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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从哲、刘季晦、韩象云三个阁臣,加上礼部尚书孙如游、吏部尚书黄嘉谟和户部尚书王纪,六人列坐两排。
堂上无一堂吏或闲杂官员,
大家神情肃穆,有如战场的森严煞气。
白发茫茫,似乎泛着一股冰雪的寒光。
首辅方从哲缓缓地站了起来,朝向堂正中虚空一揖,然后转身对众大臣说:
“奉上谕,请各位大人商议册立郑贵妃为皇太后事宜,册立李选侍为皇后事宜。..... ";
”册立皇太子的事,皇上早已允准,可否一并商议?“孙如游插话。
”皇上最新口谕,皇长子体质清弱,可稍缓册立。“方从哲道。
方从哲的语调既不见政治倾向,也无感情色彩,这是他长期练就的看家本领。
孙如游心中一阵凄凉:这新皇帝朱常洛莫非着了魔道?万历先帝当年不就是以皇长子”体质清弱“为借口,迟迟不立太子,把他折腾得魂不附体;如今他自己才当上皇帝数日,怎地又以此为由,折磨自己的皇长子来了?
按大明王朝的惯例,一般都是皇子五、六岁左右,即册封为太子,以免诸皇子争夺继承权而酿成政变,这原是保持政局稳定的好办法,但这好办法先是被万历帝破坏,如今又被泰昌帝践踏了!这消息其实周嘉谟昨日就从阁臣韩象云口中听到了,他立即感到这个泰昌新帝的“背后”有一道阴影,如山一般的阴影,它好像是月黑时候望见不远处矗立的一座黑暗的山,像一头怪兽一般,盘踞在那儿监视着。
这是他当年侍候万历帝时,所特有的感觉,为何对泰昌新帝也会产生这种感觉呢?须知,为了保住这个泰昌帝当年不稳的太子地位,有多少朝臣被贬、被逐、被杖、乃至坐牢啊!如今看来此人竟与乃父,并无多大差别!
韩象云是满怀“复兴大明”的梦,来出任大学士的,昨日在“文华殿”听了上谕,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瓢冷水。
--当年铁心死保的太子,一旦称帝怎会判若两人?即便不说你迭遇风险全是郑贵妃所陷,至少也该记住亲生母亲王恭妃,实是被郑贵妃虐待而死的!而你所宠爱的李选侍原是郑贵妃的心腹宫人!这个女人几乎与郑贵妃如出一辙,也逼死了皇长子的母亲王才人。血债如山你不报!与你共患难的生母,至今尚未册封皇太后以酬母恩!与你同命运的王才人为你生下了长子,这才确立你的太子地位,至今也还未追封为皇后!现在倒迫不及待要册封两个仇人为皇太后和皇后了!这实在是乱命--旦郑贵妃册封为皇太后,那福王便是嫡子,便是皇位合法的继承人,你泰昌帝倒成了夺权篡位的逆贼,如此浅显的一层道理,你怎么都没看清楚?而李选侍一旦成了皇后,你长子朱由校要成为太子也将阻难重重。从此,内宫、外廷又要闹得一塌糊涂,那是先朝悲剧的重演。
--浩劫啊!浩劫!看来我这一生实难有安稳的日子过了,想寻求天下太平的岁月,更是如镜花水月了!
另一名阁臣刘季晦也一直在思索,是什么力量能将这个本来不坏的秦昌帝弄得晕头转向?他苦思冥想,终不能理出个头绪来。他从袖中取出两份奏章来,朝众人晃了晃,说:";这是杨涟、左光斗的奏章,各位先看一看。“说着,不待方从哲表态,先塞给他一份,递给孙如游一份。
那奏章都不长,但陈辞简约有力,两人一致认为:皇帝的生母未封太后,先封郑贵妃是违制,不合规矩;同理,王才人未封皇后,李选侍也不宜进封为后;其三,皇长子册封为太子的事,也不宜再拖了!
