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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会有人和自己一样——因为别人的完美而将自己推入峡谷绝境?包晓棠深知人无完人,最后她陷入了社交的恐惧无法自拔,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变得不像自己。
晓棠近来总是自卑,虽然上次打错货款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心理上她依然对自己不满意。思来想去,这种不满意的根源该是学历吧。学历上的自卑好像贫穷一样,怎么虚荣伪装也是徒劳一场。她在努力,一直在努力,可是结果如同风中的柳絮。
学历造成的自轻像瘟疫一样,悄悄蔓延。不知从何时起,她感受到自己变得不会表达了。以朋友圈为例,她不敢发任何动态,因为发出的动态好像在某种层面上泄露了她的无知、自卑、愚蠢或贫穷,好似玫瑰花一般,随意抓住一片叶、一截枝、一瓣花或一阵味儿便晓得它为何物。她羡慕那些整天在朋友圈里炫耀小孩的、知识的、财富的、容颜的、看破世俗的,他们尚有一条通道可释放自己的力比多,而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勒着,不敢抬腿迈出一步。她害怕自己陷入偏激或落后,怕得不敢前进。
为什么呀?女人凝天一问。
也许正如她在厕所中听到的那名出纳所言——连公司的前台也是本科毕业的。是啊,林总监是复旦大学毕业的,贺姐是川大毕业的,任思轩是人大毕业的,麦依依是重大毕业的,吕娜是北师大毕业的,汤正是西南大学毕业的,苏双红苏姐是暨南大学毕业的,而她包晓棠呢?惭愧至极,连一个正儿八经的专科也没有上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包晓棠处处感到被压迫和不自由,即使她清楚这些对比后的负面情绪全是自己灌输给自己的。原以为天上人人非神即仙,却不想自己只是区区弼马温。
事实上,包晓棠一直在排斥这种从工作关系到朋友关系的转化。上个公司给了她沉重的教训,经验强迫她认同工作关系只是单纯的工作关系,绝不能往前再走一步。当工作关系变得复杂时,人在工作环境中的状态随机亦变得复杂。她不想面临这种错综复杂,所以极力地回避。社会化无孔不入,如反智一样无处不在,如病毒一样超速传播,如科技一样可以革命可以升级。终究是躲不过,包晓棠做不到清水一湾。
当危机来临时,职场人士的选择向来狭隘——要么改变环境,要么改变自己,要么改变认知态度。对于这三者,晓棠似乎都很难改变,所以她害怕出现问题,极力躲过复杂。也许是她的理智和头脑不够把控她的环境,也许是她的人格类型偏向于逃离高强度、高风险、高曝光、高成果的事情,也许是她太过敏感悲观总爱纠结莫须有的情境。
离开猫咖的返程车上,包晓棠陷入了迷茫。
她想要缩小社交圈,将社交圈缩小到自己浑身自在的地步。她已然这么做了,结果呢?结果是她越来越孤独,孤独到已经失去找到伴侣的可能性了。她需要人生伴侣吗?她还打算结婚恋爱吗?无论答案是黑还是白,在心底深处,她多少是渴望有人相伴到老的。可是她的白马王子现在在哪里呀?他今年多大年纪呀?他做什么工作呢?他年纪比她大吗?他是相亲认识的吗?他吃得惯陕西口味吗?他能接受她这种学历吗?他能接受她这种家庭背景吗?他能忽略她的情感经历和三十三的年龄吗?如果这他都能接受,那他是不是一定长得很磕碜呀?
