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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问你一句——回不回家?”桂英直击要害。

“你为什么老纠结这件事呢!我找着工作不回家我住哪儿呢?”

“问题是你找得着工作吗?”桂英一声大吼,继而抖着下巴瞪着眼睛。

致远听桂英如此说,僵住了,良久。

桂英自知说得过火但也不觉无理。这些年混迹职场并常招业务员的马经理太了解现在的人才市场了,她不是反对致远找工作,而是清楚企业会用什么样的人、不会用什么样的人。

“我自己吃饭去,你看着吧!”见致远愣着无语,桂英起身走了。

找餐馆的路上桂英来回思索她方才说的那句话——“问题是你找得着工作吗”,她不知道这句话会给致远带来什么影响,但是这句话好像戳到了自己。在现实工作和生活中,作为女人她天然地希望另一半是有事业追求的、有体面工作的、有丰厚收入的,可是潜意识中自己已经接受了何致远一直不工作、照顾家里、做个专职奶爸或“家庭主夫”的角色,因为这角色更有利于她的事业发展。何其矛盾。

当这个问题今天终于被迫摆到桌面上时,桂英赫然发现这才是她和致远之间的一枚炸弹。人谁无私心?他们都有私心,可惜这种私心是零和博弈的关系。当年自己受够了专门带仔仔的专职妈妈的生活,如今致远也受够了蜷在家里抛掉工作专职带漾漾的生活。马桂英不想委屈谁,更不想辞掉自己的工作恢复原来的角色,可是目下让一辈子被人伺候的七旬老父照顾四岁半的漾漾,她很不放心,即便这已成为她天天眼见却心理上不认知的既定事实。

“问题是你找得着工作吗”——好一句厉害、刁悍又伤人的话,真是极端情绪害死人,马桂英懊悔无及。

家庭的话语权跟经济权永远是同一战线的,拥有话语权的她已经在无形中改变了对爱人的看法。可是朦胧中,她依然保持着曾经对致远的仰慕和崇拜。对同一个人,既仰慕他、害怕他又看轻他、挑剔他;既得意于他又失望于他;既欢心嫁给他又心怀另一种可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马桂英被自己整懵了。

刚才那几句争吵被老马听了个透彻,一方面他得意自己的闺女是这场争执的主动方、上风者,另一方面他意外于桂英说的那句话并且顾虑那句话对他们婚姻的不利。为给致远留面子,老马一直守在外面,两个多小时没进治疗室看漾漾一眼。

致远理解桂英今天的哭闹,理解她近来的委屈和辛苦,可如此难听又挑衅的话他一时无法消受,无数强硬或凶狠的想法在脑海中碾过,不受控制。他握着漾漾的小手,一如既往,一动不动,用身体演绎着着君子风范。

偶尔,言谈或行为会出离常规模式;偶尔,思维的调皮会令人惊讶于大脑如此之野蛮粗放。人是复杂的,好比行善能使人快乐而作恶同样能使人快乐,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望尘莫及。

桂英吃完晚饭进治疗室后,致远双手抱拳出去了。七点多老马回去给漾漾取外套和薄被,期间护士近来好几趟,喂退烧药、查看吊瓶、检查针头、测量体温。转眼到了社区医院下班的时间,儿科医生过来查看一番,建议回家喂药修养,严重的话去大医院的急诊科。医生走后,护士进来拔针、清理医药垃圾。三个大人望着护士来来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瞧着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漾漾,纠结良久。

“大,我带漾漾去北大医院看看。”桂英最先决定。

“医生说了,可以回家养病,现在深秋这温度、这大风,来来回回地折腾病得更严重。”致远双手叉腰,不想大人小孩半夜受罪。

“烧退了没!”马桂英忽然间歇斯底里,候诊区的病人纷纷过来看热闹。

“现在三十九度六,这不是退了点嘛!你大半夜地转到急诊室,急诊那边有没有坐诊的儿科医生先是个问题!那边医生的诊断跟这边一样,那不是白跑一趟吗?要是诊断不一样,重新给漾漾喝药打针,你不怕用药过度伤身体吗?”

“三十九度六是正常体温吗?从上午十一点烧到现在晚上九点,总共退了不到一度这叫‘退了点’?”桂英大吼,引得准备下班的护士过来劝解。

“行了行了别吵了,先抱回家吧!刚喝了退烧药,药劲还没上来呢!要是到了十二点还没退烧你再去大医院——不迟!大医院开车去拢共半个钟头,现在着啥急呢!”老马觉致远说得有道理,于是走上前抱起了漾漾,穿厚外套,裹薄被子,以免路上头受风。如此五花大绑,将孩子抱出了治疗室。

“走吧走吧,人家下班了!”老马回头催促对峙的两人,然后低下头瞅着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社区医院离金华福地的小区大门拢共不到五百米,三人各怀心思,一路走得煎熬。还没到家时老马的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仔仔放学后见家里空荡荡无一人,一问才知妹妹发高烧了。少年放下书包锁了门,跑出来找他们。还没问几句,敏锐的年轻人立马探出来爸爸和妈妈吵架了,而且吵得很严重。