杨涟、左光斗奏章口气坚决,可谓义正辞严,连方从哲也无从反驳,他恍惚地环顾众人的神态都凛凛生威,不觉气馁了下来。
”首辅还有什么高见?“孙如游冷冷地问。
”不不,“方从哲不露声色,婉转地说:”由大家来说,还是大家谈一谈吧!";
由大家来说,仍是一致议决如下以杨涟、左光斗的奏章,回答泰昌帝的口谕。
这场商议,几乎没有争论,很快便散了会。
7
方从哲对这种收场很不满意,认为不免有负贵妃的重托。
有道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受人重金无以报答,自是感到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他总不能为此力争,而落下袒护郑贵妃的痕迹,他能克制到不发一言,不作左右袒,不让任何一方抓住话柄。这是一种适中的做法,它反映出当事人对万事无动于衷的--种涵养,他对自己具有这种涵养感到宽慰,也留下在下一回合的交手中,多一分回旋的处理空间。
周嘉谟对大臣议决的结果反而感到沉重,秦昌帝身后的那一道充满危险的阴影,似乎就压在他的背上了。凭他长期积累的政治经验,他明白这场较量才刚刚展开,恐
怕是新一轮更严酷较量的开始,谁也弄不清对手的面目,恍恍惚惚地,似是掉进了迷魂阵,这才是真正的可怕。
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一家朱门之前,举首一望,不禁一愣。
他的眼光定定地停在牌楼上面“指挥使府第”五个大楷书上。略一回神,才暗叹:我原先就决定来找郑指挥使的,怎地到了门前,反而感到意外呢?唉,老了,倘若在以前,断无这种恍惚。
郑指挥使,名养性,是郑贵妃哥哥郑国泰的儿子,他很客气地将这个吏部大人让入客厅,奉上最上等的茗茶。他弄不清这个一向不相往来的官儿为何而来,因为他对姑母郑贵妃的野心不感兴趣,与故世的父亲的期望,未免背道而驰。
父亲郑国泰当年为了妹子封后,以及指望外甥福王能成为太子,所以甘冒风险,大力支持自己的女儿。郑贵妃为了册立为皇后,也先让万历帝将她娘家的待遇提高到皇后外戚;而父辈的这些努力,恰恰为郑养性的不问政治,提供了坚实的心理依据:他心想,自己已经破格提升为指挥使,是正三品了;姑母便是真的当了皇后,我也不能再升了。所以,“冒险”对他来说是有亏无赚,划不来的。养性,养性!我的名字既曰“养性”,便修心养性好了!
“你的姑母想册立为皇太后,此事即无先帝遗诏,也是人之常情,朝臣都能理解,”周嘉谟捋着长须,有条不紊地说:“不过,依先朝的惯例,都是当代皇帝的生母先立为太后,皇帝的正妃先升为皇后,才能顾及其余。令姑母想在王恭妃之前抢先当皇太后,不知不觉中已犯了大忌,危
险之极。..... ";
”犯了什么大忌?!有什么危险?“郑养性不禁紧张起来。";众所周知,当今皇帝乃是先帝皇长子,在无嫡子的情形下而为太子,为帝王;如今贵妃若先恭妃册封为太后,福王便成了嫡子,嫡子承嗣权谁敢质疑?如此一来,泰昌帝虽君临天下,却变成了非法。..... 但既成事实已不可逆转,郑贵妃坚持册封皇太后一事,恐反而自伤到贵妃身上,现在已有大臣疑心到贵妃急于册立为皇太后的居心,说她是想让福王回京抢夺皇位。本来这话不大可信,但众所周知,过去福王在“谁为储君”问题上,与当今皇帝纠结了数十年,所以,那大臣一提起贵妃急为太后的居心,群臣无不闻之变色。幸好大家尚能自制,如果众口一辞,共责贵妃用心旨在篡夺帝位,非但贵妃身败名裂,你这个外侄也自然富贵不保了,你想想看,这是不是危险之极?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无常祸福。所以,老夫不敢不直言相告。“
