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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下午五点,晓星收到桂英的短信,说是要带她哥回家,晓星回复了几句,而后在家里转来转去有些手忙脚乱。桂英她二哥很早去了医院,这次这么多人回来,想必家里吃的用的不充足,一番思量,她收拾了几捆大葱、两篓大白菜、一篓白萝卜、干粉条、花生油,还有她前天刚做的白馒头、豆腐包子各搬了一箅子,准备开着她的小三轮去马家屯看看桂英还有她大哥。晚上七点,万事俱备,包晓星将儿子托付给维筹以后,自己开车刚出村,被组长拦住了,说是不让出去。
“我割豆腐呢!”晓星坐在车座上,双手搓着车把。
“割豆腐也不行,村长说了,任何人来也不让进,出去也不行。”
二十多的小伙子刚从外面回来,被分配在村头守着,晓星好说歹说也愣是不让。晓星多年未归,也不知谁家小伙这么拗。
开车回到巷子里,停在自家门口,晓星犯难了。桂英遇到这等大事,她不能不去看看。正愁着手机响了,是一个名为“段家中学八四级一班同学会”的微信小群,里面只有八个人,其中四个人常常不说话。微信群是包晓星回家后才建起来的,群主正是康鸿钧。
“我店铺的斜对门是家卖瓜子的,现在镇上没人了,老哥家上千斤的瓜子压着卖不出去了,你们有人要吗?成本价,一斤三块钱!差一点的两块五块,还有五块一斤的大瓜子!”晚上七点,康鸿钧率先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此消息一发,群里瞬间热闹起来,连平日不漏声色的老同学也出来要瓜子。
“生的熟的?”老同学李建文问。
“肯定是熟的呀!过年卖生的?你咋想的呀老李?”康鸿钧发语音调侃。
“有五香的吗?”老同学马嘉禾问。
“有!五香的最多了。”康鸿钧回复。
“给我留个十斤,不不不十五斤,我今年还没买瓜子呢!”赵炳文发语音。
“行,我记在纸上。还有人要吗?”
“焦糖味儿的有吗?我要个五斤焦糖、五斤五香的。”
“有呐,记下来。”
“现在村里不让进出,你们咋买瓜子呢?”晓星忍不住询问。
“刚说了,老哥开着三轮车去村里送。”康鸿钧高兴,终于等到晓星发言了。
“包家垣不让进出呀!”
“卖瓜子的老哥不用进村,你也不用出村,在村口付了账拿了货就成。”
“这样啊……那卖瓜子的咋能出来呢?”
“镇上没限行呀!镇上主干道的商铺可以自由进出,主要是周边好些小村子没有菜市场,好些人买菜买肉还得去镇上,所以镇上的几排商铺没有F。咋了,你是有啥问题吗?”
“我……诶鸿钧,你能问下卖瓜子的大哥,能帮我带些东西去马家屯吗?”
“行,帮你问问,等会啊。”
没多久,康鸿钧打来电话,晓星也不客套,直接说了自己的难处,谁料康鸿钧热心又多情,半个小时后直接开车开到了包家垣村口。到村口后康鸿钧给村长包棣通打了个电话,村长亲自出来迎接,而后两人去了包晓星家,晓星将东西搬到康鸿钧的车上,两人十来分钟后开车到了马村长家。
在巷子里停好车,康鸿钧为晓星开了车门,一出车之间桂英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里门外挤满了人,全是马村长家的前后街坊、远近亲戚。晓星还当家里没人所以提前过来等着桂英,没想到慢慢朝门口走去,竟发现二三十人窸窸窣窣来来往往,有打扫卫生的、有低头议论的、有看守火盆的、有清理客厅的……
“诶,你是……”刚从渭南市回来的老四马兴波指着走在前的包晓星,一时认不出是谁。
“康总,你咋来了呢?”老五马兴成上前询问握手。
“原来是马村长家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咝诶……那个我送我朋友过来,她来看……诶这里是怎么了?”康鸿钧握着手将老五拉到旁边小声问。
“我是桂英她朋友,我一直在深圳的,刚回来。”包晓星走上前跟老四搭话。
“你是不是包家垣的?”
