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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时节,朔风呼啸。刮了近半个月的大风,愣是没吹落一片雪花。天空依旧灰暗,暖阳匍匐在角落里等待着重照大地。梧桐树、柳树、龙爪槐、杨树、银杏树,全都奄奄一息,它们似乎习惯和寒冰飞雪做斗争,却难以抵挡阵阵诡异的妖风之威。这风吹得草干黄,吹得人迷糊。邮苑像一个小小城阙在众楼宇之间勉强安卧,亦常常飞石走沙,行人辟易不及。朔方的冬天要是不来个一两场鹅毛大雪,总让人觉得不得劲儿。北京的老市民们常常钻到明光桥下的空地上吹吹打打,唢呐声儿震天,二胡的调儿怀旧,铜锣还是十多年前流行的节奏,一大群穿着朴素的老头子唱着歌儿,打着快板,把北方的豪迈和粗犷同呼呼的北方比个高下。元大都城桓遗址公园里,常有矍铄的古稀老者牵黄擎苍与暮色为伴,浅水稍凝,群木索然,暗色沉沉,昏鸦啼鸣,此景萧萧然不敌老者达然一声长笑。散步的人很多,新时代的脚步踩在七百年前的故地上,丝毫扬不起当年铁骑雄尘,倒是柳梢头的明月通照古今。大伙儿还是盼望着降点雪,可是天上的阴云倒像挠痒痒似的发出瑞雪的讯号又马上鸣金收兵,索性大伙全把隆冬看成寒冷之秋了。

这一天,阳光可算出来了。气候稍暖了起来,甚至连阵风来躲了起来。乍看起来,好似春来也。杨树上的鸦鸣戳破了这层似是而非的幻境。众人说,邮苑的乌鸦来自师大。它们从早到晚地聒噪。有一天,云心和文珊正在散步,听见寒鸦啼叫,便对文珊讲道:“我想起小时候学到的一篇寓言。”文珊笑了笑,唤他讲来听听。“说是有一只乌鸦,跟百灵鸟,凤凰,孔雀,夜莺生活在一起。它看到别的鸟歌声很好听,也便来了兴趣。于是它整日歌唱不休,直到有一天被百灵鸟、凤凰、孔雀、夜莺赶走了。于是乌鸦哭泣着飞啊飞,它心里想着它只要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它的歌声就能被承认。我清楚地记得寓言结语是,一个人,如果不能改正自己的缺点,就像故事中乌鸦一样,那么去哪里也不会受到欢迎。”文珊朝高空看了一眼,声声鸦鸣又开始破坏夜的静谧,她笑道:“其实,从音乐上来讲,这被常人认为不堪入耳的鸦鸣并非一无是处,它自有它的美学价值——尽管是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咦,你这倒提醒我了,”云心笑着摸摸文珊的头,说道,“其实,乌鸦去了别的地方,还说不定能当上歌唱家。因为,审美是有差别的;这样,缺点未必就是缺点。正和秦老师这周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优点就是缺点,缺点就是优点。”“这是什么意思呢?”文珊揽着云心的手轻轻地顿了一下,她微微扬起头问道。“就好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云心说。“哦,这正像上周刘老师给我提到的,作曲的规则,‘所长即短,所短即长。’”

“天气不错!”云心站在文澜楼上观赏邮苑的景色,突然一笑,转身回到教室,提议大家可以去圆明园和颐和园走一遭。弘毅从《邦斯舅舅》中抬起头,那目光还停留在书中的幻境中,正像邦丝看到拉斐尔的真迹一样贪婪。李恒放下爱不释手的《源氏物语》,这本他已经看了五遍,都是为源氏公子的风流去的,正符合他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口号。荀昭合上《千面英雄》,面露喜色,仿佛已经掌握了神话的构造手法。何玉和凡萱正在一起看《小时代3》,两个人读的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听到云心的声音。诸葛竑和秦博这才往教室走,听见云心的提议,叫道:“好啊,好啊,好啊。”说罢,一伙人催脚启程。

