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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众城会一行人午夜十二点半搬完所有的箱子,凌晨一点大家聚在一处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条件虽苦,好在一帮年轻人说说笑笑的格外热闹。吃完饭老蒋和老封开始分发睡袋、毛毯等物,十五人将就着在一辆大巴车里度夜。身板小的一人占两座,身板大的一人占四个座,还有窝不下的直接躺在过道上睡,也有搬来小箱子给自己当脚踏凳子伸腿的。十五人睡在大巴车里不算拥挤,关上门窗车内的温度刚刚好。

这一晚,老钱总送马经理女儿去医院的事情也传开了,人们为了八卦而八卦,相关的不相关的全趁着有耳朵听一股脑往外倒。王福逸十一点多得知此事,心头闷闷不乐。桂英明知自己在深圳,明知自己年前闲着,且近来两人频频联络,为何今天她女儿发高烧她没有找自己呢?男人认为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尊严和地位受到了挑衅,他怎么也想不通。十二点,王福逸朝桂英发去消息——“睡了没?”

躺在小宾馆床上的马桂英还在为张医生要求大哥出院的话恼怒,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一点多她翻开手机习惯性地查消息,正巧看到了王福逸发来的。

“没。”

“今晚你又守夜?”听见微信消息叮咚响,王福逸打开夜灯从被窝爬起来摸手机,速回。

“没有,今晚不是我。”

“你女儿高烧怎么样了?”福逸直击核心问题。

“在医院呢,具体我也不知道。”桂英冲着手机长叹。

“放心,到了医院有医生呢。”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相信妇幼医院的医生。”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隔了一会,福逸质问。

“太忙了。”

“你女儿发高烧,为什么第一个不打给我?”福逸逼问。

马桂英隔着手机屏幕感到特别紧张,反复思忖,发送消息:“因为你还没有做父母。”

福逸看到这句话,心脏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大脑顿时空白,良久没有反应。

见对方没有反应,桂英关了手机屏幕,准备休息。在今年今月如此这般的交瘁、惶恐、慌乱、流年不顺中,她为何总想着他?为何寄希望于他来解开自己生活的乱麻?为何在夜深人静时总期待他会给自己打电话或者自己想跟他说说话?明明和她一起扛担、冲锋、携手、步步相伴的人是爱人致远,她为何总是将王福逸想象成天外的威武神将会来拯救自己?

对方的浓情隔着千山万水她依然感受得到,他们怎么继续?他们如何结束?

这边是即将去世的大哥,那便是高烧不退的女儿,湖南有受了委屈的婆婆,深圳有悲伤煎熬、令她愧疚同时需要她安慰的老父亲,怎能睡得着呢?

泪水狡猾地攒动,正悲伤间,电话响了,果然还是王福逸。

“喂?喂?”电话通了,王福逸一直在轻声呼唤,却呼不出桂英的名字。

“怎么了?这么晚?”

“我猜你还没睡?”

“睡不着……”

成年男女,聊了一阵可有可无的闲话,皆觉着欢喜温暖,又品出无味尴尬。王福逸断断续续的温柔话快要说尽了,桂英听着只当是绵柔的安慰,预告到对方即将挂电话时她又万分不舍。

“刚好有个问题想咨询下你。”桂英躺在枕头上呢喃。

“你说。”

“医院的病房不够用了,因为新··毒,主治医生让出院,可是我哥这样子,一出院……”马桂英闭着眼睛轻轻啜泣,如同在梦里说梦话,如同向梦中求梦神。

“如果,你哥在ICU里住着有用的话,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果,没有用的话,何必呢?我想他满身插着管子针头也不舒服,但凡有点意识,他肯定不想这样子的。”王福逸靠在床头歪着脑袋。

“我不想……在我手里……我不想是我做决定……”桂英不知该如何讲。

“你觉得这重要吗?我跟你说说我母亲吧,她肝病熬到最后快不行了,也是靠输液活着,我这么看了她七八天,每天偶尔清醒的时候一直朝我皱眉、发火、摇头,她喉咙里插着个大管子特不舒服,她就是走也不想这样不舒服地走了。最后是我决定拔管子的,我知道撤了呼吸机是什么后果,但是,我从来没后悔过。推人及己,如果你是你哥,你想象他现在一个人躺在ICU里,一个亲人看不见还要活受罪,你愿意吗?”

