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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礼是左良玉手下几个最为倚仗的大掌柜之一。明面上经营着许州一家不大不小的倾银店生意,实则暗中负责左家豫南及至楚北极大范围内的诸多业务。人不可貌相,乍看不起眼的左思礼实则谈吐老练、思维也很敏捷,确实足以当起左良玉给予的重任。
他数日前受托前往大阜山探查银脉的情况,本意是与苏照接洽,商讨合作开矿的事宜。岂料变数纷至,先是赵营即将进驻枣阳县的消息从天而降,而后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起了枣阳县衙门对开矿事的关注。
枣阳县知县祝允成年老力衰、昏聩迂腐,人人皆知县中事全由典吏褚犀地把持。照左思礼的话说,褚犀地此人很不上道,素与左良玉作对。早在一年前,左良玉就将视线投向了枣阳,暗地里馈礼给祝允成,希望能从县中原有两处银矿中得些分润。祝允成畏惧左良玉强势,本待应承,却给褚犀地从中作梗,硬生生将左良玉的要求给顶了回去。左良玉那时候就很不高兴,然当时碍于剿贼事急,一来二去就将这茬按了下来。
去年底,左良玉再次派人来枣阳县,倒不是强行索要银矿,而是希望以市价买下枣阳县的部分田产自雇佃户耕作。又是那褚犀地,严词拒绝,甚至抬出大明律将左良玉的“无理行径”狠狠驳斥了一通。左良玉勃然大怒,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固然权高势大,面对铮铮有词的褚犀地却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方法对付,购地的事同样不了了之。
今年二月,左良玉从旁人那里听说大阜山有银矿,随即又动起了心思。但因忌惮褚犀地掣肘,不敢再大张旗鼓去找祝允成,而是让左思礼偷偷先往鹿头店径直找巡检苏照。苏照可没褚犀地硬气,左思礼一抬出“左帅”二字,他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左思礼又以银矿分润相诱,恩威并施之下,苏照直言只要左良玉需要,在大阜山开矿这件事上必全力配合。
考虑到褚犀地这根刺,左良玉此次铁了心要先将生米煮成熟饭,计划瞒着枣阳县先将大阜山矿坑给张罗起来,日后无论枣阳县或是朝廷牵扯入局,再靠自己的人脉手段将事情压下去。那时候,褚犀地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撼动他左良玉半分。
左思礼秉此策略,旬月来前前后后跑了无数次枣阳,可纵然他每次乔装藏踪,却还是免不了被褚犀地的眼线盯上。就在昨日,他本打算与苏照一起拜访赵营,试探赵当世的态度,岂料才动身,褚犀地不早不晚也赶了上来,这才有了三人联袂求见之事。
赵当世听了褚犀地种种,联想起日间三人离开时只他一人坚辞不受礼物的姿态,叹道:“看来这褚犀地当真是个骨鲠之臣,他既不贪财,又严词拒绝左帅的多番要求,与当年海忠介颇类同。”此话之意,是将褚犀地的作派与以廉正闻名的海瑞相提并论了。
哪想左思礼当即嗤笑道:“若大人如此想,那就真大错特错了。”
赵当世讶然道:“我竟错了?难不成这褚犀地......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左思礼一脸蔑视道:“如果那褚犀地确如大人而言,是个持身自正、清廉刚直的君子,那么左帅与小人也会尊其为人,在枣阳量力而行。”继而话锋一转,“只可惜,此人言清浊行、口蜜腹剑,屡次阻我左家,不为公大,全因一己私欲!”
二人继续谈论下去,赵当世这才知道,原来褚犀地出身于枣阳县本地豪族。明代地方官流动性很大,但吏员一般而言除了官员自己养的随行幕客,大多以当地士子担当。吏与官不同,工作主要涉及基础执行层面,既繁复包容又甚杂,其中不少还要与民间百姓、社团等直接接触,所以以通晓本地风俗的土著充任,办起事来方便。
褚犀地早年科考不利,无心再读,便即托了关系,供职于枣阳衙门,从刀笔小吏做起,凭借着
能力与家族背景,渐渐升任典吏。治理基层,吏重于官,若上官是个强势的人物,自然能压得手下一帮土著吏员不敢动弹。但大多数地方官并没有那个魄力与手段,好些只求在任期间平安无事、平稳过渡而已,是以很少有地方官愿意与当地土著作对,基本都是以结好当地豪族大绅相互合作以固其位,当然也会存在上官无能,反为吏制的情况。枣阳县无县丞,祝允成本人更是尸位素餐、不求闻达的典范,枣阳县的大权自然而然,落到了褚犀地的手里。
褚犀地既掌县中中枢,无论何种政务,都需先经他手,方能送抵祝允成处。祝允成也仅仅走个过场,签字盖印罢了。因此故,在褚犀地数年的操作下,褚家的势力在枣阳县急速膨胀,当地诸多行当都被褚家中人垄断,其家族名下田亩也是不可胜计。除此之外,枣阳原有青山、黄土堰两处矿坑也都是褚家人在把持经营,左良玉要动这两矿,相当于动了褚犀地的利益,自然会遭他全力抵抗。
“原来此中还有这一层关系在。”赵当世咋舌而言,“若非先生直言,我尚迷惑于褚犀地的表演。”
左思礼冷道:“此人在枣阳手眼通天,若不等到深夜,小人绝无胆径直来寻大人。倘被他察觉,恐怕归途路上,就要被他派人截杀了。”末了咬牙加一句,“大人有所不知,就连左帅,也有几次险些遭他暗算。要不是府中奴仆机警,左帅只怕早给他毒死、刺死不知几次了。”
赵当世摇头嗟叹:“区区一个胥吏就敢这般兴风作浪,我大明之制,可悲可叹!”说着问道,“这褚犀地能如此目无法纪,想必背后少不了人撑腰。”
左思礼点头道:“大人慧眼如炬,此人有胆猖狂作妖与左帅为敌,全仗着与前户部尚书侯恂侯大人有师生之谊而已。”
赵当世一愣,道:“竟有此事。”侯恂其人他大略知晓,天启年间巡按贵州参与平定奢安之乱崭露头角,后又因与阉党针锋相对而得崇祯青睐官运顺达,历任兵部侍郎、户部尚书等职,并且期间时常因被称“有将略”而督抚边境,是公认的“儒略两通”之才。而且他又是资深东林党人,朝中政友不少,背景颇厚。褚犀地能与他搭上边,在枣阳县自是目空一切。
左思礼接着道:“侯大人虽在两年前受政争而下狱至今未释,但我左帅念其旧恩,当然不会与他并他的学生为难。”
左良玉名声不显时屡受侯恂提拔之恩,感恩戴德。左家军军纪不佳,但每次经过侯恂老家商丘都秋毫无犯,他本人甚至还曾亲自登门向侯恂的父亲叩头问安。
即便左思礼一再强调,左良玉是知恩必报之人,但赵当世风浪见得多了,对此并不会太过相信。照他所想,以左良玉圆滑善变的行事作风看来,他尊崇侯恂自然有报恩的想法在里面,此外更多的恐怕还是看到侯恂背后的朝野势力,想紧紧抓住为自己的官路保驾护航。比如通过侯恂,他先后结交了诸如李邦华、袁继咸、何腾蛟等等朝内外大臣,李邦华为兵部重臣、袁继咸现为湖广佥事分巡武昌黄州道、何腾蛟为南阳知县,这些人无一不是国之栋梁。有他们在内外为门路,才有左良玉今日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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