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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华福地附近找到一家小旅馆后,何致远回家取东西。斜挎包里两身衣服、几样日用足矣。收拾完东西,他敲开儿子的房门。

“爸给你说几句话。”十一点,何致远一身大汗、一脸凝重地坐在儿子床边。

“嗯?”刚停下作业准备睡觉的仔仔挪开腿让爸爸坐了下来。

“爸……打算出去住段儿时间……”何致远说得极慢,仔仔一听浑身僵住了,屏住呼吸,不敢相信。

“今晚先住小旅馆,明天去找房子。我……出去待一段儿,静一静。”中年人低着头,抿着嘴一句一顿地说完。

仔仔身子抻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不知如何回应,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多想。那个……你妈回来以后,你跟她说!我待会儿出门后直接关机了……爸只想好好静几天。”

致远双眼恳求地望着儿子,仔仔点点头又低下头。

肃静间,何致远将手放在儿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一放一拍,为父者眼含泪水。

“仔儿,你大了……多照顾妹妹,别跟爷爷顶嘴,多体贴体贴你妈。”

中年人撇掉了眼窝子的泪,快速起身开门,提包走了。

仔仔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刹那间,少年大概反应过来了——爸爸是要和他们分居了。他一时想不明白,出房瞧了瞧坐在阳台摇椅上一如既往的爷爷,又去漾漾房间偷偷看了看熟睡的妹妹,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为何爸爸要走?

十六岁的少年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心中狐疑更难过。他努力回想酸菜鱼和酸菜鱼以后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听到爷爷和爸爸争吵,只是妹妹在哭,后来哭声小了……少年坐在那儿思索,回忆如海浪一般涌来。从爷爷到家以后这个家好像变了,少年挨个地发掘每个人身上的变化——好的坏的、激烈的缓慢的、幸福的痛苦的,一直想到午夜之后。

爷爷早去睡了,妈妈此时还没有下班,仔仔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

推开门,打开灯,橙黄色的灯光、清淡芬芳的空气、米色崭新的窗帘、一尘不染的地面、挂着长幅山水画的白墙……十几平米的小房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也没有一件东西能与他发生纠缠或产生摩擦。何致远放下自己的包包,一身轻松地坐在了小宾馆的白色床单上。

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可是,四十五岁的他承受不起这样的陌生、年轻还有空荡。四十五岁的他承受不起如此空落空白的年轻和轻松。可是,他断然不想在家里待了,他待不下去了。那屋子让他感到压抑、喘不来气。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倒霉、可气、想不通、悲伤……妻子为工作胃出血、不着家地在外奔波;女儿被野猫咬了、被同学打伤;儿子迷上小视频、眼睛出了问题;自己四十多万字的小说错过截稿期、新小说不了了之、不如意的工作得到不如意的结局、吃个酸菜鱼也能全盆翻倒!人生哪来的诸多霉运,齐刷刷地赶到此时此地,用尽心机直搓搓、不打弯地为难他、设计他!

不可回避地讲,岳父的到来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大大小小的无声怨气堵在心里发酵,才有了今天。何致远非常清醒,如果不在外面静一静,他真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何种严重或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他只想喘喘气、静一静,没有噪音、没有杂事地过一段儿安静人生,然后在这种安静中有所思、有所虑,并祈祷最后他能有所得。

“你怎么睡这里?”夜里一点多,桂英下班回来,见儿子睡在沙发上险些掉下去。

“嗯?呃……”仔仔揉搓着眼睛醒来,看了看手机回道:“妈你回来这么晚呀!”

“你明天不上学吗?睡这儿干什么!”桂英轻轻吼。

“我爸……出去住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仔仔坐正说完,两手拄着沙发,探了探妈妈,而后自己也低下头。

“出去住?去哪?”桂英不解。

“宾馆,他说他明天找房子。”

见妈妈吃惊瞪眼、张着嘴却不说话,仔仔补充道:“我爸说他要静一静,静一段时间。”

呆滞许久,桂英悄悄问儿子:“又吵架了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吵好像……我们吃酸菜鱼,那个酸菜鱼的一盆汤倒在地上了……八九点我听见漾漾哭……十一点我爸就找我谈话……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没听见大吵。”仔仔小声嘟囔。

桂英愣住了,低头冷冷地对儿子说:“你明天要上学,睡去吧。”

“妈你没事吧?”仔仔心疼。

“没事,你……什么时候期中考试?”

