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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爽斋。
内中阔朗,不见脂粉气。探春端坐书案之后,接过侍书递过来的刷子,蘸了清漆往那竹制的香盒子上轻轻刷了一层。
待刷过了,探春便宝贝似的轻轻吹气,又将香盒子挪到窗口。面上不禁露出笑意来,那窗口的桌案旁还摆着竹篾编制的小花篮。
翠墨便低声抱怨道:“这府里的婆子愈发不像话,不过是个竹制的香盒子,能值几个大钱?偏生来回推诿,逼着姑娘自己做了一个,手上都破了口子。”
探春却不在意道:“自己做的更得意趣。”
侍书捧着打湿了的帕子行过来,略嗔道:“你少说几句,姑娘本就心烦,莫非还要寻那些婆子吵一回不成?”
翠墨顿时瘪嘴:“我就是为姑娘不平。”
探春为贾家庶女,又得王夫人‘青眼’,自小便锦衣玉食,吃穿用度自是不缺的。可想要可心的物件儿,那就难了。偏生探春除去喜爱舞剑,便爱极了摆弄花篮、香盒这般的小物件儿。
不过是一些竹篾,二月里侍书便与婆子说了,到今日也不曾送来,还是探春前些时日见花匠打理翠竹,折了不少嫩竹下来,与其说过方才宝贝也似拿了回来。日夜费心,编制、刷漆,才得了如今的花篮与香盒。
探春心智早成,一早儿便知晓王夫人所谓的青眼,不过是为了立牌坊。探春便顺势而为,一直孝顺王夫人,如此母慈女孝也算是一桩佳话。
偏生亲娘赵姨娘实在不知所谓,几次三番因此寻衅,探春有苦自知,又生怕说明内中缘由再被赵姨娘泄露出去,因是处在夹缝中极为艰难。
看看二姐姐迎春便知,迎春生母早亡,那邢夫人又比不得王夫人手段厉害,饶是如此好好的公府小姐也被养得唯唯诺诺,竟成了棉花一般的性儿。错非探春心智非常,只怕便是下一个迎春。
除去赵姨娘,亲兄弟贾环愈发不成器,要人品没人品,要才情没才情;嫡母所出的兄弟不过与她表面亲近,实则心有芥蒂、颇为疏远;堂兄贾琏更是一万个指望不上。
如此,探春便只能指望自己。
想明此节,探春暗暗苦笑一下,忽而想起俭四哥来。是了,早前俭四哥在府中时,虽说年纪不过相差几岁,探春却从俭四哥身上体会了一回如兄如父般的照拂,可惜不过一年光景,俭四哥到底还是搬了出去。
收摄心思,瞧了眼外间天色,探春蹙眉道:“说不得一会子要下雨,侍书你寻了油纸伞来,我也该去看过宝二哥了。”
侍书应下,取了两柄油纸伞来,随着探春出得秋爽斋,一路朝着大观园门口行去。
方才过了潇湘馆,侍书眼尖,忽而遥遥一指道:“姑娘,那不是俭四爷?”
探春抬眼看过去,笑道:“定是俭四哥过来瞧宝二哥了。”
侍书张口语言,却到底不好说出口。昨儿要不是太太前怕狼、后怕虎的,只怕宝二爷用了那丹丸,一早儿就好转了,又怎会闹成这般情形?瞧二奶奶便知,俭四爷那丹丸定是极宝贝的。
如今没了丹丸,宝二爷这一回只能自求多福。
探春紧走两步,因着瞧见李惟俭而心下愉悦,张口正要招呼,忽而便见生母赵姨娘匆匆入得大观园,呼喊两声,追上去一把扯住了李惟俭。
探春顿时蹙眉不已,生怕赵姨娘又闹出什么笑话来,又不好高声喝止,因是便只能加快脚步。
方才走过翠烟桥,忽而便见赵姨娘噗通一声跪伏下来,抱住李惟俭的腿哀求不已:“不能啊,俭哥儿可不能说给老太太啊!”
“不能?这是为何啊?”
赵姨娘支支吾吾,只是哀求,一时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探春咬了下唇,默默运气紧走两步,到得近前便道:“俭四哥、姨娘,这是怎地了?”
李惟俭与赵姨娘一并扭头看将过去,不待李惟俭开口,那赵姨娘就抢白道:“探春来的正好,快来求求俭哥儿……可不好说给老太太啊!”
李惟俭瞧着探春哭笑不得,说道:“三妹妹快将姨娘扶起来,这人来人往的成什么样子?”