郑养性被震慑住了,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地上。太师椅下有一物事在闪闪发光。他脑中忽地一片空白,一无所有,但那发光物却似乎在心中闪亮。
-----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他想起昨晚两个前来化缘的和尚,一高一胖,那光头也在灯下闪闪发亮。两个人手托铜钵,铜钵也在发亮。
”阿弥陀佛!“胖和尚口宣佛号,说:”贫僧闻施主大名,特来救苦消灾。..... ";
“施主富贵无比,自然不信有何苦难;”高和尚紧接着说:“其实富贵即是你的灾难。前者,矿监、税使遍布全国,家破人亡的,全是有钱人家。..... ";
胖和尚又接下说:
”矿监、税使已经撤回,朝廷抢百姓钱财的事,也暂告一个段落;现在开始百姓抢官府了,贫僧说的不是各地万人以上二十多起的民变。..... ";
“贫僧说的是,当今民间有两股强大力量善势待发,攻击的目标乃在官府中的大富大贵人家,也就是施主这样的人家。.....“高和尚微笑道。
”所以,为了保全身家性命,请施主散财消灾。“胖和尚道。
高和尚高举铜钵,口宣佛号:
”阿弥陀佛,散财消灾!";
郑养性吩咐下人,各给十两银子,这够慷慨了;但两僧将钵中碎银倒掉不要,又伸出空钵讨乞。
“贫僧不敢奢求,愿钵中装满金子即去。”胖和尚解释。
双方对望了一阵,胖和尚忽道:
“那不化也罢。”
说着,开始将手中铜钵一片片地硬扯下来,碎片落地发出金属的脆响。瞬间,那和尚已扯破了半个铜钵。
“给他们金子!”郑养性连忙下令。
这怪事令人终生难忘。早上客厅已打扫干净,怎地太师椅下还有残存铜钵的碎片?或许是哪个顽童把它拣回来玩?
这天下看来欲乱未乱,姑母何苦去追求那身外之物?他抬起头来,对周嘉谟说:
“此事养性先前一无所知,我这就入官询问。..... ";
8
第二日早朝,泰昌帝临文华殿,询问礼部尚书孙如游册立太后、皇后二事着手操办也未。
孙如游答以杨连、左光斗两位言官尚有异议。继而杨连出班陈辞。他说,今圣母恭妃尚未册封皇太后,先帝王皇后也尚未追尊为太后,当此之时,先册郑贵妃为太后,则福王即为嫡子,而陛下倒成庶出,以庶出之子,而君临天下,即为非法,陛下奈何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倘若陛下不愿为君,当年即该明告朝臣,说你欲效延陵季子,无意君储,免得当年无数大臣为你受贬、受逐、受廷杖、乃至下诏狱丧了性命!
杨涟慷慨陈辞之后,气冲冲地递上奏章,回到班列。泰昌帝听他陈辞述,实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险!隐隐地感到落入他人的圈套。但要他册立郑贵妃为太后的是李选侍,李选侍是他最宠爱的女人,两人一向如鱼得水,怎会吃里扒外?这又令他感到大惑不解了。
这时左光斗又出班奏道:
“先帝王皇后、圣母王恭妃以及陛下的王才人等三人,为保圣躬,始终与陛下同安危、共患难,且为此含冤而亡;今陛下不思先册封王皇后、王恭妃为太后,不思册立王才人为皇后,却急于册立郑贵妃为太后,急于册立李选侍为皇后,此事传扬天下,岂不有损圣德?";
他说罢,也冷漠地递上奏章。
紧接着,老臣太常少卿王德完出班跪伏于地,朗声言道:
”臣王德完有本启奏。..... ";
过了老大一阵,君臣不闻王德完说出下一句话。泰昌皇帝心中大为不耐:病此人怎么啦,他的名字叫王德完。..... 王德完,这名字有点熟,似乎听说过。当即问道:
“王德完,你的奏本何在?";
”在臣背上。.....“王德完有点哽咽,同时翻起背上的官袍,将背袒露出来。
百官望他背上斑斑伤痕,无不为之黯然,有人悄悄掉下眼泪。