“嗯……”马桂英侧躺在被窝里,眼角湿润,若有所思。

两人软软地聊着,几十分钟后,桂英睡着了,王福逸听着她酣酣的呼吸声,莫名的幸福涌上心田。挂了电话,男人心满意足地也睡了。

凌晨两点,老马睁开眼坐直,这才发现自己倒在漾漾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后他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拿出了温度计,甩好后夹在漾漾腋下,中途上了个卫生间,回来看度数时是三十九度五。降是降了,依然高烧。老马伸手摸了摸漾漾的脊背,发现湿溜溜的,于是从袋子里掏出毛巾,打算放在漾漾衣服里面。给娃儿翻身的时候,不防备小儿抽搐了一下,老马吓了一跳,待孩子平静后继续塞毛巾。放好毛巾将漾漾翻平时,漾漾又抽搐了几下。老马始终小心翼翼,可瞅着娃儿这样子蹬脚抽出发抖,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半夜的医院没人,老马跑去值班护士那里反映情况,护士安慰了几声继续趴在咨询台上休息,老马折回来坐在漾漾床边,看着她睁不开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小身板,心烦意乱,悲伤难耐。

太愧疚!这几天他没有照看漾漾睡觉,没有给漾漾吃热饭,没有给孩子穿好衣服,漾漾午休他眼睁睁看着小孩没有盖被子却无动于衷。任桂英如何怪罪他,他愣是一句还不了嘴。因为老马很清楚,漾漾的高烧几乎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凌晨三点,李玉冰一行人回到了深圳。伍明兰、隆石生和老乔三人各回各家,李玉冰到了公司。彼时,公司的大会议室里还有人在,宁广华、席晨光以及协会的张领三人在热聊。时间太晚,回去怕影响家里人休息,不如留在公司将就一晚。

“老钱呢?”李玉冰打过招呼,一身倦容地问三人。

“他办公室呢。”席晨光一指。

“好,你们早点睡,能回家的赶紧回家,今天辛苦了。”

李玉冰说完轻轻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去了老钱总办公室。走过空荡荡、华丽丽的办公室,李玉冰直奔老钱办公室内的套房里。晚上彭凯悦早回家了,老钱喝了双份的药正半躺在床上打鼾。今天,老钱提前出院,一定是因为自己,李玉冰想到这里轻轻坐在了小床边的椅子上,失神地凝视老钱似呻吟似喘息地安睡。

多少人质疑过他们的感情?数不胜数。这些年听到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入目的流言,李玉冰常一笑了之。高于年龄的成熟和理智使她看待一切均与常人不同,她渴望安宁,追求内心的宁静,希望身边始终有个踏实的人冲着她暖暖地笑,笑生活的起起伏伏不过尔尔。老钱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有格局有阅历的人,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人,一个看得懂她简单与纯洁的人。

李玉冰的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母亲的出走、父亲的去世、婚姻的不幸、养育的辛苦……遇到老钱之前,她看待命运全是蓝色的、悲情的、带着哲学虚无主义的,可是遇到老钱之后,她发现残破的生活也有色彩、也是快乐、也可以豁达,不完美的生活也能够活出高度和境界。她只是顺着老钱的指引改换了看待人生的姿态,没想到,她成了另一个李玉冰——一个看得到众生风光的人。

“你回来了。”被凝视的老钱睁开了眼,打算坐起来,被李玉冰按住了。

“你怎么出院了呢?”

“在医院太闲了。”

“桂英她小孩怎么样了?”

“交给胡主任了,放心吧。”

“嗯。”李玉冰坐在床边握住了老钱的手。

“歇会儿吧,才三点多。”

“好。”

李玉冰慢慢地躺在了老钱身边,将细细的胳膊放在他肚子上,将轻薄的手掌放在了他心脏的位置。她喜欢将耳朵靠在老钱身上倾听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因为她很早便懂无物常驻。

凌晨五点,广东省界上开始喧哗起来。蒋民义听声起来,绕过横七竖八熟睡的同事,悄悄下了车。下车后裹着厚外套走了几百米一打听,这才知检查站那边有了动静——检查的设备到位了,医护人员也刚刚到,现在已经开始做检测了。不过听前面传过来的话说,从目前检测的情况判断,人均检测时间加登记备案时间合下来二十来分钟,蒋民义一听这速度,又遥望黑夜里这有头无尾的八排车队,轮到他们一行人不知猴年马月了。在车外面抽了两根烟,跟高速路上的陌生人闲聊了一阵,老蒋继续裹着厚外套上车睡觉去了。

这两天两夜的闹腾,十五人被滞留的事情第二天登上了安科行业的新闻头条,新闻出自竞争对手——安防展,一系列图片皆是来自花海洋等人发在行业群里的原生图。

一月二十三号,一早起来,仔仔收拾好东西等着棠阿姨过来接他去医院。跟爸爸打完电话,他无意翻到了手机上的邮箱,打开邮箱,用聚着微光的双眼查看邮件,这才知自己期末考试考了班里总分第八名,其中数学成绩排名第三,英语成绩排名第七。少年将邮件文字放大无数倍后截了图,本想发给爸爸,可转念一想,这时候这样的好消息太微不足道了,它不但不能冲抵一丝一毫的坏消息,反而会提醒人们坏处境究竟有多糟糕。

上午十点半,包晓棠打扮好自己、采购完东西,拎着大包小包出门了。打车到了金华福地,她接了仔仔直奔妇幼医院。到了医院,按照仔仔外公发的楼号,她很快找到了漾漾所在的病房。气喘吁吁,女人探头朝里一看,果然看到了马叔。

“叔!叔!”

