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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黑红点点的长纸牌,玩法很独特,老一辈人常玩。我一直没学会,很遗憾!”

“我也没见过摸古牌!”致远说。

“那是我上一辈人玩的了!早绝迹了!”老马叹气。

“欸!西坡下自留地前头的那排花椒树挖了没?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叶回回被刺伤!”

“在呢!现在碗口那么粗,没人弄得动,扎得很!到了抽叶的时候好多妇女去摘叶子呢!”

“爷爷,花椒叶摘来干什么?”

“这娃真可怜!你不是吃过花卷吗?在花卷里洒些花椒叶,又麻又香,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树枝条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敌人,但它鲜美独特的叶子却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爱吃油菜叶子,你还记得不!”

“肯定记得呀!我上次回去还让兴才媳妇给我弄了一大包带到深圳呢!”

“油菜叶子是什么?”仔仔问。

“你知道菜籽油吗?咱家现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结的种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刚开始种地里时,它的叶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样,能吃!”

“说得文绉绉的!油菜叶子就是油菜叶子嘛!用开水一烫然后凉调,吃起来油油的、软软的、滑滑的、甜甜的,润肠通便,你妈和她奶奶爱吃——她两人一个胃口!”老马解释。

“真是好吃,现在就想吃!”桂英干嚼着嘴巴。

“下次回去给你弄一大草篓——这又不花钱!让仔仔也吃一次,怎么这孩子啥也没吃过呢!”老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沟去看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之前没见过!哇!那一片十几亩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半座山,特别震撼,最后我和我发小一人偷了一个回来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脑海里泛滥着那时的壮丽——那是生命的壮丽,是大自然的壮丽!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率地离开故乡,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门前的蝉鸣、村后的蛙叫,还有巷子里的鸡鸭时不时出来溜达,咱们村又发达又原生态!看得我也有些流连忘返!”致远插嘴。

“农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几人一块儿去打麦场蹴鞠、放风筝、滚铁环、比赛骑自行车,春节过后看社火、唱大戏、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鸟,秋天东西南北、沟沟壑壑地到处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门子、烤红薯和馒头片……哎呀,农闲时撑个秋千荡一荡,放假了斗蛐蛐儿、斗鸡、打纸牌、丢沙包、玩石子……”桂英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这么有趣!”仔仔惊叹。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闲了下棋、聊天、串门子、划个拳、唱个戏……有个二胡就能撑起场子来,半个钟头引来几十人,大家轮着唱秦腔折子戏,热闹得很。”老马回忆。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远比那时的经济繁荣!”致远总结。

“我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东边是一棵老柿树,西边是一棵大桐树,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学周末时好多好多同学来咱家里跳皮筋?”

“妈,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这你也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明天自己上网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兴致全破坏了!”桂英蹬着两脚。

“女娃子玩得游戏,一根松紧带,娃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马笨拙地解释。

“我记得小学时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里面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给我装的是大锅煮的甜绿豆汤——不浓不淡,真好喝!”桂英回忆着母亲的味道。

“不就是绿豆汤嘛!要不要这么夸张!”仔仔言语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来的不一样,你还小,不懂!”致远说。

“欸,现在沟里还有没有那种甜甜的拐枣?一大把的那种!我以前跟红红翻沟去找拐枣吃!还有西沟坡上的地稍瓜,有没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带娃儿回来,让仔仔也见识见识地梢瓜和拐枣!”

“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仔仔问。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致远同问。

“一种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着白色汁液——下次给你们摘!拐枣……很难形容!哎你们两真是一对乡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还记得莺歌谷里的模样不?”老马问桂英。

“知道吧!有时候忘了,做梦时又给回忆起来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说。我想在莺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卧佛,一丈多长的那种!用水泥或砖头打底,外面装饰一下!然后把莺歌谷改名卧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对外还可以弄成马家屯的旅游项目!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七八年了,从没跟人说过!将来等我老了,你们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对你们也好——风水好呀!”

“啧啧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这境界!连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样!多高级呀!”桂英使劲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这是好事,积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本地领导同意,还得找着人做!”

“本地好说,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会弄!”

“可以在网上找啊!网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报就是网上买来的!”仔仔插话。

“我这么大了——还上网!”老马羞涩。

“我可以教你呀!你现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说。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让他教你怎么用电脑,网上绝对有!”

“成嘛!能弄成这件事儿,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马拍着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长真会活,也真会死!一般人哪能想到这里呀!”桂英连连拍手。

……

漾漾早睡着了,三代人绕着乡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远处的行车声和家里空调冰箱的启动声,代替了乡村的牛哞、羊咩和猫头鹰的嗷嗷冷叫;阳台外对面高楼上的大屏幕、广告牌和家里闪烁的各种红蓝灯,替换了乡野的点点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马在厌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乡野。

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

老院子门前的老槐树一年三季绿叶遮天,最享受浓荫的是槐树下猪圈里的老母猪。猪圈门口的石碌轴上常坐着桂英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喜欢在黄昏时平望夕阳。门前的一对小石狮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张脸、一条腿,推开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门,桂英跨进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边是蓝砖瓦房,东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的北墙下常年摞着一堆齐齐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厕,茅厕南墙上的那排狗尾草浓郁而轻灵。老院东边全是老树,老树下游走着几只老母鸡,春夏时常有一群小鸡追随母鸡,儿时驱赶小鸡靠近凉席和饭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记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鸡,那只老母鸡也一定记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东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墙南面垂着一排农具,北面是一米宽的草房,草房里堆放着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个暑假的劳动成果。草房对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门前的院墙上挂着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头是厨房。

厨房的墙上贴张一张被熏黑的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边的水翁东侧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东侧是灶台,灶台北的土墙上挂着竹箅子,箅子下面挂着一个缺了口的大铝勺,那个铝勺是桂英爷爷结婚时请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无名氏的家。房子的顶棚上和厨房的地面下住着老鼠,窗台的纱网和门框的细缝是蜘蛛跟飞蛾的家,土炕缝里有蟑螂,茅厕那归苍蝇管,树上是蝴蝶的地盘,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红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着一两窝蚂蚁、五六只屎壳郎、七八个知了、十来条蚯蚓……马桂英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谁来保护它们;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这群家伙是欣喜还是怀念。

构树的果子,世间一绝;喇叭花的笑,她刚好瞥见。在梦中,马家屯上麦田始终涌动;酣睡时,沟沟壑壑百里菜花金黄。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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