泰昌皇帝见群臣变色,隐隐觉得此事不比寻常,当即缓步下了殿阶,前去察看这个王德完背上究竟有何文章。他看到的自然也是斑斑伤痕,但这伤痕有何文章,他实是不懂,只是茫然环顾君臣而已。
这时,泰昌当年东官的讲官、今之大学士韩象云出班奏道:
“此乃十八年前之事,当时王恭妃病重,王皇后也因维护圣躬的太子地位备受冷落,因愤而一病沉疴。朝野人心惶惶,均知万一王皇后仙去,郑贵妃势必立即顶为皇后,福王自然便是嫡子,陛下的太子地位当然也没了。所以王德完上书揭露王皇后被虐待的情形,请示先帝善待王皇后,免得朝野非议。因而触犯了先帝,被廷杖一百,革职为民。但也由此先帝恐外庭非议,改变了对王皇后的态度,令太医认真诊治,又延续了皇后十八年寿命,这才确保陛下的太子地位不致动摇!";
王德完紧接着含泪说:
”今陛下不封圣慈王恭妃,不封王皇后,却执意要封郑贵妃,由此可见老臣当年是保错了。愿陛下再赐老臣一百廷杖,责臣当年错保之罪!";
王德完语含满腔悲愤,说罢果然伏在地上,准备受杖。
泰昌帝泪下双腮,连忙将王德完扶起,喃喃说道:“卿是忠臣,卿是忠臣。...... 朕知错了。.... ";
他说罢,缓缓回到殿上。
群臣见皇帝认错,也不为已甚,当即闭口不言封后之事。泰昌帝朱常洛仔细一想,却又想不出错在何处?宫中乱糟糟,不建立中宫皇后主持局面行吗?册立郑贵妃为太后乃先帝遗诏,不落实恐有责难之声。他根本不知自己的衣食言行全被太监、官人们巧妙加工了一遍,便是听到的消息,看到的现象也全然走样了,他早被编织进一张巨大的网子。.....
这时,孙如游奏请:皇长子少时因被先帝疏忽,不学无术,望开讲筵,以习经史。左光斗、杨涟依然要求奏立太子,以安定政局。兵部尚书黄嘉善奏言:拨去辽东的军饷依然尚未到位,战士继续逃亡,前线节节失利。
方从哲也奏:近来白莲教猖薇,势力延伸到京徽,甚至到指挥使府中敲诈。
泰昌帝听得晕头转向,觉得这皇帝难当得很,自己苦熬了数十年方得坐此宝座,到底是对或不对?他心中胡思乱想,口里则不断言道:
“知道了,知道了!朕知道了!";
他说”知道“,其实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如何决策、应付“?为了怕烦,这才说”知道“。
散朝之后,他漫步转回干清宫,不禁想起他可怜的母亲。不知不觉之间,却来到景阳官前,守宫太监见来了皇上,立即大开宫门迎候,这使朱常洛感慨万千。
记得九年前的九月十三日,经他多方求情,他带着长子朱由校来到景阳宫,探望隔绝多年的母亲。那太监一向看万历帝及郑贵妃的眼色行事,丝毫不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让他父子自中午一直站到晚上,才开官门让他们入宫。其时,母亲已双目失明,气息奄奄。她耳闻子孙前来探望,不禁痛哭失声。她知道身边都是郑贵妃的死党,出言不慎将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前程。她从床上尽力支起,伸出颤抖的双手,仔细地抚摸着儿子,复又抚摸年方七岁的长孙,不断地重复这么一句话:
”今日儿孙长大如此,我死何憾!";
说罢,竟溘然长逝,成了她催命的会面。他忽想:母亲一生惨淡如此,我今称帝不先册立她老人家为太后,反而急着册立仇家郑贵妃为太后,真是猪狗不如了!父王的遗诏明明是陷儿于不孝,为何要下这等乱命呢?他既在天下人面前,让我成为大逆不孝的人,我又有什么面目君临天下?乱命呀乱命!想来父王的一生,尽下乱命,所以把天下弄得一塌糊涂!这乱命我怎能听从?但是,我不从父命似乎也是同样的不孝。看来我是注定要不孝的。.....
他终于回到干清宫的东暖阁,因为西暖阁还被郑贵妃所占。看来她没册立为太后是永远不会离开那儿的,非赖在西暖阁不可。.....
