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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照顾好小师兄,不然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辛鸿云撂下一句狠话,接着就离开了。
我在外头找了一块大石头,拍拍上面的尘土,坐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等待。
······
一直等到午间,那个被叫做曲莲的女子出来了一趟,过了一阵,拎着个食盒重新回来了。我想了想,跟了进去。曲莲正在布筷。我主动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您的好意。”曲莲一边摆好饭菜,一边说,“坐下一起吃吧。我准备了三对筷子。”
我看向居修远的病床,疑惑道:“修远不吃?”
“左护法大人最近适合进些流食。”曲莲从餐盒里单独端出了一碗煮得稠稠的的青菜粥,“您二位先动筷。我伺候完左护法就来。”
我心念稍动。“姑娘辛苦了。让我来吧。姑娘劳碌一天,也累了吧。”
曲莲推辞道:“分内之事罢了,何谈辛苦?”
“曲莲坐下。”子车夫人正襟危坐,道,“让他来。”
见子车夫人发话,曲莲也不好再推辞了:“那就麻烦居爷了。”
粥放在餐盒的最底下,热乎得紧。我接过时还有点烫手。我用匙羹把粥放凉了,才喂居修远。除了最开始说了句“劳烦父亲”外,修远没再说什么。我喂一勺他就喝一勺。那边二人吃得比这边快,我粥喂到大半时,她们已经吃完了。“居爷,我给您留了饭菜,都是干净的。您吃完放在桌上,我收拾就好。”曲莲将吃得见光的碗碟放回餐盒里,临走前知会了我一声。
“谢谢曲莲姑娘。”我道了一声谢。
子车夫人喝了壶茶,慢悠悠地往里屋走。“我要歇下了。没什么事别叨叨我。”说罢一掀帘子,不见人了。
曲莲给我单独留了一碟一碗,有菜有肉。我今早被辛鸿云吵醒后滴水未进,有米进腹方知饿得很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些茶,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些了。
曲莲和子车夫人都走了。这空间只剩下我和居修远两人。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时间便有些难言的尴尬。半响,还是居修远出声打破了沉默:“父亲这几日在山上住得可好?”
“能吃能睡,除了不见外人,其他都好。”
“改天我令术八给您送块腰牌,就没人拦您了。这山上大半地方都可去得。”
“嗯。”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觉得这回该轮到我找话题了。我想了想,道:“我住的是你的屋子?”
“我听教主说了,是这样的。”
“你屋里那两个哑巴丫头叫什么?”
居修远惊讶道:“父亲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没人告诉我。那两哑巴又不懂书写。我只好自己给她们又取了个名字。”
“父亲取了什么名字?”、
“有点驼的那个叫小昭,脸上有疤那个叫小离。”可惜那两丫鬟都听不懂我的梗,我有点遗憾。
居修远唇边浮现出一抹笑。“那以后,她们就叫这两个名了。”
“她们本来叫什么?”
“一个叫无口,一个叫阿喑。”
我默了半响:“那还是用我取的名字吧。”这俩名字不是每次叫都在往人内心捅刀子吗?
这番闲聊下来,气氛融洽了不少。我等了片刻,又问:“辛鸿云管你叫小师兄,你们系出同门?”
居修远没什么隐瞒的意思。“我二人皆师从前教主。”
辛鼎天,前任魔教教主,黑榜第一的高手。他做居修远和辛鸿云的师父一点问题都没有,一他有资格,二他身份也合适。但这个回答还是让我沉默了片刻。我还记得不久前在市井中听到的传言:辛鼎天养子辛鸿云率银鬼刀等部众谋逆教主之位,右护法余容死战不退,就此身亡。我最终还是没就这个话题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我看辛鸿云应该比你大,为什么他反而喊你师兄?”
虽然我觉得辛鸿云心智好像没有修远成熟,但是从外貌身高体形等能判断,辛鸿云应该比修远年长。
“教主年十八,是比我年长两岁。但我进门比教主早。教主当时不忿要喊一个奶娃娃师兄,就在师兄前加了个‘小’字。”回忆起往事,居修远的眼里似有怀念。
我捋了捋我是什么时候听闻辛鼎天收了个孩子当养子的。我记得我是在武林大会上听到的。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不是上一届,也不是上上一届······约莫是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届。那年辛鸿云应该六岁。那居修远起码四岁那年就拜了辛鼎天为师。
“习武辛苦吗?”