“是是。”
“我听我英英姐提过你,我是她兄弟,我姐还没回来呢,他们在路上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让走动吗?咋家里这么多人?”包晓星尴尬地问。
“多数是邻家的、自家屋(堂亲)的,有个别是外村的亲戚,不来不行呀!”老四摇头。
一番寒暄,晓星将车里的东西卸了下来,而后和康鸿钧跟老四老五坐在了一处火盆边边聊边等桂英一众人。本不相识的人忽然相逢,相逢便是缘分。这头的马家闹闹哄哄人来人往,几乎整个马家屯都在打听马兴邦的死活、马桂英何时回家、女婿回来没、车祸多严重……那头的马兴才领着司机刚出了西安,被交警拦下了。好在打车证件齐全,可来回交涉费了不少口舌耽搁了不少时间,惹得马建民一老头大冬天地下了车也跟交警掰扯。
致远和兴盛都下去了,大车后车厢里只剩下了马桂英和她大哥,看着大哥喉咙里插着一根粗管子,嘴里啊啊地叫,桂英心疼又麻木,忍不住在大哥耳畔叫了叫声。
“哥?哥!哥……”
微弱的橙光下,马桂英看见大哥的头动了几下,又叫了几声,还拍了几下大哥的肩膀,可这回大哥又没反应了。女人有些失望,继续坐在车里发呆神游。
“哥?哥!哥……”
马兴邦听到有人叫她,迷迷糊糊中不知这人是谁。只晓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眼一看,他的肩膀在哪里呢?兴邦使劲眨了眨眼睛,在俯望自己,只见自己的双肩往下沉,双臂往下沉,双腿也往下沉……他好像把自己的肉身分摊给了大地。他脸上的肉往下流淌,喉咙和生殖器被大地拆解,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朝八方游去,他双腿白色的骨头化成白色的翅膀飞向南天和北天……周身轻盈,鼻子畅通无比,额头多年的淤积渐渐疏散,十指不复存在。他慢慢地深呼吸,觉察到自己的颈椎和肋骨被大地吸食,骨头正在溶解,溶解成碎块、粉末、黑土……
他是一块土疙瘩,沉甸甸的。不,他是一棵空心草,轻飘飘的。他是穿行在油画里的幽灵。他是远方传来的笛声。他是夏日的水流,从天上而来,流到地下,继续流、继续渗……他被土壤包围,温暖实在的土壤紧紧地裹着他,像母亲裹着婴孩一样。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他的灵魂渗进了一块最古老的水晶石里,母亲的爱也在那里。他挣脱时间,不生不死,长青不老。他是远方闪烁的星星,拥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他行走于既宏大又狭小的地方。他悬浮于既吵闹又寂静的空间。
死灭,是安宁的。
时间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为此哭泣。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浊。
风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发。他被路过的人踩来踩去,他是僵死的榕树叶。死亡,不过如此。
他的眼睛还能看到光,橙黄灯泡发射出来的微光。天幸,这个人此时此刻竟有所思。
马兴邦有所期待,期待有人来拯救他,救他脱离僵死之境,期待有智慧之人诚挚地告诉他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哪怕他的存在不那么重要不那么光鲜,但也有胜于无。如果他一睁开眼伺候便生出信念,即便是苦修一生或自我牺牲,他心甘情愿自在其中。苦难成就的伟大,多出于背后强烈的意志。没有意志、执着、远见、博爱、信仰或者强烈的欲望,谁能忍受这世间的苦难?