这时,一个太监正在指挥一群人在搬运东西。他认得那太监也名叫李进忠,其实本姓为魏,王安对他介绍过的,说此人曾为王才人的尚膳太监,对王才人及皇长子关照备至,堪称忠心耿耿,所以建议将他调离“惜薪司”,出任尚膳监的掌印太监。
这是昨日的事,朕允准了,但他既为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何以在指挥搬东西呢?
“郑贵妃搬走了,搬去慈宁官了!”一个柔软的声音言道。
这声音他太熟了,是李选侍。回头一看,果然是李选侍正倚着“龙光门”笑望着他,“龙光门”是东暖阁的小门。
李选侍笑时,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如灼桃夭李一般美丽,虽然三十多岁了,因未生孩子,一点也不显得年纪。她这酒窝一现,朱常洛为之意乱情迷,想来酒窝中确然有
酒。
“下午有戏!”她兴致勃勃地说。
“还不是老一套!什么《英国公三败黎王》、《孔明七七纵》、《三宝太监下西洋》。《八仙过海》、《孙行者大闹天宫》,没劲,都老掉牙了!";
两人边对话,边入东暖阁。
”错了!是新戏!";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你怎能听到?不是内官戏班的戏,是从官外请来的
“他们会演什么?”朱常洛瞪大双眼问。";这。.....“李选侍又一笑:”先得保密!";
朱常洛是个戏迷,听说有新戏,心里痒痒的,非弄个明白不可。
“看你急了吧?告诉你:下午演《浣纱记》,晚上演《楼台会》,包你满意!”李选侍娇媚地靠在朱常洛的身上。
“那,赶紧用餐,早点去撷芳殿!";
但”御茶房“却未去通报用膳,而门外”刻漏房“送来的辰牌上,已赫然有”午“的金字。到”御膳室“一看,桌上也无一物。
”唉,中宫无主,什么都乱了章法!“李选侍叹道。
王纪散朝后,没立即回家,他去拜访吏部周嘉谟。周嘉谟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从户部主事起家,历任布政使、右都御史、兵部侍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到现任的吏部尚书,为官正派,是他的前辈。王纪比周嘉谟晚十九年出仕,长期以来,都在外地当官,在总督漕运时,虽也挂有户部侍郎及巡抚凤阳诸府等头衔,但都是吓人用的。他的主职还是总督漕运。今回朝主管户部,这倒是难不了他;但仅数日间的见闻,与当年在外地的种种传说一印证,他已深感这紫禁城乃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政治大漩涡。
一个水手,不明航道,那是非翻船不可的;所以,他得抓紧时间,来拜访这个在政界主航道安全航行五十年的老舵手。
周府不大,府中人丁寥落,一个管家,一个书童,几个使婢而已,原来家眷没搬进京来,而宁愿让他们生活在荒凉的汉川老家,可见此老的忧患意识是何等的深沉!
王纪一入门,已经先上了难忘的一课。
周老说,自万历十年以后,国家什么事也没办好,始终只围绕两件事在争闹、冲突。
首先是围绕在该确立“谁为太子”的所谓“国本之争”。
这事到了万历二十九年太子册立后,本该结束了;但是三十年又有王德完上书痛陈王皇后以及太子处境危险的事,朝廷再次动荡不安了;三十一年复又出现《续忧危宏议》的冒名书,说万历帝、郑贵妃想废太子立福王为嗣,紫禁城再次鸡犬不宁;到万历四十三年又发生企图谋杀太子的“梃击案”,直到今年万历帝升天,他还留下一纸“册立郑贵妃为太后”的遗诏,让已经称帝的儿子依然皇位不稳!你道这是什么缘故?
你道是郑贵妃母子权欲熏天吧?这也是,也不是!前几日,我获知一个惊人的消息,道是福王出生满月后,先帝曾与郑贵妃在真武大帝神灵前立下誓言,要让福王为太子,这密誓还形成文字,至今还捏在贵妃手中。所以,我猜想贵妃的背后还有一股极厉害的力量,他们利用了贵妃的权力欲,也利用了朝臣的正义感乃至功名心,让双方斗得难解难分,直至大明王朝彻底崩溃。.....