“习武焉能惧辛苦。”
然后又没了话讲。
我挠破脑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亲不想问教主之争的事吗?”修远轻声问道。
我幽幽地道:“你要是肯讲,早就该讲了。”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跟我说这个。刚认祖的时候,我和他在客栈闲聊聊起魔教的时候,我第一次试探他的时候,我发现他伤了岑子默的时候。但他从来守口如瓶。
“现在可以了。”修远抬起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可以了。
“此事事关教中机密,我之前不敢泄露。我刚得到教主批示,允许我向父亲透露部分实情。
“年初的时候,师父他走火入魔了。”
······
“去年冬,师父闭了一次关。他出关后,其他没什么异常,只是变得格外滥杀了些。一开始只是伺候的下人换得勤了,没人上心,直到有一回鸿云和师父意见相左,师父愤怒之际竟出手掐住了鸿云的脖子,我们才意识到不对。我们试探多次,发现师父此次闭关后心性确实有了幽微的变化,更加多疑,更加易怒,但——并不疯癫。就算我们拿着那些不算证据的证据去告知长老,也很难取信于那些对辛鼎天忠心耿耿的老人。
“杀几只蝼蚁在随教并不碍事,只有对自己人出手才是过错。师父虽比以往暴躁,但言行仍有条理,武功在闭关之后似乎更上一层辛鸿云将猜想说出,却只引人怀疑他的动机。然而眼见师父一天比一天滥杀,在那看似如常的皮囊下的灵魂日益疯狂,我跟鸿云商议,不如真的反了,才好逼着师父看病。
“这事很难。尤其是辛鸿云并不真的想反,所以那些因忠于教主而不屑于他这个叛徒的人不能除,还要一一安抚,实在困难。幸好除了我和鸿云外,也有部分聪明人也发现了端倪,加上有子车夫人做担保,我们才勉强稳住大局。”
我听居修远说了半天没提到余容,不由得问:“余容呢?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居修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们谋划此事时,娘亲并不在山上。只有师父才知她的具体行踪。这是时有的事,我们本想日后再解释。谁知在起事那天,娘回来了。娘来到大殿时,正好看见我二人在和师父对峙。娘亲上前想护住教主。可那时师父被我们两个的背叛冲昏了头脑,以为娘亲也一起叛了,愤怒之下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生生挖出了她的心脏。”
我曾以为余容死了,觉得她死得太轻易,不像她。后来知道居修远实为辛鸿云下属,我隐约觉得她可能没死,只是藏了起来。而现在,我又得知,她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拍手称快吗?不至于。难过?好像也没有。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当居修远说出她死时的情景时,就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爱过的,现在憎恨的人,真的不在了。
我不知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居修远揣揣然地瞧着我的神色,问道:“父亲,你还好吗?”