脆弱的生命即将陨落,冥冥中马兴邦在等待一个奇迹——一阵巨响,一道刺光,一次跌倒……哪怕是重伤或者一记耳光也可以。
马兴邦在呐喊,在地心呐喊。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他挣扎着上浮到地面,他扑腾着下沉到地面——他想方设法拯救自己。他不甘于此。清澈无尽的泪,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他的灵魂掐断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画,堵住笛管。
他唤来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头里带着大地的力量;他召唤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潜藏着来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双腿,那双腿因为飞翔变得健壮有力;他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肩膀、双臂和双腿重新安在他那残缺的肢体上,他吸食最后一口来自地下的力量……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乐,悲哀、缓慢、沉静却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马兴邦穿上肉躯,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他打望这视网膜里的乾坤,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一切如旧……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芸芸众生依然芸芸。他走过一见手术室,手术室里有人再给他的肉体做激烈的检查,他的身子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他路过一处隧道,隧道的灯光投射出宇宙的星光,他欣赏着点点亮白的星光微笑;他看见大树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边叹息;他看见一群狗在说着人话争吵,那声音陌生而熟悉;他路过一面墙,那墙上有人的器官,蝴蝶正在啃食人类残留的细胞;他淌过血粼粼的小溪,看见溪水中现出人脸却没有人身;他听到地里的稻草堆在说话,稻草堆上搁置着狗头和鹿头;他来到一处大洞穴跟前,看见蚂蚁大小的人们正在交配,同一时间数万只小人在交配;他去到骨头堆积的山上,山上铺满了黄金,黄金上流淌着天上来的声音;他张开双臂,不防备自己被一阵风吹起,身体好似气球,轻轻地在风中飘浮……身体的沉重分散于大地上,兴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清醒。
飘飘而上,马兴邦沉浮于宇宙之中,才懂何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的境界。下方黑色是地球的,眼前蓝色的是宇宙。没有缝隙的广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没有动物亦没有植物,那儿寒冷、高峻,但那里是距离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宇宙,从此审视地球之人、微茫人生眼光竟大不相同。
也许宇宙是上帝七天创造的,也许宇宙真是无尽轮回的永恒存在,也许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不过是梵天的梦境衍生,也许银河系与细胞核一样存在于某一个无量大的神圣体中。
眨眼之间,他好像看见了未来的地球——溪水干涸,河水退位,海平面下降了数百米。那时候的地球变大了,也变轻了,人更多了,地球转得更快了,距离太阳更近了……
当眼睛转动时,整个宇宙也在转动。气流推着兴邦去到了一个被蓝紫色或土黄色气体包裹的地方。兴邦不知此地何处,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散步。他被弃之于此,没多久,他接受了这一事实。月球上漆黑一片,到处是土坑,兴邦摩拳擦掌,准备在大坑里载大树、小坑里栽小树,每棵树上挂上彩灯,这样地球上的人某一天开发到月球背面时,会想起他有生之年在这里的耕耘。他计划余生之年可以在月球上种满各色树木,最后在大限来临之前将自己埋在某一刻最爱的大树下面。
一转身,马兴邦到了北极。极目远视,冰雪与天空浑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极无边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于天堂之上。夏天的时候,极地有了海浪,整个半昏半晓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连动物也没有,凤凰也不知何时匿了踪迹,留他一人赏识天地之大、人之卑微。那段时间兴邦自在地游泳、冲浪,仿若自己是整个地球唯一的看守人。何其孤独,何其浪漫。孤独难耐的时候,他会开口跟海水谈心、跟天空对聊,他们聊过生死、聊过生存、聊过生命。回音告诉他,无论在哪里,孤独的人永远孤独。
不知道游行了多久,马兴邦累又累又渴,喉咙肿痛,他想回到初始地方,奈何找不到回去的路。
“哥?哥!哥……”
他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他的耳畔说话,他数次转头却找不到那人在哪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马兴邦浑身一震,意欲睁开眼,奈何怎么也睁不开。他使劲力气眨眼皮、睁眼皮,奈何身体无动于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为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在哪里?他的双脚在哪里?他被人绑架了还是被人迷晕了?马兴邦的头一直在微微地晃动,可惜他已经无法驱使自己的肉体。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后,马兴盛重坐在车里,发现大哥的眉目在动,于是上前呼唤,引得桂英、致远也跟着叫。
兴邦听见了,可惜睁不开眼。他记起了那声音,他知道兄弟妹子和妹夫在身边,他动不了,但是大脑温柔地笑了。
马兴邦开始回忆,自己是如何置身于此的。他记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边人的来救他,其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没错,正是爱人青燕。
青燕见他受了伤,在边上问寒问暖的,兴邦觉着无碍,起身拍了拍尘土,兴奋地拉着青燕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呀?”
