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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黑暗,空气里尽是灰尘和腐烂的霉味,寂静而又逼仄。
赢澈知道自己身处在一条密道之中,左右两侧都是冰冷的墙壁,没有一丝丝光亮,他向前走几步,又向后走几步,摸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口,他只好停下来。
遥遥地传来一个幽幽的、浅浅的歌声,那曲调赢澈很熟悉,是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谣,歌词是用格兰德语谱成,大意是说一个少年爱上了一个少女,他希望佳人常相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歌谣来自一个清甜的童声,赢澈追着歌声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走去,忽然眼前就豁然开朗,空气里的霉味被炭火烤出木质的清香所代替,眼前是一间寝殿,点着几支蜡烛,但仍显昏暗,窗外依然是夜,打更人自门外路过,已过夜半时分。
歌谣还在一遍一遍地反复吟唱,赢澈目光转向唱歌的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样子,浅栗色的头发在头顶挽成两个鬏,薄薄的刘海覆在额头上,刘海下面是长长的睫毛,衬托着一双忽闪忽闪琥珀色的大眼睛。小女孩皮肤白皙,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她身穿改的很合体的宫女衣服,怀抱着一只布老虎,正坐在一张书案上,两腿悬空,两只小脚摆啊摆,荡啊荡的,一遍一遍地反复吟唱那首格兰德歌谣。
瑚琏,赢澈一眼就认出了她,想不到小时候的她是这个样子的,像刚睡醒的小猫咪、又像雪白的小兔子,赢澈失去了形容词,三岁的瑚琏,像这世间所有可爱的集大成者。
她看不见我,赢澈想,我一定是死了,或者快死了。
“姑姑,产妇胎位不正,又有子痫的征兆,若此时行催生之术,恐怕……”
赢澈被身后人说话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身量中等的妇人,长着和太医院的周玙大夫一模一样的面容。是了,她是周琤,周玙大夫的孪生妹妹,就是她在中秋夜宴上拿出证明赢澈不是卫皇后亲生的证据。
“这你不必管,我只问,此时催生,你有多大把握?”说话的是一个语气严肃的老妇人,她一头银丝,看上去要有六十多岁,精神奕奕。那是还没有瞎眼的梅列。
周玙看了看在产床上呻吟的产妇,下定决心似的说:“胎儿已足七月,我只能保证让孩子活下来,大人……现在已经有了明显子痫症状,恐怕……”
梅列冷冷地下令:“那就开始吧。”
寝殿中的碳炉烧起热水,瑚琏已经从书案上跳下,依然抱着她的布老虎,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火炉。氤氲的水汽逐渐弥漫在殿里,木质清香逐渐被血腥气所染,产床上妇人的呻吟逐渐变得凄厉。
赢澈缓步走向产床的方向,只见梅列握着产妇的手坐在床边,她小声地在产妇耳边说了些什么,可是产妇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她面色苍白,汗水将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凝结在额前,赢澈凑近去看她。
这是赢澈第一次看见金坆的样子,她看上去比《引弓赛马图》那张画中要虚弱、浮肿一些,但的确是个美人没错。
赢澈自幼就听人说自己长得不像卫皇后,小的时候他曾经很在意,但是婵羽长得也不太像卫皇后,这一点让赢澈略有慰藉。但婵羽和赢净长得很像,他们都更像父皇,尤其是赢净,简直如同和父皇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婵羽在逐渐长成女孩模样后,上了年纪的宫人和亲贵都纷纷说她长得更像故宣宗陛下——当年的摄政大长公主赢婴。直到此时此刻赢澈才不得不承认,从小他对婵羽和阿净都有些嫉妒,以致于故意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与他们为伍的姿态。因为太没有归属感了,赢澈始终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婵羽和阿净无论从长相还是感情都更像是龙凤胎,而自己总是格格不入,谁也不像。现在赢澈终于知道为什么了,看着产床上的金坆,自己的三棱髻、美人沟和笑涡几乎和她如出一辙。
“梅列姑姑,产妇是倒生,必须要上产钳了,否则孩子可能会窒息而死!”周琤面色紧张地向梅列汇报,梅列只是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便宜行事。
金坆的意识开始涣散,原本默默的呓语变成了说出口的胡话。
“胜遇……我对不起你……陛下……陛下……求您……善待他……”
一声鸡鸣。
鲜红的血从金坆的身下洇出,渐渐染红了床单,她喃喃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呓语,在一阵剧烈的痉挛过后彻底平静下来,金坆的脸色由苍白蒙上了一层死灰,眼中还噙着泪水,梅列用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皮,替她阖上双眼,然后握着金坆冰凉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就这么垂头默默地抽泣了很久。
周琤将婴儿洗干净,裹在襁褓中递到梅列的面前,赢澈看不到婴儿的面容,只从他伸出襁褓的一只胳膊看到他粉红色皱皱的皮肤。
突然一阵不知从哪里的风吹过,赢澈的身体被轻飘飘地吹起,与襁褓中的婴儿合二为一,他抗拒着,却无能为力,一双粉红色、皱皱的、细细的手臂伸出襁褓挥舞,那正是自己的手臂,他想说话,但是发出的只有啼哭声。
梅列的面容就在眼前,赢澈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一个什么容器里,拼命地哭泣挣扎,但是他实在太弱小了,梅列把他安顿好,赢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竹篮里。
“瑚琏,”梅列的声音苍老而疲惫,赢澈仰面躺在竹篮里,目力所及只有寝殿的屋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个篮子上有一根绳子,师父要你拉着这个篮子从那个柜子里钻进去,你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路上没有光,只有你和这个篮子里的孩子,师父会在路的尽头,也就是另一扇门的背后等着你,你做得到吗?”
“那我要走多久?”
“要走大概一万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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