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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福深知这档子事的后果,一旦宫人私闯禁地被侍卫捉住,追究起来必是非同小可的,廷杖伺候那是小意思,即便当场拿杀也是不在话下。
现下听这位的意思是打算放人一马,思及此,他躬了躬身,道:“有劳大人高抬贵手。”
说完,忙又向褚湉使了一记眼色,楚湉有些恍然,立即欠身道:“多谢大人。”
那麟查面上淡淡,不发一言,一面挂好佩刀一面转身而去,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褚湉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也没作他想,回头过来正对上张德福的一记怨怪的眼神。
他领头边走边道:“这是遇上好相与的,算你走运。”
褚湉随即跟着他,诚惶诚恐的道:“是,再不敢有下次了,多谢谙达看顾我,还讨扰您过来一趟,在这儿跟您赔罪了。”
张德福前面走着,只伸手摆了摆。
“别以为我是为着你,你闹出事大家伙儿可要连坐!”
张德福私心里是有意结交,不为别的,就为了宋倾澜来自储秀宫,他盘算着两宫之间左右逢源保个平安,所以买她个人情只不过抬抬手的事情,于是想了想又道:
“虽说你是掌事宫女,到底年轻,既然你叫我一声谙达,我也不妨费费心,只不过有一点……”
他声音略低了几分,褚湉忙凑前几步跟在身后。
“我瞧你也不像多事的人,咱们掏心窝子说一句,储秀宫也好养心殿也罢,这里面的差事不好当,你自己多掂量。”
褚湉心想,她再傻也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嘴上笑着道:“倾澜明白了,多谢谙达教导。”
话音才落,已是进了如意门,宫苑中万籁俱寂,只有殿中一片灯火通明,褚湉目送走了张德福,独独立在寝宫前得抱厦下,脑海里一直想着那个侍卫说的话,按他说,因为笨被轰出去会不会有些丢人?可目前也没别的法子……
褚湉苦恼极了,她一发愁就习惯叹气,边叹气边不经意坐在了台阶上,一手托着脑袋,奈何脑袋空空,没有一点思路。
寝殿的门这时打开了,想是她还不够习惯老年月里皇宫中该有的警觉,竟然没多在意,继续暗自惆怅着出路,直到听到一声:
“谁准你坐在这儿,还不起来!”
褚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跳起身回头看去,话音来自皇帝的贴身太监齐顺。
听说他是自小跟着小皇帝从醇亲王府进宫的,别看小小年纪,连大太监李莲英都对他礼遇有加,可见在皇帝那里是极为得脸的……
褚湉见齐顺话音才落就忙退去一边,而皇帝正穿戴整齐的跨出门,偏偏见到她此刻的模样。
褚湉忙见礼,口中说道:“万岁爷圣安。”
她心下犹虚,刚刚自己那个样子在宫里是顶没规矩,真不知会不会被发落,她咬了咬嘴唇,暗叫不妙。
皇帝只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道:“起吧。”
谢了恩,褚湉不由得松了口气,刚要闪去一旁,逃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却又听他道:“身为掌事宫女,在储秀宫时也这么没规矩吗?”
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要怎么做答,脑中却莫名想起那个侍卫的话……
皇帝挑灯夜读,但见殿外一片清冷月光,便想透一透,舒展下筋骨,谁知开了门就见这样一个没规矩的人……
大剌剌的坐在殿前的御阶上,撑头叹气,这景象他从小没见过,至少在宫里不可能出现。
他是皇帝,从来他身边都是那些按部就班的侍从下人,然而这景象,多少有些离谱,他竟想知道这么离谱的人,能说出什么离谱的话。
“回万岁爷,奴才有罪,自知愚不可及,又笨又不懂规矩,实在有负圣恩……”
褚湉豁出去了,听雨蘅说他算是宽仁,这点小事应该不至于喊打喊杀,这样说万一皇帝嫌弃她真的愚钝,一句话就能决定她出宫与否,况且少了她一个坐探,岂不正合心意,于是她大胆放话。
果然离谱,皇帝心下嗤笑,自己不过随口一问,便招致她说出这么多话。
皇帝心中有了计较,眼也不去看她,语气平和:“太后指过来的人果真忠厚,罢了,你去吧。”
褚湉有些错愕,不死心的道:“奴才罪该万死,在圣驾前失仪,朽木难雕,实在担不起掌事宫女之任,或许……”
皇帝没料到她说出这样自请谪贬的话,只不动声色的道:“或许什么?”
褚湉怕仅有的时机就这样错过,所以她鼓足了十二分的真心和勇气,即便此事不成,也赌传闻中的小皇帝本性宽厚,话说回来,假如有别的办法谁会拿命赌呢?
“或许……万岁爷赐奴才家去吧,奴才就是丢脸,就是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也不愿在主子们眼前惹主子们生气。”
她狠低着头,心里打鼓,一番话说出来到底有些后悔了,自己急于求成,没有编出天衣无缝的借口,可是一想机会只一次,她也只能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看看。
皇帝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这么胆大包天的,求他降罪出宫?他听完不动怒只是深感疑惑,这宫女为何如此?
还是……太后为何如此?!