一路上燕子不停地问,兴邦只管拉着她走。其实他也不知他们即将要去哪里,只说:“跟我走就成!跟我走就成!”
两口子路过一段儿菜花地,金黄的油菜花正逢盛放;后来他们去了莺歌谷,兴邦带着燕子领略莺歌谷独特的美;离开莺歌谷时,燕子乏力爬不了坡,兴邦喜滋滋地拉着心爱的姑娘出谷。刚一出谷,瞅见两孩子皱着小眉望着他俩。
“妈,回去!”大孩子生气地冲着青燕凶。
“嗯?”兴邦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娃儿!两个都是!”青燕指着两孩子面露难色。
兴邦痴呆,望着两孩子难以置信。
“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等你等不着!”青燕转身流下了泪。
“我……我在……”马兴邦语塞,因为他刹那间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
“妈,回去!我爸等你呐!”七八岁的老二凶巴巴地催促。
“回!回!”燕子点头,回望兴邦满眼为难,两脚不知不觉地朝孩子那边挪去。
兴邦望着他们一步一步地离开,揪心地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眉紧皱,紧皱。
待望不见她们娘三个以后,马兴邦空空地坐在莺歌谷边上,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没多久落芳华来了,她依然窈窕依然妩媚,只是老了一些。芳华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将头靠在他肩上,陪着他静静地看夕阳晚霞。
不知过了多久,兴邦在厂子里忙活,忽然门卫的老头说门口有个孩子找他。正维修机器的马兴邦一身黑油地去门口看。老远瞧见了一姑娘,七八岁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丫头是自己的娃儿,两脚快步上前,走进以后发现模样又不太像,好像是妹子家女儿漾漾,但心里早认定是自己的小孩。兴邦放慢脚步,游移不定。走上前喊她时,小丫头咯咯笑地跑了,跑远了……兴邦小碎步跑出去追,想喊她的名字,一时竟记不起自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愣在原地,痛心不已,彷徨无助,担心小孩子出事,同时恼恨自己记不起孩子的名字。
如此磨蹭了大半天,最后回到厂子里时,父亲也在。兴邦条件反射地提起一颗心,缓缓走上前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开口便开始斥责他、批评他、嗔怪他……兴邦听着老头絮絮叨叨地责骂走了神,转眼看天空时,天上正有一只五彩的大凤凰朝他飞来。他忍不住大喜,盯着凤凰的大眼睛希望凤凰能带他飞一段。凤凰落地,他爬上凤凰背上,留下父亲一人忧伤地望着他。与其两两相看两两生厌,不如远去悠悠,留些好的念想罢了。
兴邦当然不舍父亲,奈何人间悲伤,他徒留无益。他曾听人说,只要离开了人间,那便离开了地狱。一切决定好似前世注定,他身不由己罢了。人们曾说,哪怕是一个人的天堂,也比人间要好。不知在何处,凤凰盘桓远去,他停在没有坐标的荒漠中。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中,兴邦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他窗前朝他微笑,他知道是青燕回来了,他睁开眼张开嘴要说话,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那是妹子桂英,兴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时心怀温暖。
“诶诶诶!哥醒了!”望着大哥犯困的兴盛忽然看见大哥睁开了眼,浑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马兴邦听亲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见自己手脚皆动不了,他忘记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猜到了不好的结局。他尝试了好几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连手指和肩膀也不听使唤。顿时,男人湿了眼角。
“啊……啊……”兴邦说不了话,这才感觉到自己嘴里插着东西。直觉判断,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哥……你认得致远不?你认得他的话挤个眼。”三人各自着急,还是桂英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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