探春心下纳罕,紧忙与侍书一道儿上前,好说歹说将赵姨娘搀扶了起来。那赵姨娘又要聒噪,李惟俭却只道:“此事……三妹妹还是好生问问姨娘吧。我还有事儿,过后三妹妹再来寻我。”
说罢略略颔首,扭身快步而去。
赵姨娘眼看李惟俭离去,顿时就急了,推搡着探春道:“好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快去将俭哥儿追回来!”
探春禁不住蹙眉道:“俭哥儿俭哥儿,如今俭四哥是二等竟陵伯,俭哥儿也是姨娘叫的?还有,姨娘到底做下何事,须得求着俭四哥?”
赵姨娘支支吾吾不肯言语,探春便跺脚道:“伱若不说,这事儿我便不管了!”
“我……我……我说。”
此地自然不好说话儿,因是赵姨娘便扯着探春到得沁芳亭里,又打发了侍书四下望风,这才低声将此事说了出来。
探春听得瞠目结舌,道:“姨娘你……你怎会做下如此恶事!”
赵姨娘撇嘴道:“只许他们做得初一,我做不得十五?那宝玉可当过环哥儿是亲兄弟?那凤姐又何时待见过我?这二人一去,环儿就成了二房独苗,老太太与太太再不待见,日子也比如今强百倍。”
探春快被赵姨娘给蠢哭了!
凤姐还好说,只怕宝玉这一去,老太太也得跟着没了。老太太在时,大房、二房还能一并住在荣国府中,老太太一去,大房哪里还容得下二房?分房别过,瞧瞧其余几房便知那是过得什么日子。
再说以老爷贾政之能,每岁不过那么点银钱,自己开销尚且不够,哪里够贴补家用的?说不得到时候日子过得还不如如今呢。
且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谋害宝玉之事传扬出去,太太怕是拼着一死也要将姨娘、环哥儿与自己斩尽杀绝。
探春不禁悲从心来,自己委曲求全,只想在王夫人面前转圜一二,以求生母、兄弟能过得好一些。到头来生母造下这般冤孽,还被俭四哥给拿住了把柄。
也亏得是俭四哥,估摸着是顾念着自己,这才没当即发作。
此时就听赵姨娘臊眉耷眼又道:“再说……我是被那马道婆哄骗了。她说一准儿救不得了,谁知俭……他一丸丹药就把凤姐给救了。”顿了顿,期期艾艾道:“探春,娘纵有千般不是,好歹生了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探春恼道:“这般大事,我又如何救?”
赵姨娘眼珠转动,附耳说道:“我瞧那姓李的是个贪花好色的,只瞧那几个丫鬟便知了……啧啧,一个个千娇百媚的。如今姓李的得了势,往后说不得公侯也能封得,只可惜你是个庶出的。”
探春心下羞恼,蹙眉道:“你说这些作甚?”
赵姨娘道:“娘的意思是,你素来与姓李的亲近,若给他做了小老婆,这事儿是不是就揭过了?”
探春被噎得半晌无语,她心下自然对俭四哥极为爱慕,却也知二者之间全然不可能。公府家中的姑娘给人做小老婆,莫说是老太太,便是老爷也绝不会允许。
因是怒道:“姨娘浑说什么?”
“怎么浑说了?你如今年岁还小,过二三年嫁过去做小老婆岂不正好儿?”
探春这会子方才过了生儿,十一二年纪,眼看便是豆蔻年华,又岂会不知人事儿?
闻言顿时羞恼得脸面通红,起身便走:“姨娘自去与俭四哥分说吧!”说话间气咻咻往秋爽斋便走。
赵姨娘追了两步,一不小心扭了脚,顿时诶唷唷叫唤不休,口中骂道:“黑了心肝的蛆心孽障,老娘什么都指望不上!”
口中这般骂着,心下却另有思忖。这年头娶妻、纳妾,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会任由姑娘家的自己做主?再说方才提及时,三丫头虽羞恼,却是羞多一些,只怕心中也是乐意的?
老爷与老太太那一关倒是不好过,不过不妨先行用话将那姓李的哄住,好歹混过这一关再说旁的。
忽而又想起此前小鹊提及,今儿是晴雯生儿。那晴雯可是姓李的身边儿最得宠的大丫鬟,倒是可以借机邀那姓李的深谈此事。
赵姨娘拿定心思,眼看黛玉的丫鬟紫鹃与雪雁出来观量,忙不迭白了一眼,扭身一瘸一拐而去。到得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个镯子,恋恋不舍摩挲了好半晌,方才叫过小鹊:“你去,寻个锦盒包裹了,给晴雯送去当贺礼。”
小鹊心下不解,说道:“姨娘,那晴雯虽得宠,却无名无分的,犯得着送这般大礼吗?”
