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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一番叮咛后走了,兄弟几个一合计,留老二老三看着大哥,老四老五去缴费。这一来回,一万三没了。回头给大哥建病例时,医院规定没有身份证不能建,老四跑了好几趟、问了很多人、费劲了口舌,最后用大伯家的户口本建了一个特殊的病例。

九点多,张医生见兄弟几个捧着病历本风风火火赶来,立马开了二十多张单子,安排几人缴完费后去做各项检查。老四马兴波常年在城里混迹,对医院的环境和流程非常熟悉,兄弟几个推着大哥在各个科室跑,好在晚上医院人少,来来回回、上下电梯推车床没那么费劲。脑部、颈椎、双腿双脚、双臂双手……马兴邦被推到冰冷的仪器下,一遍又一遍地检查。人生如梦,哪料得有此一劫。

同样晚上九点多,马桂英一言不发躺床上瘫了很久,何致远收拾好两个行李箱和两包必需品,最后整理完两个人的出行证件,他叫来儿子欲吩咐些事情。起初说起过年、照顾老小、进出安全、睡前检查燃气灶、期末考试、放假补课等问题他开着房门并不避讳,后来想说些安抚老人的话语时觉不太方便,轻轻关上了房门。

老马哄完漾漾睡着后,继续在客厅里帮仔仔收拾东西。闻致远关了房门,老头纳闷并不多疑,心里琢磨肯定是交代钱的事情。致远千叮咛万嘱咐,不防备老家的电话打来了,为提防老头发现,双方商量好电话打在致远这头。致远接了电话小声用普通话回应,能少说几个字便少说些,能嗯啊应付的便嗯啊应付,不注意的根本听不出来这一个一个电话是从陕西打过来的。

仔仔一会在房里偷听电话,一会帮爷爷干活同时监控爷爷的微表情。到了十点半,致远见一切妥帖,跟岳父儿子打过招呼,关灯回房睡觉了。许久来第一次回家睡觉,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马桂英从下午请假直到现在,始终处于神思涣散、六神无主的状态,提不起劲儿、也睡不着觉。方才听致远说大哥在医院里没有任何证件连病历也办不了,桂英心情复杂低沉。后来又听说临时病历办好了,他们见了医生而后去做各项检查,桂英放了心,继续不可控地神游。夫妻俩躺床上断断续续说着悄悄话,桂英只说她有点浮着、不着地的感觉,要说悲伤、意外、惊骇倒真没多少。致远这一晚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直到将自己说睡着了。

这头的桂英怎么也睡不着,见致远睡实在了,她坐起来打开床头夜灯,拿起手机拉了一个微信群,群里有老三、老四和老五,建完群她发送文字如下。

“不管多晚,有结果了告诉我。”

凌晨十二点,兴成发语音:“我几个推着他到处跑,大哥到现在一点点动静也没有,我看啊不太好。”

桂英没有回复。

零点半,老四兴波发送语音:“最开始救护车那趟花了一万多,刚刚做检查又花了一万八,这要再做手术啥的我几个可签不了字呀,二哥更不行!”

桂英回复:“我知道。”

凌晨一点四十八,兴成发文字:“二哥不济事,一直哭哩!不是躲在人家楼道就是藏在厕所抹眼泪花,英英姐你赶紧回来,大事还得你主持!”

桂英回复:“你放心,我明天回,晚上到西安。”

发完消息桂英关了手机,一想起二哥泪流满面的样子,女人绷着劲的一颗心蓦地松软了,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为不打搅致远睡觉,她尽力保持克制和理智。

越在这种关头,她越要坚强超脱。

两点钟兴成又发文字说:“几十项检查做完了,二哥、三哥他们进去见医生了。张医生本来不上晚班,为咱哥专门留了一晚上。”

桂英回复:“嗯,知道了。”

隔了会儿,兴波发语音说:“好家伙,刚张医生解释诊断结果嘚嘚嘚说了几十分钟,现在医生写病历写了二十分钟啦——还没完嘞!”

