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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咖啡吗?请你喝咖啡。”

包晓棠正难过间,猛听到微信提示音,以为有工作找她浑身微微一震,打开消息框发现是斜对面的财务专家发来的。一时纳闷,不明所以,抬眼偷瞟时思轩正朝她发第二条消息。

“刚伸懒腰,见你在哭,要不出去缓口气?”

晓棠不知如何回复,两手放在键盘上正思索间,思轩忽地提起外套站了起来,向抬起头对视的晓棠翘了翘下巴,轻声说:“走吧!”

“哦……”

晓棠还没反应过来,思轩已出了办公室。犹豫片刻,晓棠擦净脸上的泪也出去了。思轩在天梯口等她,见她一来两人一道坐电梯下楼。

“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吗?”路上思轩问晓棠。

“还行。”出了电梯晓棠跟在思轩后面,险些跟不上男人的大跨步。

“怎么哭了呢?”思轩回头笑问晓棠。

“对不起呀,影响你工作了。”

“没!我每天刚好这个点出来喝咖啡。呶!那家——私语咖啡馆!”

“哦!我去过的。”包晓棠忆起约那个画家时曾在这里——大芬油画村的画家。

“我知道你来过,那回喝咖啡见你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又走了。”思轩轻描淡写。

“啊?”晓棠吃惊出神。

两人一前一后聊着,进了咖啡店,思轩点了咖啡,选了角落的座位,两人对坐。暖洋洋的金黄铺在咖啡桌上、两人身上,瞬间将世界的色调和心情换了一种境界。黑胡桃色的实木小桌泛着旧色,桌上的水培百合竹婀娜优雅,店里的治愈系音乐轻缓缥缈,架子上的爱之蔓垂下几十条长长的紫红蔓条,咖啡馆南墙的窗户边飘着白色的纱,顶上吊着一盆盆叶子肥嫩的绿萝、铁线蕨、情人泪。

两人闲坐间四处打望,不久店员端着咖啡过来了。又苦又甜、熏香浓滑,晓棠端起咖啡不客气,先喝了一口,喝完顿来神采。

“怎么想起请我喝咖啡呢?”

“咖啡可以换心情。”思轩喝了一大口咖啡后,问:“年底了,你们组工作重吗?”

“没你们领导重吧!林总监、贺姐他们最近一直在加班呢。”晓棠回。

“哎还行吧。忙完这阵子要过年了,年后放松几天。晓棠你家哪的呀?回家的票抢到了吗?”

“我老家陕西,但是……今年不回家。”

“哦!我记得你没结婚吧?也没小孩吧?怎么哭得那么……”任思轩居高临下、正儿八经地问。

“没没没!没呐!”

“那为什么哭呢?现在年轻人……恋爱分手不至于吧!我听你哭了好几回啦!”思轩诚挚关切、委实不解。

“啊?你都听到了?我还以为我默不作声地没人发现呢!不好意思哈,影响你工作了。”

“没什么影响,只是女同事在哭,不……不问问过意不去。”思轩微微吞吐。

“哦我……哎……”晓棠轻轻一叹,低下了头。

“没事,不想说不说。喝咖啡吧,咖啡可以缓解压抑、抑郁、不快、悲观这些消极情绪,喝完了心情会好点儿,然后满血复活,回去继续工作。”思轩端起杯子故作豪爽地喝咖啡。

思忖良久,晓棠软软开口:“我……其实没什么隐晦的。我跟着我姐来深圳,快二十年了,她在深圳早安定了,结果……周二——本周二!我姐回去了,回老家了,彻底回去了,不再来的那种!从她决定离开、打包东西到她上高铁,前后没几天,我一直没反应过来,哪怕是现在。这几天她走后,我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难受,不可思议、跟做梦一样……”晓棠说完两眼含泪,随即低头拭泪。

“哦是这样啊!原来是家事,看来你们姐妹感情很好呀!”