穿过邮苑的路上,有一排杨树。冬天的杨树早已叶落枝突,空有挺立之姿。“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云心吟道,“我观这融融日光之下,倒有些春光乍现的错觉。仿佛明天就会迎来花开,百鸟开始啼春,春雨阑珊,碧草丛生,万物之春重新到来。”“这正好用上我的‘循环论’,”荀昭也抬头看看树天,眼神里没有云心那么多深情,“寒暑之道,昼夜之道,人道,天道,皆循此理,即其起点亦是终点。那很显然,这是一个圆。譬如拿云心方才的体悟来说,这冬景叫人产生惜春之感,正是因为此情此景亦是春的一部分——我们不妨这样想——今日之日,冬也,这乃是四季之环的一点,如果明天是更深层次的冬,那么显然昨日是春!这冬和春其实本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在寒暑循环上走的方向不一而已。我想假如我要命文,今日之日,我可写冬,也可写春。两者之间没有那么多殊异。”“有几分道理。”弘毅说。走在途中,望着车水马龙,高楼琼宇,行人飞走如织,荀昭又说道:“你们看吧,城市愈来愈让天之道隐没,以适应人之道。近千年以来,人道法天道;这条路在近代则被否定。‘人定胜天!’可笑!不过,从一种角度来说,人类能够高于自然法则,而形成一种有着自我系统的法则(当然受限于客观规律)。”

来到夏宫,一伙儿渐渐迷失了方向。他们印象中的大水法遗址不知所去,眼前唯余索然枯风下的堆堆土山。新修缮的地基上稀稀疏疏地坐落着一些不起眼的建筑,丝毫辨不出当年模样。“想当年额尔金想要给满清皇帝一些教训,要叫他明白威严震慑的符号背后其实空无一物。”荀昭踩了踩脚下的地,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还能感到巨火的灼烫。大家迷茫地站在原地,空向一群荒山索问:文明人的野蛮之行,天道知否?想到日暮时分,星月渐明,孤月残星照旧峘,旧峘已被碾作尘,古月依旧照,不见当年人。大家顿时愁然无绪,不多言语,只往前走。可是废墟之大,如若围城,让他们感到了恐惧,在往日的耻辱之路上举步维艰,仿佛每一步都是在向自己,向命运,向历史,向世界发出谴责的质问,大地之下的罪恶脚印永不会褪去他行将受罚百世的“红字”,这是历史加诸的“红字”,直向灵魂破灭出发出炼狱中的鞭笞。不时,有几棵幼树像萌发的小草冒出尖尖,也许,它正是生长在土丘的伤痕之处。冬日里,它仿佛开出了宽宥之花,可是这山不许,这土不许,这风不许!冬阳把目光伸向别处,它不忍看到华夏旧日的疮痍。历史,唯其沉重,才有不可承受之轻。昔人已随火光去,此地空余众山丘。前来的路上,云心和荀昭还在盛赞万园之园的雄姿,他们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跨越到一八五六年之前的岁月,这耗费三帝之功的艺术之园一下子模样如初,他们想象着三帝踌躇满志地走在园中,康熙平内乱,收台湾,定三藩,抗沙俄,正是志得意满,大有枭雄之气,雍正严猛治国,整吏治,革赋税,广纳听,亦是雄心滔滔之辈,乾隆修文籍,建园林,平淮回,治西藏,尤好诗文。他们步行园中,虽情志不同,但必同感天下大治,国力泱泱,举世同称万岁,四海皆赞大治。若此夏宫,虽价值几何,也落得区区之称。夏宫闻名欧洲,彼时,工业革命渐起,美国初立,法国革命初露峥嵘。乾隆声称,“天朝统驭万国,天朝抚有四海。”长空当照之后的落日余晖,亦是美轮美奂。夏宫正好可比落霞之美。云心和荀昭陶醉在想象之中,渐渐忘记了历史,便把夏宫之盛倍加一层,足以盖过阿房宫。等他们看到圆明园此等落魄之时,才猛然受到历史沉重的一击。这就像有时候我们忽略现实,拿虚幻之笔像马良一样到处涂鸦,再一惊觉,不过黄粱美梦一场。对于那些一心向往夏宫的游人,你们实在不能想象夏宫没有什么,而应该反复告诉自己夏宫有什么(空空如也)。如果不曾亲眼目睹,那将不会知晓几场大火之后的夏宫模样。想象还是赋予了夏宫太多光景,这些光景将会全似泡沫般被双眼一一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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