凌晨三点,兴才发语音说:“英英,结果不太好,我们也说不清楚,还是给你拍照片吧。”

桂英回复:“好,那你发过来。”

继而十来张照片被传到了群里,桂英在灯光下放大照片细细地看——高位截瘫、颈椎五节错位、左大腿粉碎性骨折、颅骨凹陷、胯骨破裂、肋骨骨折、肺挫伤、肝脏破裂……才看了五张,桂英咔地一声关了手机,重重地撂在被子上,自己起身来光脚光腿披件睡衣坐在了卧室的飘窗前。

不知坐了多久,她从柜子的抽屉里取来烟和火,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明天从深圳到西安还得致远全全操心,为不打搅他休息桂英开了窗让烟气出去。烟出去了,冷风嗖嗖地进来,吹得人凉。这几年偶有通宵失眠的时候,可从未有一晚像今晚这般漫长、清醒、冰凉。

凌晨五点整,桂英回到床上,一翻手机又来几条留言。

“医生给安排病房了,病房里六个床位,两个病人。”

“现在插了管子吊着针,降温着呢!明个等你回来决定要不要做手术。医生模棱两可不明说,我看呀,做不做一样,希望不大……”老三兴才实话实说。

“我几个将就着躺会儿,二哥今一天哭得恓惶得很,哎……”老五发文字。

“大哥到现在没醒来过,一直没醒来过。体温特别高,全身发烫,烫得很!冰袋不停地换也降不下去。”老四发语音。

桂英看完后回复了一条:“我知道了。”

终于望见马家屯了,在外奔波许久,老马终于回家了。穿过小土路,掀开小柴门,拉开里外门栓,进屋后老马见英英她妈和英英她婆(指奶奶、祖母)在家。两人没给他好脸色,责骂他路上丢了东西,老马问丢了什么两人支支吾吾不说。英英她妈气不过自己出去找,找了几天也没了影子。天塌了一般,老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也出去找。

翻了好几个山,淌了好几条谷,掉光了前额头发,走伤了膝盖脚掌,老马好像走到了山西省。那里人口音跟屯里人不一样,说什么听不太懂,不知哪村哪镇,老马没找着人还把自己给弄丢了。饿了好些天,路上捡到个冻死的大老鼠,刚好在野地里烤熟了吃了一顿,然后继续找人。

不知过了几月,老马到一处会(集会)上捡吃的,忽然在人群里扫见了老大,老大见了他也怔住了,没开口,父子俩对望几眼,眼里全是伤。忽地他们被会上的人流很快冲散了,老马在人群里大喊“邦啊”、“邦啊”,没人回应。这么一合计,老马才知是老大被人贩子拐走了,被坏人控制了。

他正要跑去寻人,发誓找不着人不回屯。蓦地兴盛从前面来了,还拉个小姑娘,他瞅那女娃子长得眼熟,一时分不清是他妹子、英英、兴兴还是谁,两娃儿皮包骨头饿得要馍吃,老马急得不知从哪儿给他俩找饭,一手拉个孩子到处跑,到处要饭。天可怜见,这恶天荒年、人作践人的日子早早结束。

又是噩梦一场,不到六点,老马汗湿了枕头,睁开眼后回忆那梦,老大半晌才晓得那女娃是谁——非别人乃漾漾也。昨晚上大扫除饭点耽搁了,漾漾抓着他一口一个要吃饭,一口一个“爷爷我饿了”,哼哼唧唧足足缠了他半钟头,老马才撂下活计带她出去吃饭。

周三一早,撕了日历老马坐在阳台上抽烟醒神。见桂英房里有微微灯光,心里嗔怪两口子不关灯浪费电。六点一过,夫妻俩、仔仔全醒了,各自收拾各自的,老马在客厅里打着转儿想帮帮不上多少。

“坐高铁多长时间到永州啊?”老马问致远。

“九个小时,六点多到。”

“年前能回来吗?回不来也不打紧。”

“能回来肯定回来,英英昨晚上一直担心漾漾呢!”

“我看着呢,能有啥事儿!”