“你知道什么?叫你去你就去!是了,再问问俭……李伯爷何时得空,就说我请他过府一叙。”
小鹊得了吩咐,只得包裹了金镯子,颠颠儿往竟陵伯府而去。
再说探春,回得秋爽斋自是伏案大哭了一场。生母为了遮掩巫蛊谋害宝玉之事,竟舍了她去给俭四哥做妾……天下间哪儿有这般的生母?
从降生至今,不得其慈爱,反倒累累受其拖累、牵连,这般蠢事也不知多少回了。探春心下委屈不已,又有些异样。
她自知此生只怕与俭四哥并无缘分,因是相处之时多有遮掩,每每只扮做活泼好动的妹妹。可倘若有机会与俭四哥白首偕老……罢了,再多想也是奢望。
那俭四哥也是瞧在自己的份儿上,这才没当场揭穿生母。念及李惟俭,探春不顾丫鬟劝慰,摘了那李惟俭送的短剑摩挲不已。
李惟俭所送贺礼,探春一向珍而视之,尤其宝贝这把短剑。
小姑娘胡乱思忖了好半晌,想着总不能眼看着生母继续折腾下去,再有,俭四哥那边厢须得感谢一番,便擦干眼泪,问侍书道:“今儿是晴雯的生儿?”
侍书回道:“是,今儿一早二奶奶就打发了平儿姐姐给晴雯送了贺礼呢。”
探春便思忖道:“我往常就极得意晴雯那丫头——”这却是有些胡说了,可侍书、翠墨也不好反驳。
便见探春起身寻了个精致香盒子,又装了上好脂粉,随即打发侍书道:“——晴雯今儿及笄,总要表示一二,你替我送过去。再问问俭四哥何时得空,就说我有事儿寻他。”
侍书纳罕着应下,却也不多过问,捧了香盒子便往会芳园而去。
侍书方才去了,便有丫鬟来报,说是王子腾也来瞧问宝玉,其后又有忠靖侯夫人、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老太太让姑娘们去迎女眷。
探春紧忙拾掇了,敷了脂粉,出大观园去迎一众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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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三月二十二,乃是晴雯的生儿。
却说李惟俭出得大观园,方才自凝曦轩出来,便雷声虺虺,雨色丝丝。他紧走几步,眼看雨势愈大,便在逗蜂轩中避雨。
便见晴雯自登仙阁后转出,手撑油纸伞,穿花拂树,飘飘然如玉京仙子私向人间。忽一阵疾风暴雨,晴雯的汗巾子被花枝儿缠住,及至解开时,衣裳已都湿透。瞥见李惟俭,便用力跑进逗蜂轩,那雨益发倾盆落下。
“四爷~”
李惟俭见晴雯满身是雨,背心衫子贴成一块,肩背的柔软,腰支的纤细,一目了然。裙边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想必弓鞋罗袜必皆湿透。
李惟俭但觉赏心悦目,赞道:“今日此雨,可谓与芙蓉洗妆。”又探手自晴雯头顶摘下花瓣一朵,道:“花香不及美人香啊。”
说话间褪下外衣,自行给晴雯披上,说道:“来迎我的?”
晴雯如今也识了字,虽没香菱那份诗才,却也被李惟俭一番言语哄得羞红了脸面。一双秋水盈盈,有波光晃动,恨不得这会子就扑进李惟俭怀里。
闻言便道:“瞧着外头起风了,怕四爷再淋了雨,不想自己倒淋了一身。”
李惟俭看看外边,说道:“春雨寒凉,可不好在此待久了。”说话间背转身形,略略躬身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换做香菱、红玉,定要推拒一番,毕竟主仆有别,不好乱了规矩。可晴雯素来眼里就不想这些,赶上李惟俭又出言撩拨,因是咬了咬下唇,干脆大着胆子扑了上去。
她身形轻盈,李惟俭托了两腿,笑道:“搂好喽。”
“嗯。”
李惟俭待其应声,扭身便奔出了逗蜂轩。晴雯身形起伏,一手揽着李惟俭的脖颈,一手擎着油纸伞,一路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恨不得李惟俭背她一辈子方好呢。
待眼看进得东路正院里,这才将晴雯放下来,眼见晴雯眼中满是不舍,便笑道:“背不动了,自己走一会子吧。”
晴雯又不傻,怎会不知李惟俭回护之心?这内宅之中最忌偏宠。伯府还好,因着李惟俭之故,那有心思的傅秋芳与红玉,如今心眼都往外使。一个管着蒸汽机厂子的账目,一个管着暖棚营生。
余下琇莹憨、香菱呆,可依旧架不住府中婆子、丫鬟说嘴。若李惟俭一碗水端平也就罢了,若端不平,这女子心中难免就会生出怨恨来。她们恨不得李惟俭,便只能将怨气撒在晴雯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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