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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真是生活的魔窟,凡待在这里的必然堕落,凡离开此处都有生机!上午十点,包晓星一个人坐在自家黑漆漆的铺子里,颤着五脏六腑哭着笑、笑着哭,好似神经病一般。想到今早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情景,像个寡妇似的,想到这家里处境卑微的老人、受到冷落的孩子和日日酒醉的男人,心里难受极了,那泪更是不值钱地流个没完。
这一日早上六点,包晓星下了火车,自个提着箱子出了车站。一个结婚十八年、有了两孩子的中年母亲还指望谁会来接她呢!想也枉然,自找可怜。包晓星在车站外的小街上吃了份四块钱的早餐,然后坐公交车回农批市场看孩子和老人。连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头发脸上油油的、身上又湿又脏、精神也困顿。八点多打着哈欠到了市场里,远瞅着自家铺子的门冷冷地关着。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铺子,一楼没人,上了二楼一看,儿子和公公不在——该是上学去了。不知钟理在没在房间——晓星习惯性地走到了房门口抓住把柄欲要开门,忽然停了脚、住了手,下楼了。
腐蚀心灵的黑暗和陈旧,没必要多看一眼。
中年女人累得流眼泪、打哈欠,见不到人心里不放心,只得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靠着等,想等孩子爷爷回来了招呼一声便回富春小区补觉。晓星靠在沙发上,眼皮半闭着打量这铺子——桌椅板凳全是乱的,她在的时候进铺子里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将这些家具各归其位。茶几上很脏,有油渍、有茶渍、有饭粒、有烟头烟灰……她在的时候每天抹三遍。老人家照顾孩子、做饭加卖货已然辛苦,她从不怪老人,反倒感谢公公这么多年对她这个小家的无私扶持。门口的货收拾得还算齐整,可沙发上的毛巾、椅子背的背心、楼梯口的一只鞋、她脚下的橡皮、柜台上的菜盘子和盘子里的半个油饼……若不是为了孩子,包晓星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的生活成了这个样子。
小沙发靠门的那头扶手歪了,靠里的这头扶手太膈应,晓星怎么靠着、躺着都不舒服,索性,她站起来坐在柜台那查账。她先把客户微信支付到她手机里的金额统计了一下,又把柜台抽屉里的现金数了一下,一个四百七十七,一个两百三十八。她出去了六天,就这点营收,不够她一张信用卡欠款额度的一月利息!
包晓星心里又沉又坠,真希望孩子开学花了很多,老人也从这里取了很多现金去买菜买东西。倘真是这点营收……心沉坠死人,忧思成疾疚。晓星压力大得忽然胸闷起来。
已经九点半了,老人还没回来,晓星觉得奇怪,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不问不知,一问惊了一下。原来梅梅爷爷上班了!他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九月一号上的班,在离市场五六公里的一条街上,此时此刻正在扫大街呢。
晓星震撼不已,想来老人家该是早有准备了,前段时间梅梅上学前,老汉总是前半天不在铺子里,恐怕那时候就有打算了。家里境况如此,连梅梅都知道打工赚钱、连学成都知道不随意买玩具,何况是他老人家呢!怕是老早想打工了,只不愿让梅梅看见罢了。晓星鼻子一辣,流下了两行热泪。可悲呀!四十多的儿子天天睡大觉,快七十的老人出门扫大街!可笑呀!
想到这里,晓星二话不说,关了门拉着箱子回富春小区了。
今早仔仔上学走了后,致远照看漾漾起床洗漱,桂英也起来准备上班了。老马这几天与漾漾格外亲近,漾漾坐在餐厅吃饭时,向来躺在摇椅上望云抽烟的老马竟主动过来和漾漾聊天。
“好吃不?”老马低头慈爱地问。
漾漾发着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仿佛要盯穿一般,两小手端着碗低头喝粥,好似没听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哈哈哈……”老马瞧着小孙女欢喜,自个笑了。
致远收拾好书包,见老人望着小孩满脸喜爱,趁势开口:“爸,今天你去送漾漾上学吧!”
老马心里早乐开了花,脸上故作惊讶地问:“为啥嘞?”
“我累了,昨晚没睡好!”致远说着把漾漾的书包递到丈人手里。
老马拎着包,望着进进出出的桂英,没说话,默认了。致远给漾漾穿了鞋袜擦了脸,准备送老小出门。
“怎么了今天?”桂英路过时瞧见了,小声问致远。
“我昨晚失眠没怎么睡,让爸去送漾漾吧!”致远着实一脸疲惫。
“他认路吗?”
“怎么不认识呢!去了好几次了!”