“嗯嗯。”

致远说完去了卫生间,本想多带条毛巾,照镜子时忽地浑身一颤,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出来时他竭力保持镇静,见岳父一手递水杯一手捧眼镜盒正送儿子出门上学,他暗松一口气。七点刚过,夫妻俩提着箱子准备换鞋出门,致远冲着老头反复叮咛安全问题,桂英忙着穿衣穿袜很少跟老头有正面相识的空档儿。老马扫了几眼桂英的脸,见她冷冰冰的好像少根筋不高兴似的,自己也不多嘴了。将两口子送到小区门口,看他俩放好行李上了出租车,老马拍拍屁股,一身轻松地回家了。

这个年他们爷三个过,指不定多潇洒快活呢,老马想到这里乐了。

天渐渐明亮,到了八点半老马出去买早餐,九点回家后叫漾漾起床。爷俩个面对面吃了早饭,老马坐摇椅上喝茶抽烟攒神休息。明天仔仔期末考试,又赶上小年大年,亲家母在这跟跟前出了事儿,多少难过。回想今早上三人风风火火地离家,老马此刻守着小屁孩、空屋子顿生寂寞。

也不知桂英是怎么了,昨晚上回来闷闷不言、一句不说,有点反常,难不成婆婆出了事儿媳妇比老公还难过,还是说怕她婆婆生病花钱为这事不高兴。按说婆婆出事应该是她在收拾料理、叮咛聒噪,心情愁烦不好的人该是漾漾她爸才对。老马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这俩人干啥都是反着来,跟常人不一样,琢磨间老头朝脚边的漾漾搭起了话。

“漾漾,你爸爸妈妈去你奶奶家了,今天晚上六点,他们就见到你奶奶咯!可惜你奶奶摔了一跤,哎呦还不轻呐!”

漾漾在玩玩具,没听进去,老马继续单聊。

“哎呀……今晚上你可见不着你爸爸妈妈咯,不过爷估摸你也习惯了,你这些天晚上睡觉除了爷还能看见谁呢?哈哈……哎呀人家俩回湖南了,剩下咱爷三,多自在呐!也不知他俩晚上住哪儿,你奶奶家张爷爷家地方够不够……九个小时,九个小时……咝……不是陕西到深圳九个钟头吗!”

喃喃自忖间老马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这两天的恶梦,蓦地心突突地跳。

一定是自己老了想多了,可他反思桂英从昨晚到今晨的表情、致远唠唠叨叨还说错话、仔仔反常地勤快谨慎……再咀嚼梦境,半晌,老头越合计越不好。干脆,他直接给老二打个电话问下家里如何,只问问他小年怎么过、春节怎么准备。打定主意,老马灭了烟放下茶,拨通了儿子兴盛的电话,问问家里的平安,定定心神。

电话响了,马兴盛掏出手机一看,抖了起来,而后他望向三弟兄,双眼通红双眉紧皱。兴才一瞟手机,哦呦一声,瞪着眼对老四和老五说:“伯的电话!”

“他知啦!”兴波耸着肩膀小声问。

“该是知了!哎……”老三一叹,埋过脸无奈道:“接吧接吧!”

兴盛一按,电话通了,对着听筒嗯了一声,等着他大先说话。

“你现在干啥呢?”老马柔和地问候。

“没啥……没啥……”兴盛声音沙哑干涸,神情紧张,为人木讷,还没说话先结巴了。

老马听他语气极不自然不似往日,拉长脸大声问:“你咋啦?”

“没……呃……”兴盛一见父亲问,瞬间气泄如洪,四十来岁像孩子一样止不住呜呜嗯嗯起来,好在他啜泣时将手机拿开了。

兴才见状,知二哥不顶事,一手夺过手机和他伯通话:“喂?伯啊!”

“嗯?才儿么?”