如此一家人分段落地回家后,老马和致远照顾漾漾睡好,桂英关了门在床上一会生气一会抹泪一会打哈欠,仔仔洗漱完自己睡下了,老马抽完两锅水烟在摇椅上铺好薄被,躺在阳台那边等待。致远一直守在漾漾身边,每隔二三十分钟摸一下漾漾的手心、额头和脊背。老马躺摇椅上睡也睡不着,时而可怜奄奄一息的马天民,时而心疼昏沉不醒偶尔抽筋的漾漾,时而回想吵吵嚷嚷、明显僵着的夫妻俩,胸中好个惆怅,真是折腾的一天。

原本好些事情,放在屯里如家常便饭一般,可端到城里的舞台后样子瞬间变了。夫妻吵架,以前隔村里打一顿便了事,甭管谁打谁,二八分的家庭是最稳固的;人老生病、寿归天年,司空见惯,搁乡里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或回归本源的家常事、白色喜事,放在城里整得那么悲壮、凄惨;再说小孩感冒发烧,有土方法先上土方法,土方法败阵了去看洋医生,这么多年生生不息的农村人正是这般一茬一茬长出来的,偏搁在城里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大医院小医院地折腾……老马回味这一天,对城市这个矫情的地方真有些瞧不上。

转念一想,社会的发展进步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更温和、更文明、更理性、更细腻、更复杂、更看重个体、更尊重感受、更妥善地对待社会个体的生与死。报纸上、电视上五花八门的新闻更多地侧重于关注个体而非集体,仔仔说的慢生活意思是人们开始关注过程中的感受、理性而非是结果上的正确、多少。老马思想,乡里人手段粗糙、过程大条但是结果是善的、和的、对的、向上的,城里人现在反其道而行,是否会得出一个善的结果呢?对每个人理性、善意、正确,最终是否会有益于集体?

胡思乱想间,桂英出屋了,每过一个小时她出来量一下体温。午夜十二点再量时烧退了些,温度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七。凌晨两点是三十八度,到三点时已经彻底退烧了。一家子揪着的心终于松快了,至此,老马收了薄被回房睡觉。

“老早老早的时候,有个贼大贼大的山叫二华山,有一天,黄河要从这里过去,二华山挡在那里不让黄河过,黄河心想,我要是绕弯的话那得走多少路呀,他不乐意!对二华山说我就要从你这儿过去,二华山不让过!两方闹了起来,惊动了河神。河神是专管河水的神仙,叫巨灵。河神巨灵一听有人欺负黄河,不高兴啦!他开始做法,把自己变得老大老大——天那么高、地那么长,然后用手劈开二华山的上面,再用两脚蹬开二华山的下面,把一个这么高的二华山掰成了两半!你瞧瞧这河神巨灵厉害不!”老马讲得眉飞色舞、口中飞沫。

“嗯。”

“河神把二华山撕开以后,黄河重新从两山中间流过去,流啊流啊,最后流到了大海里。这二华山被掰成了两半,一半叫太华山,一半叫少华山。现在啊,太华山上还有河神用手掰过的指甲印,下面的脚印子也在。爷还去过少华山呢,那山!跟云一样高哈哈……这个好听不?”

“好听!还要听呐!”小人儿吸着鼻涕问。

“还要听啊!哎呦……爷寻思寻思……”

周四上午八点多,桂英在房里睡觉,致远出去买早餐,老马来到漾漾房里,一边给她擦鼻涕一边和娃儿聊天。

“哦有啦!也是老早老早的时候,有一个县城,叫长水县。说是秦始皇的时候县上流传着一个童谣,童谣说‘城门见血,城化成湖’。有个老婆子呢,她听了这童谣以后,天天去城门口偷看。有一天被看守城门的军官发现了,军官就抓了这老婆子,问她‘你为啥天天来这里偷看呢’,老婆子把童谣的事情说了。后来军官放了这老婆子,然后用狗血涂在城门上。老婆子一见城门有血,赶紧跑了。忽然间,洪水来咧!从天上流下来,到处都是水啊,乌泱泱一片!一当官的赶紧叫手下人通知县长,县长见了兵卒子问他‘你咋变成了一条鱼呢’,这兵卒字回县长说‘县长你也变成了鱼呀’,然后,整个县城真真地变成了一个湖!晓得湖不?”

“晓得,就是河水。”

“河水啊……也对吧,河水流慢点就是湖了。”

“爷爷,什么是老婆子呀?”

“哈哈哈……就是女的!女的老了以后,白头发、有点秃、一脸褶子、腿有点瘸,跟周周奶奶一样。你妈将来老了也是老婆子。”老马说完抻着脖子傻笑。

“那我是不是老婆子呀?”

“现在不是,将来是了。”老马又笑。

“什么是童谣呢?”漾漾说完咳了几声。

“童谣就是儿歌,娃儿们天天唱的。宝儿,你不天天也唱吗?以前管儿歌叫童谣,现在管童谣叫儿歌。”

“我害怕血……”漾漾躺床上抱着脚丫子怕怕地说。

“那爷以后不给你讲带血的故事了。”

“还能再讲一个故事吗?”

“还听啊!”老马搓着头皮犯难了。

正琢磨间桂英醒了,穿着睡衣进房后坐在漾漾床边,查了查体征,见烧退了,只是流鼻涕、咳嗽、声音发哑,放了七分心。老马讲着老早的故事,桂英和漾漾摸摸头、亲亲嘴、戳戳肚子。吃完早餐喝了药,漾漾继续昏睡。桂英见大半天病情没反复,午饭后去了公司,有一个业务会得她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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