“去了好几次——我竟然不知道!”桂英指着自己嘿嘿一笑,换了鞋提了包也准备出门上班。
“哎!等我一下!”老马拉着漾漾刚进电梯,桂英提着门口致远昨晚扔出来的一大袋垃圾冲老头喊。
老马按住电梯的开关键等着她。进了电梯,桂英掐着嗓子和漾漾闲聊几句,忽灵光一闪,举着垃圾对老头说:“大,我今天起晚了,你去倒垃圾吧!”说完抿了抿嘴鼻子里哼笑一声。桂英清楚近来每天早上七点到九点,楼底下一群人专查垃圾分类的事儿,为了考验考验老头那天是否听进去了,她故意把垃圾交给老头去扔。
老马接过黑塑料纸包着的沉沉的一袋垃圾,没说话。电梯开了,桂英不等门开完斜着身子噔噔噔地跑了,老马斜着眼不乐,那么大的人一点也不优雅。出了电梯老马将垃圾往电梯门口外的垃圾桶里一扔,拍了拍手,拉着漾漾准备穿过小区院子上学去。
“哎哎哎!你这个不对哦!垃圾要分类的!”一个穿着红色宣传马甲的卷发大妈一早起来只等着人犯错抓现行,没成想老马撞到了枪口上。
“分了呀!在家分好了!”老马拉着漾漾边走边胡诌。
“你等等!等等!我问问你,你这里的是什么垃圾?”六十多岁的卷发大妈指着老马刚才扔的垃圾问。
“什么垃圾?”垃圾就是垃圾,还什么垃圾——老马被问住了,忽想起桂英那天念了好多这个垃圾、那个垃圾的,此刻依稀灵醒过来了。可他第一次送漾漾上学,不能迟到,于是开口:“生活……垃圾!”
“就没这个项!”卷发大妈指着老马点了一下头万分肯定地说。
“那你说这是什么垃圾?”老马皱着脸问。
“你扔的你问我!”大妈指着自己高声问。
“我说生活垃圾你不信呀!我要送我娃儿上学呢!咱回来处理行不?”老马说完便走,没走两步又被那人闭着眼伸手拦住了。
“现在是咱市里垃圾分类的攻坚时期,你扔错了垃圾,我指出来了你还不改!咱是一个小区的,别逼着我开罚款单啊!我每天要检查那么多人,不能紧着你一个!老哥你配合配合咱工作行不!”卷发大妈又是拍手又是摊手,说得有理有据。
“啧哎呀,大妹子呀,我今天第一次送我娃儿上学,现在已经八点了!咱回来说好不好?我就住这栋楼,跑不了的!”老马拍着两胯弯腿恳求。
“谁知道你回来走哪个门、进哪个电梯!我不给你开罚款单,你也配合配合我的工作!别为这点破事纠缠成不?”大妈见老马一直不配合,弄得没趣了。
“咋配合?”老马挤着大小眼心焦地问。
“把你那垃圾捡出来,然后按照可回收垃圾、易腐垃圾、有害垃圾和其他垃圾这四类,分别扔到那四个大垃圾桶里!您明白没?”大妈掰着指头说完后,抬头问老马。
“哎呦我的爷爷呀!还得重新拿出来摊开分!那是昨天的垃圾——早臭了!我先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放什么垃圾?”老马指着电梯口外的垃圾桶问。
“你甭管那个!现在有标准按标准走!麻烦你赶紧配合配合,不配合的要罚款的!”大妈东张西望,一副不搭理、不高兴的神情。
“你别老拿罚款威胁我!我就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是不是垃圾桶?能不能扔垃圾?”老马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小把柄,理直气壮地问。
“你这老头儿真逗!我给你台阶下呢你还不下!非得逼着我开罚单!现在咱市里当前最最重要的工作是垃圾分类!咱小区那些开着奔驰的、大越野的年轻人到了我这儿,照样得分好类按规矩走!你就说你分不分吧!别跟我扯什么孩子上学!我弄完了这个还赶着给我孙子做饭呢!”大妈侧身对着老马,气得一脸阴黑。
“法律是活的不是死的!那法官也讲人情呀!国家的政策我肯定配合,关键幼儿园八点半上课,现在八点过了,我娃儿快迟到啦!先让我送她上学成不?”老马拍着肚子又急又气。
“得得得!你这人呀!费劲儿!吵架的这会功夫那垃圾早分完喽!我让你走让你走!”说着大妈招呼来管事的年轻人开了个五十块钱的罚款单,而后塞进老马的手里说:“你走吧你走吧!我替你分行不!你给人家交罚款吧!不交罚款你走不了!这老头真逗!”大妈说着摆摆手,从马甲的衣兜里掏出一副黄手套,走到电梯口的垃圾桶那儿拉出了老马刚才扔的垃圾,而后提着垃圾去二十米外的垃圾分类处自己分类去了。
老马看着那穿着工作制服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严肃地看着他,心想不好了——真得交罚款了。于是从兜里取出牛皮小钱包,找了找结果没有五十的,只得给了个一百元。
那开罚单的年轻人将手里的二维码牌抖了抖,对老马说:“大叔,我没得找!你还是扫二维码吧!”
老马急得又拍肚子又叫爷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智能手机,只带了水烟袋、打火机和家门钥匙就下来了。老头嘴里啧啧摇头道:“哎呀!这一天天热闹得很!小伙子,我下楼急没带手机!你先别找了,我得送我娃儿上学去,回来了我找你成不!”
“好的好的!我上午一直在那边!”穿制服的年轻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四个大垃圾桶说。
“那现在我能走了吗?”老马伸出脖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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