“明早。”

“那赶紧休息吧!快快快!”

桂英拉过儿子手里的被单,将儿子送进他房里,看他睡下了,累到虚脱的女人无处可去,扑通一声跌落到儿子刚才睡觉的、留有余温的地方。一路上打着哈欠开车赶回来,只想睡在老公身边,踏踏实实睡一觉,这样的愿望总是很难实现。

不可否认,老头的到来改变了她的生活,可是,老头只是怪一点、急一点、强势一点,他心底里是个善人、好人、热心人,同样善良的何致远为何跟他处不来呢?

由外人引发的矛盾或罅隙,并非在第三者消失或未出现时不存在,它只是被淹没了。桂英不是不懂,无奈心伤。前半辈子她最引以为傲的正是她跟何致远的这段情感,谁成想到了纠葛处竟这般脆弱。

桂英气他,气得腹内鼓鼓、泪流满面。明知自己现在处在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距离开展不到十天,为何他这个时候离开。桂英气他不够圆滑聪明,不懂轻快幽默,总是用一副沉重的模样抵抗老头,连普通人糊弄老婆子、哄老丈人的那一套也不会;气他一遇到问题跟个哑巴似的不沟通、不开口,像个冰冷的石头人一样让她猜,她猜累了也累得无力再猜;桂英气他一声招呼不打,冷漠心狠得说走就走……

面对超负荷的工作她连日来硬撑着,面对工作上的种种矛盾她自己硬扛着,早脆弱到挺不动的马桂英多希望有人此时能安慰她、鼓励她,给她重新面对紊乱和失调的自信与力气。除了儿女,她找不到其他人了。老头永远按照他的逻辑行事,一辈子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或意见。作为丈夫的何致远呢?他高兴的时候桂英的世界是畅通无阻的,他倘若冷漠决绝,那么她的世界将戛然停滞。

四十岁的马桂英对生活索求非多。她只想在累到无力说话的时候,他能抱一抱她,说说漾漾今天的糗事、仔仔昨天的怪事;她渴望月圆的时候他能牵着她的手在楼底下、马路上走一走、寻一寻明月的影子;她希望生活压力大到失眠的时候他能冲她说几句宽慰话、赞美话、鼓励话……桂英撩起胸前湿透的衣服,擦了擦鼻子上的泪。

难过的马桂英从家里找来烟,去阳台那儿寻到老头的打火机,坐在老头的摇椅上,脱下狭小的高跟鞋,露出几处磨肿的大脚,点燃香烟后一个人放肆地抽。夹着香烟的左手用竖着的拇指轻轻带走了鼻梁一侧的泪,然后大口大口地继续抽。烟气卷卷袅袅,似她梦中轻盈的灵魂一般。

对这糟糠的沉重的日子,谁不想逃离?

她也想去看看海——安静的大海,哪怕一次也行。只身一人,躺在海边,一躺躺半天。每每当她觉得生活没办法往前走时,她总想着去看海,总想着抽根烟,总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可是这些年来竟没有一次没有一项能达成。因此她懒得奢望,因为她知道实现不了。马桂英此生所图,无非两样——快乐和心安。

这家里,不是只有他何致远一个人想家、孝顺、动不动往湖南跑,桂英也想思乡时说走就走地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在宁静的山坡上待几天,看看故乡一亩一亩的庄稼顽强地生长,看看故乡坡上的青草一片一片地蔓延,看看马家屯春天独有的百里菜花金黄、千里麦浪滚滚……自从她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真正地回去过。种种理由挡在面前,一日离家,再难归乡。