理由罕见,思轩吃惊,惊晓棠为此而哭。晓棠原本默默流泪,忽地忍不住啜泣起来,思轩不好意思,手脚慌张地找店员要纸巾。

“不好意思哈,我不应该问……我也纳闷呢,怎么咱这个年龄了还哭成这样……原来是这样子。”思轩说完啧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你说我年龄大?”晓棠哽咽着含泪笑问。

“不不不!我是说工作好多年啦,老油条了都……你不说你做会计十来年了嘛!”思轩说完急得拍大腿。在跟女人沟通上,他着实不行,毕竟没有谈过,直男性子扛到现在,有什么说什么,说完又恼恨不会说话,如此反复,所以这些年干脆不跟女生聊,以避免自己出丑。

“没事……主要……我从小跟着我姐姐,我过去对家的回忆全是我姐,现在对深圳的回忆还是我姐。她现在这一走,我心里特空,这两天都开始怀疑自己留在深圳的意义了,今天还想着……有可能!我也会辞掉工作回老家吧。”晓棠止了泪,开始平静地聊。

“这样啊?你们姐俩从小相依为命吗?”思轩根据上下文情景猜测。

“嗯可以这么说。主要是我依着她依惯了——以前在经济上依靠她,现在在精神上情感上依靠她。我们俩一直……一直没分开过,大概我十岁的时候她来深圳,那时候分开过两三年,后来她把我接到了深圳,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她家附近,哎……我姐在深圳很快结婚成家、生老大生老二,说实话我一开始很嫉妒,嫉妒我这个妹子……不是她最重要的人了。原来她没结婚时,她会把她的朋友介绍给我认识,她有男朋友了第一时间跟我说,也会把我介绍给她的熟人朋友认识。”包晓棠沙哑着说完,一叹,又涌出泪。

“我刚才在想,一般的姐妹哪有这么深的感情。”

“嗯。这些年有她在,我觉着我在深圳还是有根的,有盼头的。过年过节了她老催着我过去吃饭,出差、出去玩她老发信息惦记着我,我从外面回来后一定在第一时间去她跟前报道——蹭吃蹭喝顺便报个平安。即便这些年她做生意、带孩子特别忙,我们也不经常见,但只要她在这儿,我觉着我还是挺重要的,还是有人挂念着我。每次每次!每次每次!我从她家晚上九点以后离开回去,她一定嘱咐我到家后发条信息、到家后发条信息,这么些年我一听这句话立马觉得心里暖和!”晓棠低眉俯望咖啡,滴滴答答说完,又流泪了。

“哦!这样呀!”思轩听到这里,有些感动,心里一沉。

“说实话,我现在不太信任男女朋友、夫妻、朋友、同事这些社会关系,甚至是父母子女,在我的是世界里,我永远信我姐,也只信我姐,我认为我俩的关系在任何情况下都经得住考验。哼她这一走呀,什么也没变,但是……好像什么都变了。可能我现在特别不适应吧,这些年有她在身边我习惯了吧,所以一时间有点被遗弃……被抛弃……哈哈哈……我这样表达是不是很幼稚呀?”晓棠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

“没有。”思轩一脸深沉,十分肯定。

倒挂熏香的风干玫瑰、悄悄盛开的秋石斛兰、晶莹剔透的红浆果、醉人感人的姐妹故事、火辣温暖的午后阳光,浓郁棉润的意式咖啡,氛围不知何时起变得柔昧起来。两人好一阵沉默不语,晓棠一番倾诉心底了然,渐渐止住泪情绪平和。几分钟后她看了下手机,然后指着咖啡对任思轩说:“我们喝完咖啡走吧,还要上班呢!”

“好。”

思轩点了下头,两人喝完咖啡一前一后地离座出门。只不过,这次走在前面的是包晓棠,跟在后面的是任思轩。一路沉默,阳光妩媚,暖风徐徐,人影轻舞。到了办公室各回各的办公位,一切平复,各忙各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低头坐在办公位上犹豫了几分钟,任思轩忽然想朝晓棠发条消息。

“听了你跟你姐的事情,我很感动。以后愿意分享的话……”

“听了你跟你姐的事情很感动,你坚强点,以后……”

“听了你跟你姐的事情我很感动,不要太悲观,想法会变的,一切会好的……”

编辑了很久,不知道该发什么,来来回回,删删减减,最后只发了四个字——“晓棠加油!”