黑暗中天空出现一朵巨大的花儿,它迎着晓棠一会儿绽放,一会儿闭合。包晓棠胡思乱想之间,在公交车上蓦地笑了,一个人傻傻地笑,悲凉地笑。
三十三岁了,包晓棠多年求索,大概懂了人与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某些秘密,那便是相似性。比如,他们无意中有着在同一个舞蹈队跳舞的母亲,无意中发现他们的初中竟是同一所学校,无意中得知他们曾是同一个乡镇的,无意中在一个旅游群里发现同样热爱旅游的对方,无意中确定他们均非常喜欢宠物狗,无意中惊讶他们竟是同一个楼里每天坐同一辆快车上班的,无意中指出对方正是某个大学的师兄师妹,无意中在同一个停车库每天晚上停车,无意中将某些电影看了十来遍台词脱口而出,无意中惊呼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无意中判断出对方和自己一样酷爱甚至痴迷于某一种颜色……相似性将陌生人彼此拉近,相似性将互有好感、聊不完天的两人推入爱河。
包晓棠去哪里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男人呢?即便找到了,她如何看得上这么一个和她一样落魄的人。她能忍受自己大口大口地吃油泼面,却受不了对方和任何陕西人一样吃着面就着大蒜;她可以接受自己贫穷的内在但光线的装扮,可当对方与自己同出一辙时,她内心坚定地认为对方是虚荣的、可悲的;她认为自己通过努力可以提升学历和能力、可以美化人生和现实,但当同样低出身的对方认定通过努力可获得一个不错的未来时,她非常确信对方是真诚的、可笑的,同时是没有出息的。哪怕他英俊如潘安,哪怕他法力无边如二郎神,只要白马王子身上出现和自己的某些相似性——一星半点儿的相似性,她立马将对方打入无底天牢。
原来,她这么讨厌自己。女人浑身冰凉,好像故乡的雪花飘进了公交车内,落到了她手心里,她抓不住,只感觉手心冰凉。
她用对对方的美好要求来掩盖自己的失败,她用内心对对方失败的指责来抵消自己在现实中方方面面的落差。在真实的朋友圈里她卑微得如尘埃一般,但在美食直播的平台上她高傲如天鹅,因为那里没有一个认识她或她认识的人。没错,她也是一个分裂的人。她既自卑又优越,她既愚蠢又精明,她既失败又高傲,她既纯洁又布满瑕疵。如是大楼石灰缝里长出的一枝长春花,摇摆着花冠与绚烂,舒展着清新与自信,永远面朝蓝天,四季不倦地绽放,唯独不愿俯首多看一眼自己根部的污秽和干巴。
她举着一把看不清影子的破镜子,一直在寻找自己,始终看不到眼睛。她好像回到了过去,但她又清醒自己身处现在。自卑至此,她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容颜还是和莫小米莫须有的关系?包晓棠有些后悔进了莫家深圳分公司,那好像并非她该去的地方。沉溺在功利劳碌、朝生夕死的小公司里,她也许更真切一些。匍匐在大地上,她至少还能闻得到自己的汗味,陡然被拔高,好似入了迷境。迷境,令人彷徨。
周六这一天,钟学成早上在农批市场里醒来时发现爷爷早已上班去了,小孩从床头找到爷爷备给他的面包吃了早饭,上午写一写作业玩一玩手机。中午饭从冰箱里取出来后,自己在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吃完饭午休,午休起来写作业,写了一个多小时开始玩乐高。学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那世界好像静音了一样。
钟学成以前并非没有玩过乐高,近来如此迷恋,也许因为那是仔仔哥哥送给他的。这种迷恋的情节,如同每天放学时等爷爷接他的欣喜,如同放假时听小姨讲笑话等小姨做好饭的期待,如同每个周末晚上等姐姐电话的开心,如同每天早上醒来等妈妈抚摸额头的温暖。钟学成把仔仔哥哥当成他最好的朋友,将漾漾当成珍爱的小伙伴,每逢想起他们,他心中总是甜如蜜。
晚上亦复如是。今天晚上爷爷有事,要在外面忙,他又是一个人在卫生间里玩乐高。孤独的灵魂常常如此,重复刻板循规的生活或游戏,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好奇,害怕去学校也害怕出门,习惯独处也习惯发呆。节奏单调机械、空气静谧平和,那幅以钟学成为主角的画,常让看客看不出主人公竟是个八岁孩子。
卫生间成了他的王国,厕所是可恶的地狱妖怪,灯和窗外的阳光是保护他的太阳,盆子是他的练兵场,乐高零件是小兵小将,此刻,王国正在练兵场上操练将士。人们拥戴国王,因为国王是这个国家最强壮最勇敢的人,扫帚是他的魔法杖,拖把是他的大炮,爷爷的小板凳是他的王座,浴巾是他的皇袍,白色地板砖则是国王的独享乐园。国王嘟嘟嘟地噘着嘴指挥军队,窗台上的绿萝伸出了绿枝,化成国王的王冠;洗发水的香气是国王独有的暗器,当马桶妖作怪时他常用洗发水做毒气使用;墙上的小鱼儿和向日葵的贴画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它们带着国王去寻找敌人和宝藏;喷头是最大的敌人,他常常将国王和他的士兵喷得满身是水无法作战。所以,此时此刻,国王的当务之急是用乐高在盆子里造一艘大船,好让喷头怪来临时子民和国王的家人可以坐在大船里,大船保护国王和国家不被厕那个地狱妖怪吃掉。