“没事。”我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把表情调整过来,“我有什么不好的,人间少了个祸害,我该高兴才对。”
我说完,突然意识到,修远才应该是不好的那一个。他师父在他面前杀了他亲妈,心理素质差点的,这能成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倒是你,你还好吗?难不难受?”我努力露出关怀的表情。
“江湖人有几个能善终,我早有心理准备。无事。”修远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不像无事的样子,然而不管他真无事假无事,此时都不该再纠缠不放了。“所以,她真死了。”我半是陈述半是感慨道。
“是。我亲手收拾了母亲遗骨。”修远状似平静地说,“为了教主声誉考虑,此事秘而不宣,即使在随教中,知道当日实情的人不会超过一指之数。也请父亲替我保密。”
“我不说。”我承诺道。我又想起当初居修远给我看的那封遗书,不禁问道:“那,那封柳艳艳绝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娘亲早些年写的,以备不时之需。只有年月日是我后来填的。”
“你为何会来找我?当时魔、随教应该很需要你在这。”
“鸿云觉得我当时不适合呆在教中,所以,我便来了。”修远说到此处,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得以遇见父亲,倒是我的幸事了。”
修远身体刚刚才伤筋动骨了一回,接着和我说了没多久的话他就睡了过去,留我在药庐的外间孤独地品着清醒的滋味。今天修远告诉我的消息,按六路楼的情报等级划分,该是天级,能换白银万两,一个普通人从他出生用到他的玄孙辈都不一定用得完。如果感情可以明码标价,那修远对我,可以说是十二分的情真意切了。
若他不是余容给我生的就更好了。想到前路漫漫无光明,我的脑壳就开始痛了起来。
门帘窸窣。我抬起头,正好撞见睡了个饱觉的子车夫人从里间出来。她步履很轻,踩在地上跟一只在屋檐上行走的老猫似的,带不起尘埃。我拱手行了一礼:“夫人贵安。”
子车夫人倨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礼。
可礼数还是要尽的。“今天多谢夫人出手,救下小儿了。”我道。
子车夫人发出一声嗤笑。“免了。我住在潺湲山上,受随教庇护,就要为其做事。忠于职守罢了。”子车夫人边说边拎起茶壶,倒了冷茶,重新去烧热水,“次次我救了人,他们转眼就去送死,浪费我的药,下次有人送到我这来我还不是一样要救。”
“生命在于朝夕。哪怕只能多活一个时辰也是好的。我还是要谢您救了我儿。“
子车夫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半响才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你。”
我以为她听说是我伤了居修远的事,抱歉道:“这次是晚辈冲动了······”
没料到子车夫人却矢口否认:“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在更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你。”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能把杜衡那小子惹生气,让他下绝医令,这可不是一般的壮举。”
卫杜衡,杏春谷少谷主,妙手回春再世华佗,江湖人提出来都赞不绝口,只有我,因为早年和少谷主的一些龃龉交恶至今。
听到子车夫人这么说,我有点尴尬:“晚辈当年年少气盛,做法确实欠妥当了。”那事是我占理,但常言道有理还需有礼,若放到现在,我大概率不会那样行事。但我当时狠话都放出去了,不好下台,只好继续死鸭子嘴硬了。
“不知前辈和杏春谷是什么关系?”天下学医人,半数出自杏春谷。我先前以为子车夫人是另外那一半,现在看来,她和杏春谷必有渊源。
“我名子车香莲,若我还在杏春谷,他该喊我师姑。不过现在,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子车夫人没什么感伤的意思,语气就像在说起别人的事,“我是半步都不能踏入杏春谷的,但我看你还有救,你去跟杜衡陪个罪,绝医令也不是不能收回去。”
“听前辈那么说,想必前辈必有一番伤心事了?”我试探道。
子车夫人并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想问就问吧。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我毒杀了我的丈夫,违背了杏春谷的律令,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子车夫人大概是以前被问烦了,直接一股气把我好奇的都倒出来了,“我杀他是因为他曾说好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却做不到,我就把当初他向我求爱时发的誓一一应验在了他身上了。还有什么别的想知道的?”
我沉默了一瞬:“前辈真是性情中人。”
子车夫人侧目,冷笑。“怎么,不骂我声毒妇?你心里想的,我听得到。”
“我没这么想。”
“不想行侠仗义?”子车夫人嘲道,“这就奇了怪了。你不恨我这个毒妇,却恨你的儿子,把他往死里打。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
原来还是在替修远抱不平。
我平静地抬头,凝视着子车夫人。“我不觉得夫人做得没错,只是此事左右和我没什么干系。我早就退出江湖了,行侠仗义用不着我。但——”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修远。“他姓居,他干的事,和我有关系。”
“所以你就打死他?”
“他没死。”我更正道,“我想他活着,所以我才要做我正在做的。”
修远的睡容无邪,一点不似反手间灭人满门的冷血魔头。“他要是想继续呆在潺湲山上做他的左护法,我自不去扰他;可他若想跟我做对平常父子,只能把过去都断了。
“鱼与熊掌,不可两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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