皇帝可以说从来不曾特别注意过宫女,看都不曾多看过,宫里头谁私下不说句万岁爷虽年轻但形容实在正派。
可眼下他也确实诧异,这宫女什么路数?他心中一阵匪夷所思,不免生出好奇。
既然她这么想出宫,一定是事出有因,何况又是太后跟前的人,他有些疑虑,这个人言行古怪可疑,在弄清前偏不能叫她出去,以免有什么差池到不好了。
“朕看你……”他顿了顿:“倒是不错,本不是什么大事,别妄想出宫,好好当你的差,退下吧!”
褚湉作罢只得应声退了下去,她想皇帝如此说,自己倘若再不知死活的进言,那就是真的作死了,到时候没出去宫再挨顿板子打也太得不偿失。
她这么想着,才心下惴惴地走回去他坦,而背后却是皇帝探究的目光……
他皱了皱眉,实在想不出这个宫女如此这般是什么目的,若不是因着储秀宫的缘由,他也没有那份闲心用在一个宫女身上,去琢磨人家的话中之意。
在十七岁的他看来,这微末小事都不是一个皇帝该思来想去的,皇帝该想的只有国家大事,此外,还有和储秀宫那微妙的关系。
在宫中的日子度日如年,褚湉其实也想过,假如出了去会不会更糟,但是比起自由,她宁愿过得没有宫里富足,可是这宫禁何等森严,她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先保全自己,再寻时机。
是夜,西一长街的梆子声响了起来,已是亥时,皇帝寝宫书房的灯还没熄;他一早才从总理衙门调了几本各国使臣的记述,一时间看的废寝忘食,这时候齐顺挑帘子进来,皇帝看着手中的书,并不抬眼。
齐顺呈上茶点,便安静侍奉在侧,半晌,只听皇帝语气平和道:“吩咐你的事办的如何?”
齐顺回道:“奴才派小冯子去了,他和储秀宫的洒扫太监是同乡,私下有些交情,闲谈之下并没什么异样。”
皇帝仔细看着书,轻手翻过一页,嗯了一声,齐顺遂道:“只说那丫头平日里仗着颇为得脸,对上奉承对下冷眼,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奴才也查了,那丫头出身没什么背靠,江南宋氏,汉军正蓝旗人,在高宗朝时官至杭州府道员,后来家道中落,后人再无人做官便做起了买卖,除了有些家产祖业,并不曾结交什么官员,够都够不上,想她在宫里也是一味靠巴结起家的。”
皇帝没什么情绪的点下头,淡淡开口:“真若如此,倒不足为患。”
齐顺笑道:“万岁爷最烦这样人,还真不如撵了算了。”
皇帝合上书,端起茶喝了一口,抬眼望去,只见明黄窗纱外月色溶溶,静谧之下却有凛凛风声掠过前殿的苍柏枝丫……
他心下一叹:“不必了,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现如今她不能在近前,实在不必把事情做绝。
太后虽安排人过来看着,却不见得是出于不信任或是不好的意图,毕竟自己舞象之年,典学未成,她不放心也是有的,自己心底依旧是情愿相信这位自幼带大他的皇爸爸。
正是临近大年下,宫里头繁忙自不必说,这当口一场雪跟着降下,使得宫禁中虽喜庆却又平添得几分肃穆。
褚湉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这头要跟着底下宫女们去领各种年下要用的东西,那头又要动手布置彩棚,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实在抽不出神再想别的。
夜间,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褚湉正打算熄了灯早点睡,雨蘅这头刚躺下,却叹起气来。
褚湉忙提醒她; “大节下的,一叹穷三年。”
雨蘅赶紧啐了啐,才道:“快别提了,这裉节儿上,谁不是小心仔细着,差使又多又杂……”
她顿了顿,又小声说:“你别嫌我啰嗦,这时候你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别出纰漏,我看她们个个儿都暗地瞧着呢。”
褚湉应了一声,随即道:“我当心就是了。”
雨蘅摇摇头,过去把灯熄了,复而躺下拉过被子,整个人蜷在被子中,褚湉所望之处黑漆漆一片,索性闭上眼睛,等着困意袭来……
不想这头雨蘅又开了口:“说到叹气,谁听了不得叹呢,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褚湉不明所以。
“四执库当差的柳儿啊,咱们一起进的宫呢,这不,因着差事总不能办的妥帖,给撵了出去……”
说起这事,褚湉可就不困了,只深感这种幸事怎么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随口道:“这也是好事。”
雨蘅措不及防的轻搡了她一把,道:“好什么,你忘了吗?前几年那个腊梅……”
褚湉不明所以,只得试问:“腊梅?”
雨蘅见她总是懵懵懂懂,自来了养心殿,人就一直不似当初那般,从前的事一概记不得,她也没做他想,只当她在储秀宫定是受了不少暗算,叫人作了筏子,人自然有些情志之症,这都是难免的,想到这些更是心里头发酸。
雨蘅淡淡道:“就是在寿康宫皇贵妃主子跟前儿当差的腊梅,有一回敬烟时候一个不留神,火星子掉到了主子的鞋面上,当即出去就是一顿簟把子,转天早起就给撵出去了……”
“说来也是惨。”她絮絮接着道:“听前头的小太监说,腊梅回去后全家都抬不起头,她阿玛一气就给气病死了,她额涅吊了脖子,腊梅是生是死一概不得知,有人说疯了,唉……好好一家子,就这么没了。”
褚湉听得心里微颤,深夜里的凛风如同鬼魅般从支摘窗的缝隙里潜入而来,她冻得打冷战,使劲裹紧被子,心中气馁又绝望,这条路怕是死胡同,那个侍卫的话绝不可信,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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