“谢谢你,还有咖啡。”

晓棠秒回,后附一个可爱的表情图,然后忙工作了。

周四下午,老马三点多提前出门了,为给大考结束的心肝宝贝找礼物,老头子在小区周边的小店里跑了一大圈,奈何没找到亮眼的东西,于是盘算带着娃儿直接去买。四点二十,接到狗尾巴草后,老马满心欢喜地带她去逛街吃饭。

“我娃儿考得咋样嗫?”在路上,老马拉着漾漾问。

“嗯?”

“考试!考得好不好?”

“好!我全写完了呐!”

“哦!考得不赖——是这意思不?”

“是哒!”漾漾自我感觉甚好。

“下午练跳舞累不?”

“不累。”

“现在饿不?”

“饿——”

“为了奖赏你考试,爷先带你买好吃的去,你爱吃的零食,想买啥咱今个儿就买啥!成不?”老马在小儿面前搬弄权威。

“我不要零食,我想买那个吱吱狗可以吗?”小人见爷爷赏她,立马精明地停下脚谈判。

“可以!还想要啥?爷今天尽给你买!喜欢啥买啥!”老马怜娃儿苦学数月,破天地豪爽。

“还有梅花鹿的拼图!”

“买!”

“还有彩虹糖!”

“买!”

“还有小妖怪橡皮泥!”

“买!”

“还有……”

爷俩一路晃荡,终于到了街上最大的玩具店,漾漾自己提了个大篮子,自己给自己装东西。老马跟在后面嘿嘿地笑,选完后结账时,老村长瞬间变成了黑脸关公。

“一共三百七十三块五。”服务员扫完码两眼淡定略带风凉地瞟向老人。

“多少?”老马明明听清了,又憋不住多问一嘴。

“三百七十三块五。”

“咝……我瞅瞅……”老马提起篮子,将玩具一个一个摸了一遍,挨个瞪完了价格标签,冷吸一口气。抬头瞟了眼天花板,又低头望了望两手扣着柜台的漾漾,罢了罢了,心里一狠,扫码付账,提袋走人,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出了玩具店,漾漾喜滋滋哼哼着自己要提袋子,老马将轻飘飘的袋子给了她,小孩将脑袋伸进袋子里摸来摸去,吐着舌头咿呀狂笑。老马站在前方回头等她,好像在等待一段弥合不了的光阴裂隙。三百七十三块五,放三十年前可以热热闹闹取个媳妇了,现在买了两斤重的玩具给打发了。钱从哪一年呼啦一下变贱了,老马想不起来,如同想不起时光怎么一下子跨到了二零二零年一样。

二零二零年一月十日,农历腊月十六,己亥猪年丁丑月壬子日,今日宜开业、开工、订婚、上梁、开张、求嗣、赴任、祈福、祭祀;忌搬家、装修、结婚、入宅、领证、动土、出行、安葬、旅游。今个儿周五,是漾漾结业表演、家长会兼期末颁奖的大喜日子,老马数星星盼月亮等了好久,终于到这天了。一早吸了三锅烟,攒足精神,送走英英和仔仔,老汉多情地回房换衣服。

“咱不能给娃儿丢脸呀!”

老马穿上了桂英买给他的那身防风衣,跑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左看右看心想着不太正规——脱了。换上致远买给他的那身灰色运动衣,也瞅着自己老装年轻不太稳重似的。来来回回,最后,老马翻箱倒柜找到了他刚来深圳的那身长衣长袖——老板裤里套秋裤,大小合适;白长衫里套秋衣,厚薄刚好;衣服塞进裤子里,外面扎条牛皮带——悄悄这身,多精神、多隆重。出屋前,再戴上他的鸭舌帽,多有范儿呐。胸兜装钱包,裤兜放手机,妥妥地,老习惯附体,一切停当,老马浑身自在、自由且傲娇。放钱包时发现钱包里有几百元,还是刚来深圳时自己从老家带的,回想这几个月他早用惯了扫码支付,不觉时光恍惚、老眼恍神。如此老马出了屋叫漾漾起床,漾漾一看爷爷穿着这身奇异装扮,说不出好坏一二,只愣住了,好像忆起了什么似的。

到了幼儿园,赵老师一见漾漾爷爷这身打扮也走神了。早晨的家长会上,孩子们坐前面家长们坐后面,老马这身乡镇风的复古装扮,不同于以往、不融于城市,有点年代秀的效果,加之其高大威武的身材任是谁也忍不住要多瞟几眼,顺嘴问句那是谁家爷爷。