钟学成玩得不亦乐乎,入神时嘴角微微上翘。正玩着,忽然间浑身一僵,听脚步声貌似爸爸回来了。小孩不确定,直起身子竖耳又听,果然是爸爸回来了。脚步到了楼梯上,学成火速将地上掉落的乐高零件捡入盆子里,如果乐高丢了一些关键部件那可不好了。小孩慌乱地捡着,不觉间爸爸的脚已到眼前。
“你在这干什么?作业写完了吗?”晚上八点多,在外面喝了酒的钟理回家后,见家里没人上楼看看,又看到了儿子躲在卫生间里玩。数次三番一再声明,他还是依然如故,钟理全身凝固。
“完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在厕所玩不要在厕所玩,这里光线暗空气不好,你躲在这里干什么。”钟理一开口火气直冒,他尽力压制着,却似乎压不住。
“没干什么。”小孩低下头回答。
“没干什么?这盆子里的是什么?”钟理说完抬起脚一脚将盆子踢飞,盆子碰到墙翻倒,乐高的零件散落一地,好些直接掉进了厕所坑里。
学成望着乐高,心痛不已,两眼盯着厕所坑发起了痴,痴中有恐惧、有木讷、有心疼、有愤怒。
“快点出来!在房间床上玩不行吗?在楼下客厅玩、在沙发上玩不行吗?蹲在厕所干什么?”钟理一脸狰狞,见儿子迟迟不动弹,更加火冒三丈。
钟学成被父亲吼得抖了下肩膀,不为所动抑或是不知所措。
“我叫你出来呢!听见没。”钟理看不懂儿子的反应,气得扯着嗓子高吼。
钟学成低下头,原封不动——天知道这孩子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呢。
“出不出?”
钟理低声问完见无应答,上去一巴掌落在脑门上。学成斜着身子扛着,两眼狠狠地斜瞅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两肩微耸,随时做好下一巴掌落下来的准备。
“出不出?”
钟理又问,见儿子还是不动弹,心中暴怒不可遏,一脚跨进卫生间里,朝脑门打了两巴掌后,随机将学成扳倒,朝着屁股使劲地打,见手掌用不上劲,男人换上了拳头,一拳一拳落在了学成的屁股上,边打边喊“出不出”。打了十来拳,见小孩绷着身子一声不吭,钟理将学成扔在了卫生间外。
空气间弥漫着骇人的气息,任是谁嗅到了也会不寒而栗、提心吊胆。
“还进去吗?”
钟理指着学成的脑门喊。
学成一声不吭,呆了两秒,从趴在地上变成坐在地上,然后无声地将自己的两脚挪到了卫生间里,最后蹲在卫生间内。钟理见此,凝眉瞪眼,喘着大气,没想到学成竟然挪到了卫生间里,这种公然地对父权的反抗吊起了钟理的所有尊严,他绝不容许小孩这般年纪敢忤逆他。
男人分开两脚,两手抓起学成的衣服,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将学成揪起来,然后扔在卫生间外,口中粗喊:“还进吗!”
被扔在卫生间门外的钟学成浑身颤栗,毛发直竖,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随时会从空中掉落,又似一只被钳住的野狗随时会疯狂,谁也料想不到这小孩的反应,因为他散开的瞳孔中流露着野兽的怒与惧。僵持数秒,学成再次努着嘴巴抖着身体,爬着坐到了卫生间内。
“还进!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不信啦!”
钟理说完,再次伸手意欲揪住学成的衣服将他拖出来,谁成想钟学成这次竟然斗胆伸出两手反抗或自卫——小孩右手握着父亲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左手抓着父亲的大拇指和食指,死死地抓着,那劲道让钟理惊诧。
中年人收回右手,直接走进卫生间,站在蹲厕边上,一脚从肩膀那里将学成踹趴下,然后又一脚踢在屁股上,如此将八岁的儿子踢出了卫生间。出了卫生间以后,钟理一手抓起耳朵将学成身子拉着坐直,然后指着卫生间问:“还进去吗?”
“进!”
学成望着父亲揪着他耳朵的那只胳膊,憋着气小声吐出一个字。
钟理气得收回手,双手叉腰,猛地回身伸出右掌划至左肩上空,然后重而快地落下。啪地一声,这一掌落在了学成右脸上,手背、手腕打在太阳穴附近。嗯地一声,学成同时趴在地上,久久地起不来,右眼不停地眨,怎么眨也睁不开似的。
半分钟后,小孩蠕动了一下,两手紧紧地捂住右耳,紧紧地捂着,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如狗一样快速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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