“那这群捣乱的人,背后是什么势力在支持,他们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王纪觉得这种心态,简直是不可
思议。
“这正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其次,周嘉谟又说到矿监、税使,危害全国数十年的事,他说:
”这都是二十四年干清、坤宁两宫火灾引起的,再加上二十五年皇极、中极、建极三殿焚毁促成的。这五座宫殿乃是紫禁城最主要的官殿,当时国库空虚,无力重建,这是公开的秘密。然而,烧了这五座官殿,却又非重建不可,然则若要重建,便只好让宣官倾巢而出,打着圣旨公开抢劫了!一场大火能长着眼睛吗?它能故意与大明王朝过不去,而特地拣最主要宫殿焚烧吗?嘿!大火无眼,人却有眼呀。..... 所以说,这场火可来的突兀、来的奇怪啊!";
“还好这些事都过去了!”王纪叹道。
“何尝过去?”周嘉谟奇怪地望着王纪说:“只怕,更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什么可怕的事?";
“若知道是什么事,就不可怕了!那内官对我辈而言乃是禁地,非但不能过问,也不许打探。..... ";
关于朝中的事,至此已无话可说,周尚书便倒过来反问大江南北百姓的生活状况。
王纪叹道:”一条鞭“打到底,矿税监使又寸寸张罗,寸步设陷,竭泽而渔,如今当真是十室九空了!过去虽发生过数十起民变,但每起不过万人,容易平息;今后的民变,将是狂风暴雨而至了!
王纪告辞周嘉谟回府时,已近黄昏了,今日他家府第门口有点异样,大门太早关闭了,门外又坐着两个形同乞丐的流浪儿。
王纪敲开了大门进府,两个乞丐竟也跟了进去,老司阍想拦也拦不住,便说:
”老爷,这两个恐非善类,前日郑指挥使被讹诈,是一高一胖的和尚。..... ";
“你才是和尚!”稍高的乞丐气道。
“你虽然不是光头,但戴上假发很方便。”司阁依然疑心重重。
王纪仔细打量两人,笑道:
“这分明是两个小孩子,怎会是坏人?";
”我们若是坏人,天下就没有好人了!我只问一句话: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王风的人?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无,答一个字就行。“稍高的乞丐说。
王纪又将二人审视一遍,然后问:";你们是王风的朋友吗?";
心想,孩儿三教九派都有交往,说不定连乞丐也交上了。
“是王风想同我们交朋友。..... ";
”咱们进去说,行吗?“王纪笑道。
两个小乞丐点点头。
到了堂上,王纪将王风唤了出来,王风不认识二人,纳罕地望着乃父。
那稍高的乞丐指着王风,责问:
”好个王风,原来你言而无信!你说要在淮河上拦截陈奉的船只,救下文秉小兄弟。..... 现在人呢?";
“你是谁?”王风一愣,问。
“你别问我是谁,先说那文秉如今在哪儿?";
文征明的玄孙被掳一事,王纪倒是听儿子说过,此事当真是阴差阳错了。如果他不是与邹元标同时奉旨入京,身为漕运总督拦截过往船只自然轻易;但他既已离职,王风又怎能拦住船只?况且,说不定文秉早已被携进宫中,净了身。王纪摇了摇头说:
”内官禁地,无法插手。..... ";
他把这意思说出来,也等于替儿子道了歉。
“那就听任文秉小兄弟。..... 当了小黄门?";
”这。..... ";
“你们到底是谁?”王风又问。
“你这也算待客之道?端一盆水来,让我们洗一洗,该是不该?";
王风连忙称是,急急地端一盆水来,
两人洗了脸,顺手又解下脏兮兮的外衣。
王风指着稍高的少年哈哈大笑:
”原来是你这个假小子。..... ";
说到这里,他盯住了她腰间的两把短剑说:";我就知道你身怀绝技!";
他又审视另一个少女装束的少年,问道:“想来你就是文兄弟吧!";
”那文秉已经当了小黄门啦!“文秉调皮地笑道,他才十来岁,稚气未脱,却已有乃祖之风:”不过,冯姊姊已将陈奉击毙,为避锦衣卫追捕,想在贵府暂住数日,不知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王纪连道,心中却感慨无限:那陈奉作恶多端,百官弹劾无效,三法司束手无策,如今却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中,虽是大快人心,却也说明王法的威力,连一个小女子都不如了。可叹可叹!