孩子们人均评价七八分钟,赵老师滴滴答答说个没完,家长们早不知换了多少坐姿,孩子们扭扭捏捏扛着坚持,独独老马一人正襟危坐、纹丝不动,连回头找家人的孩子们扫过漾漾爷爷时亦不由地惊望两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家长会开完了,十点钟孩子们去换衣服,家长们在赵老师的带领下端着小板凳去小操场上排排坐候着,接下来是孩子们表演节目的环节。

第一个上场的是大班一班的《现代劲舞》,第二个是大班二班的《欢乐韵律操》,第三个是大班三班的手语舞《感恩的心》……第六个,终于,老马等到了漾漾上台表演。十来个女娃子穿上红裙站定位置,随即音乐放了起来——“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还有一些嚣张;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叛逆,她还有一些疯狂。没事吵吵小架,反正醒著也是醒著;没事说说小谎……”

欢快的旋律下,一群红裙子的娃儿左扭右扭,惹笑了一众大人。老马欢喜得急忙拿起手机给娃儿拍照,生怕漏掉了某个动作,结果拍得慌张笨拙,张张拍花了。索性,老马直接拿起手机对准漾漾拍视频,一个接一个地拍。小视频流进老乡会的大群里,大人小人们霎时间沸腾了,近来因晓星离开这段时间微信群寂静无声的状态一下子被漾漾的视频颠覆了。

何一漾站在中央偏右的位置,每个娃儿拿着一条丝巾在甩,何一漾甩着甩着丝巾掉了,她浑然不知依然空手甩,大人们乐得发笑,老马笑哈哈地朝地上指提示她,漾漾会意一看手方知自己的蓝色丝巾掉了。意图下蹲捞丝巾时,左前方的小朋友甩着丝巾一不小心将她的丝巾甩到了漾漾手里。漾漾抓起丝巾接着跳,以为自己手里的正是自己甩掉的那条。前面小娃儿的丝巾掉了同样浑不知空手甩,家长们瞎乐呵,有人提示后那小姑娘低头一看,忙蹲地上捡,捡起后接着跳、使劲甩,也以为自己捡的丝巾正是自己掉的。阴差阳错的小插曲,成了今日的大看头。

“没事弹弹琵琶,反正醒著也是醒著;没事打扮打扮,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整天嘻嘻哈哈看到风儿就起浪,也曾迷迷糊糊大祸小祸一起闯……”欢快的歌曲依旧播放,孩子们松散敷衍地在扭跳,家长们面目狰狞地大笑。正襟危坐的老马早绷不住了,顾不得乡村干部的严肃形象,两嘴张开老久没合住过,好似生下来从没笑过这么久似的。

表演结束后是期末颁奖,老师们带着孩子们换了衣服后,重坐在七色彩虹条纹的操场上。幼儿园园长讲了一番话,紧接着是颁奖。从小班一班开始,学业成绩、平日表现、才艺表现、创意思维、礼貌友好,每项颁五名学生,几乎班里的每个学生皆能拿张奖状。到了何一漾,老马专门录了视频,园长颁发给她的是中班二班才艺表现第一名,漾漾滑溜溜地领了奖,在人群中翘着下巴卖弄。

颁完奖是大合照和小班合照,拍完照已经中午一点了,孩子们饿了,家长也有些慌,拍照一结束各家领着各家娃作鸟兽散。老马正背着东西拉漾漾出园门,出了一脚猛地一想,漾漾的学业成绩还不知呢,于是折回来找赵老师问成绩。

“赵老师,何一漾的文化课多少名呀?”老马粗嗓子弓着腰问。

“呃……现在不排名的。”赵老师没有正视老人。

“不排名咋有了前三名嗫?”

“只排出前五名的。”赵老师不愿说,故作忙碌之色。

“你不排名,咋知道这五个娃娃是前五名呢?”

赵老师一笑,低头思忖,回道:“漾漾爷爷,何一漾的绘画不错,很有天分,画的东西很有创意,美术老师当众表扬了好几次呢,所以给她颁了才艺类第一名。”

“这我知道!她拿着奖状呐!我问的是学业成绩——语文算术啥的,你别蒙我。”老马预感不好,揪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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