离开故乡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活生生的洋槐花、黄绿微甜的榆钱叶、元宵过后的白毫芽……离开故乡之后,她再也没吃过她最爱的葫芦样儿的甜脆瓜、集市上做法独特的胡辣汤、儿时母亲哄她开心时专门为她做的滋卷儿……离开故乡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故乡的泡桐花儿、故乡的乌鸦、故乡的山沟沟,还有故乡的风声、鸟声、白雪、冰雹、狗尾草……还有故乡的二叔、三婶、兄弟姐妹和烈日下满身黝黑举着锄头的乡亲们……

能够治愈她耳朵的,也能够治愈她的心;可污染她耳朵的,也污染了她的心。牛脖铜铃一路沙哑,雨落铁盆哒哒作响,三月蜂鸟院里早忙,十月蛐蛐西墙还有……马家屯——四方沟壑搭成龟背形的一个小村庄,八方田野簇拥而起的一方黄土垣——马桂英曾经最最讨厌的地方,偏偏当她累得动不了时,离奇地念想那里。越靠近四十岁,她越爱幻想有一天她能荣归故里。

桂英曾经几欲疯狂地想要收集一把故乡的麦穗——四月底、五月初的麦穗子,带着家乡风尘的麦穗,饱含四季黄土脉动的麦穗,能给她带来心底安宁的麦穗……她打算亲自风干以后放在自己床头,用她财力所及的最好的花瓶盛放,放在床头最珍贵最安全的地方。可笑这么简单的事情,却永远实现不了,所以她永远不会提出来。时间久了,她成了一个不会为自己提要求的人,她的精力全耗在应付别人的要求上。

她希冀的快乐和安宁,抽抽烟、幻想幻想,得了!算了!罢了!

公司里有人算计她时,她不想逃离吗?被领导点名批评时,她不想逃离吗?压力大到她在办公室里一转身便流泪时,她不想逃离吗?

逃离、逃避,是最简单的、永远排在第一的选项,人生不应该选择最简单的、最轻易的,因为人生从来不简单。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人生便回馈你什么样的结局。

打量窗外的夜景,桂英念着离开她的何致远,怨恨、心酸。

最近她头疼得厉害、失眠也严重。桂英明显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有活力,精神也不那么自如轻松。她始终感到牙槽用力、双眉紧皱,偶尔会无缘由地夜里两三点醒来再也睡不着。她的头皮——从左耳到右耳、从头顶到脑后——总是这里那里一按就疼。她那从双眉到发际线的额头,跟她二哥一样光秃秃的额头,永远紧皱着或绷着。晚上睡觉,一有工作的消息她克制不住地猛然起来,结果睡意全无;近来早醒,时不时地感到心脏突突突地快速跳动。

三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慢慢下蹲、慢慢起身、慢慢转身、喝醉了慢慢走。这是不是老的标致呢?马桂英不敢揣测,或者说她不敢思考答案。她的肝脏已有轻中度的受损,她的身体机能虚弱到走几步路也喘,她每天靠咖啡或浓茶支撑着艰难繁重的工作……

胆小的她常害怕自己会倒下去,那种再也起不来的倒下去,跟自己的母亲一样——累得猝死、酒后晕厥死去、路上出车祸一命呜呼……看起来彪悍如山的马桂英,心底里真这么胆小,所以她每年给自己买昂贵的意外险,受益人那栏永远写着何致远。为了给这个家人人有一份保障,她不敢停脚地工作、工作、工作。

以前,马桂英一遇到工作出问题蓦地会欣喜,认为展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可现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她应付不来。为了签单成功她忍受着刁钻客户各种各样的难听话,酒桌上她不知道说了多少违心又恶心的话,为了养家她不知道自己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

焦灼的职场,你在工作在,人走工作去。

好几次累到崩溃的时候,桂英萌生出一个滑稽的念头——想听秦腔戏,比如此时此刻。脑海中闪现的想法如此诡,流泪的女人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因为她打小根本不懂秦腔戏。可是,一旦那个旋律入耳,她天然地感到一种放松,好似娘胎里带来的怪癖一样,好像秦腔对陕西人有某种治愈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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