10
冯姑娘与文秉两人,在户部府上安然住了两日。第三天中午,司阁急急上堂,递给王纪一份名刺,道是锦衣指挥使郭维成要见。
王纪一听是锦衣指挥使来了,当即一愣,暗道:这锦衣卫当真嗅觉灵敏,冯姑娘才住两日怎地就知道了?好在郭维成为人不恶,或许还有回旋余地。
他亲自出门迎进客人,这才发现郭维成身后还跟个穿侯服的要员。引到堂上入座奉茶以后,郭维成才介绍身边的侯爷是金城侯王升,皇长子朱由校的舅爷。
王纪暗自寻思:这郭维成乃是泰昌帝原配故太子妃郭氏的父亲,那王升则是已故王才人的亲弟弟。一个是国丈,一个是国舅,今日来了两个皇亲国戚,看来与冯姑娘无涉,只恐十之八九与官中的事有关;但郭妃与王才人都已去世,莫非两家亲戚听了李选侍要封皇后的消息,心中不平,也出来要求追封二人为后吧?郭妃是秦昌的原配,该当封后;王才人是皇长子朱由校的母亲,也应封后。他王纪是当朝大臣,自当为之据理力争。
但郭维成的话,依然让人大吃一惊。
他说,这几天皇上有些不适,但依然日理万机,前日终于卧床不起。昨日崔文升投下一帖泻药,皇上一昼夜上厕三、四十次。那崔文升本是郑贵妃的近侍,今为御药房掌印,本不知医,强行下药,必定包藏祸心,希望你们大臣要赶紧出来作主。
他边说边流泪,王升但一味地哭,并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郭维成的话。
王纪立即想起前日周嘉谟的话--更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还有什么事比“皇帝被人谋害”更可怕呢?果然不幸被言中了!
“此事你们告诉周尚书了吗?”王纪问。
“周尚书,还有韩象云、刘季晦两个大学士都说了!”郭维成哽咽道
“杨连、左光斗处也要说!”王纪想了想,又补充道:“我马上找大家商量,你们先请回吧!";
两人匆匆告辞,王纪送他们出门,心中又慌又急,也感慨万千:泰昌帝一心要封李选侍为后,今大难临头,李选侍却按兵不动;而郭、王二家虽被亏待而无怨言,也不出来游说封后的事,如今见皇帝临危,却率先挺身而出,这种好亲戚哪里去找?而皇上的见识可懵懂得很,明知崔文升是郑贵妃的心腹,又非太医,怎敢随便吃他的药?是了,他自幼失学,很少接触经史,尤其不知古来官廷斗争的险恶,以为当了皇帝,人人敬畏,便万事大吉了,哪料得到四周尚有群鼠环伺?唉,大意失荆州了!
王纪匆匆出门,去找周嘉谟、韩象云、刘季晦,却闻城中百姓交头接耳,留神细听,却闻议论道:当今皇上好色,郑贵妃一下进了八个美女,他御幸不止,听说现在快变成一具活骷髅了!王纪暗骂一声放屁!哪个皇帝无三官六院,都好好的;今上才登基十几日,怎地就不行了?
但转念一想,又警觉过来:这分明是宫中可怕的对头所散布的谣言,太明显的“障眼烟雾”,反而更证实是他们下了毒手的;否则,便是真有好色之事,怎忍心散布这种有损圣德的言辞?真是欲盖弥彰了!
