红彤彤的,真丑!不像姑母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端木潇也凑上前来,打量半天道:“妹妹嘴真坏,小表妹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呢!”说罢用手轻抚婴儿脸蛋,眼中满溢爱怜。端木旻道:“孩子们自幼嬉闹惯的,让侯爷见笑了。”赫连逸不以为意地一笑,钟毓秀却对着端木鸿哼道:“你自恃貌美,便谁也瞧不上眼了吗!”端木鸿见他如玉似琯,便逗弄道:“谁说瞧不上呢,你这么个美貌俊俏的小人儿,倒很讨人喜欢。”钟毓秀听惯了夸他的话,也不脸红,眉眼之间,倒是颇有几分得意。赫连逸见这帮孩童天真烂漫,心头郁结散开不少。
端木旻见他愁容稍解,劝慰道:“修治已去,不能复生,侯爷莫要过分哀伤。好在有我那红月孩儿陪他,九泉之下,他俩也必不孤单。”赫连逸泛起哀容,叹道:“修治未能卫护红月平安,我愧对白水弟!”端木旻忙道:“侯爷何出此言?贼子奸人乱道,修治、红月为人所害,怎怪得到侯爷头上?”赫连逸道:“白水弟体恤,我却不能原宥自己。我为父,自恃剑法卓绝;为臣,自诩功高望重。然贼子设局而不觉,奸人在侧而不察,白白连累两个好孩儿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虎目飙泪。端木旻惊道:“侯爷的意思是,修治之殒非兵变之故,而是有心人背后操纵?”赫连逸道:“修治经营北疆多年,素来礼贤下士、战功彪炳。擢升虽快,却名正言顺。加之你我二族,朝中势力深厚,寒门将领即便对他有些微词,也绝不敢弑主。小叶子千里夜奔,特意避开官道,竟于山间野路受袭,围攻他的人乃江湖三教九流之辈,岂不怪哉?便是冲着赫连氏‘裂帛剑法’的名头,哪个江湖人敢对我门下之人下手?”他甩了下袖子,恨道,“只有一个人,正是因为知道裂帛剑法究竟有多厉害,所以才借机痛下杀招,欲以幼孙要挟我就范。这种事,必定只有那人做的出来——”端木旻点点头道:“想来也不会有旁人。这些年,他见我们势力益增,修治声名鹊起、甚见器重,朝堂之上再难由他一党独大、作威作福,定是寝食难安、按耐不住了。”
钟毓秀在旁听了许久,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国公爷、师父,你们说了这么久,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赫连逸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此人时常于宫内殿前狂走。食粱肉不得餍足,衣文绣未见人形。”钟毓秀瞪大眼睛道:“吓,他这么让人害怕吗?”赫连逸不屑道:“哼,不过是个残缺之人。”端木旻道:“白水多嘴一句,侯爷莫见怪。那人手底下豢养着不少江湖闲散人等,虽不是什么了得的人物,但因其阴险狠毒,更是防不胜防。侯爷虽身手不凡,遇见这种小人的暗算,也要万分警醒呐。”赫连逸谢过,望了望孙女,又道:“他忌惮我,我自是担得起做他的克星。我在一日,便一日是他不轨之心中除不掉的暗影。”他顿了顿,忽地叹了口气道,“若是从前,不怕与他殊死相斗一场。可如今我赫连一脉只余她这个女孩儿,我倒是畏首畏尾起来。若我有个不测,怕苦了这孩儿,我也无颜去见修治和红月……”说到此处,不禁老泪纵横。
端木旻劝慰道:“侯爷豪勇,谁人不知?为了家族门楣,谁没有个韬光养晦的时候?侯爷莫要气短。”赫连逸握住端木旻的双手道:“若我使不上力,恐白水弟步履维艰、孤掌难鸣呐!”端木旻道:“侯爷,你我患难多年,孤鸿折翼时不甘堕地,万马齐喑时仍为喉舌。我端木氏毕竟是百年望族、簪缨世家,历朝历代公卿将相辈出,向风军名扬天下,当年助先帝一统江山,柱石之坚岂容人小觑?”他握紧赫连逸的双手,坦然一笑,“更何况,还有‘襄侯’这块招牌在,纵有人想鬻宠擅权、独断专行,岂有那么容易?”
赫连逸感动不已,唏嘘道:“我有清晖、毓秀这两个徒儿,如今又添了孙女承欢膝下,虽年老失子,倒不至孤单。幼孙无辜,父母之仇深矣,幕后黑手难以防范。我只盼她练成无上剑法,以保一生平安。”端木旻道:“这孩儿可取名了?”赫连逸道:“单名做‘昭’,白水弟觉得如何?”端木旻点点头道:“光明为‘昭’,甚好。”他抱了抱外孙女,和蔼一笑,“老夫身无长物,唯有这‘御风水上飞’的步法略有心得。他日传予我这外孙女,愿她逢凶化吉。”这御风水上飞的步法系端木旻从一古书习得,乃是一等一的轻功身法,习练者无需内功根基,讲究的是气息运转、身随心动、至情至性,死板蠢笨者学不会,按图索骥者练不成,放浪形骸者功不高,唯聪颖性灵者可得大成,练至绝境可御风疾行无影、踏波奔驰无痕。端木鸿拍手笑道:“侯爷教她打,爷爷教她跑。若是打不过便溜之大吉,若是占上风则穷追不舍,哈哈,她可不怕被人欺负了。”端木潇瞥了她一眼:“我看小表妹头一个要防的就是你这天底下头号泼皮无赖。”众人闻言,大笑不止,烛下一番深谈,见夜色深沉,便各自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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