“爷爷,漾漾怎么样了?”

晓棠和仔仔拎着东西走到老马跟前,老马欢喜得只管笑,晓棠和仔仔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没了。望着亲亲的外孙子站在眼前一脸担忧,老马禁不住老眼酸了。

“今早起来三十八度了,还是低烧。”老马反应过来回了一句。

“马叔你怎么样呀?早饭吃了没?我带了很多面包、方面便、饼干啥的,你先吃点东西吧。”

“等会吃,现在不饿。”

仔仔坐在爷爷身边,右手紧握妹妹的脚腕,晓棠和老马一来一往地聊着,不防备这时候病房里进来一个人。

“马叔,水好了,你先喝点水吧!”

包晓棠循声望去,只见一儒雅伟岸之人、戴着光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明明是中年人,却透着浓烈的青春气息,一字不苟的发型、煞有情调的围巾、淡淡的男士香水、刚刚好的身材。白肤大眼、红唇皓齿、长脸浓眉、一米八九。干脆利落的脸上洋溢着真诚和谦卑,精致的穿着中流露着成熟和富有,身上散发的气息融合了青春与老成、热情与睿智。晓棠意识到自己看呆了,赶紧别过头盯着漾漾,用力盯着漾漾,以耗费力气快速转移她炽热的脸和狂跳的心。

“好好好,小王你坐你坐!”老马接过水,招呼那人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

“这是仔仔吧!还记得我吗?”王福逸局促地落座在小凳子上,然后一脸笑容地跟桂英儿子搭话。

“叔叔好!”仔仔看不见,只管程序性地打招呼。

“他看不见!近视眼镜被他妹妹摔坏了,现在过年没地方配镜子,开店的人个个回家了。”

“哦这样啊!呃……诶这个是?”王福逸指了指老马背后坐着的女孩。

“哦!这是……桂英她朋友,也是亲戚。棠啊,这是桂英她同事、朋友。”老马两头介绍。

“你好!”晓棠招了招手,用手挡住了红灿灿的脸蛋。

“你好!”王福逸彬彬有礼地朝晓棠点头,点完头快速地挪开了眼神。

“仔仔,为什么配不到镜片呢?大商场里有名牌的连锁眼镜店,那边可以的!等会儿叔叔带你配眼镜去,这事还比较急!”王福逸想办法。

“不行!他是高度近视,我们找遍了,没他这度数!人家说要定制的,现在厂子里工人放假了,没人管这事了……”老马解释。

“哦!仔仔你多少度哇?”

“近视一千多,散光两百。”

“多少?再说一遍,叔叔记下来,帮你找找。”王福逸掏出手机点开便签本认真记录。

晓棠趁此悄默默出了病房,直奔医院的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她凝视自己——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为何令她心动人是他呢?王福逸,桂英姐提起过这人好多次,英英姐口中乍一听的庸庸之辈,为何今天她却看到的却是金光灿灿的?

怦然心动,同时,怅然若失。

如是初恋一般,美人儿惶惶不安。

极大惊喜和极大失望,怎么能同时出现呢?

她该怎么处理这种生理性的、不受控制的、一秒乍来的强烈感受?包晓棠像初恋的女孩一般不知所措。

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失落极了。她看他不过三秒钟、听他说话不过几分钟、对他的了解不过泛泛,为什么内心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呢?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满口是桂英桂英、仔仔漾漾。注定,刻骨铭心地相遇,对一个人来说天崩地裂,对另一个人来说却过眼即忘。初恋是什么滋味她早忘了,晓棠却非常清楚,这一天、这一刻、这个人她将终身难忘。

心驰神往的爱情如此莽撞地来了,她却不敢正眼看他一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时刻就在眼下,她却不知该怎么应对。包晓棠提醒自己她和他的相遇是因为英英姐,她不停地在嘴里念叨英英姐,可是,爱情,是反理智、反道德甚至反智慧的。她驾驭不了此刻天南海北、沧海桑田的一颗心。

一座大山伫立在眼前,她不知该怎么攀越。恍如一梦,女人愣愣地回不过神来。明明初次相见,她便开始回忆她见不到他以后的微笑、声音、动作……他的爱在何方是他的事情,可自己为何忍不住地失落——沉沉地失落,捡不起来的失落?明明初次相见,她便心怀决绝的、此生不见的悲哀。该怎么安抚此刻的自己?女人打开了女生厕所的小窗户,任湿冷的风拍打自己炽热发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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