大明朝立下“内外有别”的规矩,如今恰恰惩罚到皇子皇孙身上。
朝臣们只能远立官门之外,可望而不可即,眼看内斗激烈,却是爱莫能助;而朱元璋给阁臣的权力远不如宰相,倘若是真宰相,在这紧急状态下,自可立即组织太医进入干清官进行抢救;但大学士们不过是用来备询的顾问而已,人家不眷顾你,你是连问也不能随便问了。
王纪又转到杨涟家中,直闯杨的小客厅。杨涟正在奋笔疾书,弹劾崔文升用药无状,为掩盖官中阴谋,坏人到处散布有亏圣德的谣言,妄图堵住外廷之口,极力主张立即逮捕并审问崔文升。
过了三日,泰昌帝宣召诸大臣及杨涟,并命令锦衣卫全体出动戒严。
朝臣们忧心忡忡,为杨涟提心吊胆;都道杨涟凶多吉少,起码是廷杖一百,就如当年万历帝痛打王德完一般。
有人出面央请首辅方从哲,求他先入宫为杨涟解释、说情。
方从哲拉开架子,说:谁叫他乱捅马蜂窝,现在大难来临了!看来杨涟得上书谢罪,自责胡言乱语、无中生有的过失,然后老朽再斗胆进官说说看。.....
杨涟听了火冒三丈,厉声疾言道:
“死即死尔,连有何罪?";
其实大家心里都没有数,但见宣召的十三人中,十二人全是大臣,唯兵科给事中杨连只是个七品官,夹杂这么一个小官大是反常,所以猜测来,猜测去,都认定是他上书冲犯了皇上,这下要倒大霉了。
一行十三人,蹑脚蹑手来到了东暖阁。
皇帝的寝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群臣一旦涉足此地如着神咒,实时全然变了个样。不敢轻易开口,开口说话也声若蚊蝇;没说话的,呼吸也压抑得极细极微,几乎屏住了气息;眼睛不得东张西顾,眼帘低垂,有如高僧入
大伙儿缓缓跪落,行四拜礼,这期间没有一声一息,似乎生恐惊动了圣驾。
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众人实时回顾,四处搜索,最后将眼光定在杨涟脸上,似乎这一咳已闯了大祸,会将寝
宫震垮。
杨连急急低下头来。
泰昌皇帝躺在龙床上,脸无血色,气如游丝,旁观者已很难看出他是否还在呼吸;并且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令人疑心:这圣驾是不是还活着?
李选侍低头坐在床沿,有一阵子似乎目光在悄悄移动,最后定在一双健壮的腿脚上,这是杨连的脚。她听人说过,这杨涟特别与她过不去,所以对这双脚的主人充满着疑团:咱们无冤无仇,你何苦与我过不去。
床头不远处,站着司礼监王安,他也一动也不动,有如坟前的翁仲一般。但如看他的脸部,则表情生动而又复杂,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里头确实含着无穷的哀戚。
皇帝的右手忽然动了动,众臣一下全神贯注,都隐约觉得这一动非同小可,那简直是维系着社稷的存亡乃至
天下的兴衰!
皇帝终于睁开了双眼,迟缓的眼光像蜗牛一般,逐一从朝臣的脸上爬过,最后留在杨连的脸上,散淡开来。言
道:
“朕见卿等,甚慰。..... 朕在东官时即感寒疾,一直未愈;又值皇考、皇妣相继大丧,典礼殷繁,悲伤劳苦,以致
忧郁地倾听着,知道他这是在批驳皇帝沉溺声色致病的谣言。他又道:
“朕不再进药了。..... ";
显然,他也疑心中毒,他说话多了,气息不足,略略休息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今内宫无主,先封贵妃。...... 封李选侍为贵。... 妃
说到这里,大汗津津而出,他已竭尽全力。
待他略为平息之后,周嘉谟进言道:
“陛下乃万民之主,祈望多多珍重,务必清心寡欲以康复龙体。..... ";
泰昌帝听到这里,不禁激动起来。他注视了周嘉谟很久,转头示意王安,要他引出皇长子朱由校。
朱由校出见群臣,礼毕,泣对众人说:
”父皇之病与声色无干,传闻实不可信!";
大臣们不敢多扰圣安,当即告退,一行人左拐右转,终于出了宫门。
这时午时门外百僚群集,见杨涟平安无事出官,纷纷上前问候,有的拉他的手,有的捏他的臂,弄得杨连不知说啥是好,但咧着嘴苦笑着。.....
站在不远处的鸿胪寺丞李可灼,心里羡慕得难熬,暗道:这小子撞上了好运了,本来他还低我一品,但不消几日必定青云直上,高踞我的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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