“嗯。”

“你二哥咋啦?哭啥哭?屋里出啥事啦么?”老马冲着电话吼。

“我二哥没咋,我大哥出事了。”

“出啥事!”老马嘴上使劲,这一问响亮而威严。

“车祸。在南阳村——渭南和西安之间,昨个下午三点多,他开车开到麦地去了,车翻了,人伤得严重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马兴才一句一句地叙述,兴盛坐在大哥床边偷偷抹泪,老四靠在楼道上双手插兜,老五双手抱胸静静地听电话。老马坐直身板瞪眼听完这一夜的事情,等那头熄声后竟不知从何问起。

“英英跟她女婿已经在路上了,早上给我们打电话了,下午六点到西安高铁站,七点就到医院了。现在我大哥上了机器也用着药,伯你不用管……”

兴才在那头滴滴答答讲着,老马两片厚唇早合不住了,脑子空了,额头微晕,不提防漾漾跟他说话好久没应。小姑娘早爬上了他膝盖,举着一只枣核大的玩具狗和他说话。老马两边都没听清,待兴才问了几声没有答应挂了电话,他才迟迟挂了。

“爷爷?爷爷?爷爷我的狗狗耳朵掉啦!刚刚我在哪儿遛狗的时候把狗耳朵给遛掉啦……你看嘻嘻……”

老马冲着漾漾点头,眼神僵硬,老久老久聚不了光。联想昨天到今天的种种迹象,好像都说得通了。

“英英姐,伯知道大哥的事了。”兴才在群里留言。

坐上高铁的马桂英看到这条消息,她将致远拉进了他们兄妹四个的小群里。致远会意,开始代替桂英和三兄弟在微信上聊。高铁里放着轻快的藏歌,广东的山野之景如画一般框进旅客的眼帘,真美。水田一顷一方,苍翠一片一串,红壤时隐时现,南国乡野,处处如桃花源中。野鸟单飞,寸竹成林,小楼错落,白云徘徊……桂英看得痴醉,双眼一眨不眨,任高铁飞快地离开这里前往北方。

上午十点半,马桂英的手机响了,是李玉冰李总打来的,问她家里出什么事儿,问她大哥车祸是否严重,问她假期够不够用,叫她好好料理家事不用担心工作。

十一点多,王福逸打来电话,原来桂英大哥出事的消息早传开了,福逸专程来问候,桂英却无心应他。只听那高铁上放的轻音乐特别好听,琴声混着笛声,节奏鲜明愉悦,还有好几样传统乐器她个外行人竟听不出来。

致远在高铁上买了饭,两人吃完午饭,她将头靠在致远肩上,听爱人在转述她大哥的消息。中午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桂英有了些精神。她打开手机一看,发现微信里的消息早爆满了。女人懒得挨个看,好像红尘已与她绝缘。拉来拉去,最后找到了晓星、晓棠和自己的三人小群里,桂英怅然一叹,打开微信小群小心倾诉。

“星儿,我也回老家了。”

“嗯?”午后无事,晓棠看见了,速回。

“我大哥出车祸了,非常严重,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没醒,我看了检查报告,全是大伤,特别严重的伤。”桂英缓缓地打完字,发送出去。

“啊?英儿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接你去。”晓星回。

“今天,已经在高铁了,下午到西安,我家里人都在西安人民医院呢。你不用担心我。”桂英回复。

小群安静了,许久,再无人回复。三个女人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起叹息,一起伤感,好像坐在一张咖啡桌上看夕阳悼往事一样。

周三下午,包晓棠承诺了要回请思轩喝咖啡,到了时间点,两人一起下楼,去了那家私语咖啡馆。点完咖啡,晓棠不由地频频叹气。

“怎么了?怎么老是叹气?”思轩问。

“哎……我一姐姐,跟我和我姐要好了二十多年的姐姐,昨天他大哥出车祸了,很严重,今天她坐高铁回家,刚才在路上告诉我和我姐这个消息。”晓棠又叹,叹完一声接着一声。

“世事无常。”

“我在叹……如果是我出了车祸,谁会在第一时间、不经思考、千里迢迢赶到我身边。呵呵呵……想想好悲凉呀!”

“照你这样假设的话,每个人都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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