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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湉随在一侧,只见他眼神黯淡下来,默默望着的却是朝堂方向。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灯火与雪雾中的三大殿显得这般飘渺,白雪覆盖的屋脊层层叠叠,仿若天宫秘境一般。
她的心莫名生出一阵酸楚,只因在他眼中她仿佛读懂了什么叫壮志难酬,什么是生不逢时。
“愁多自是难成醉,不为天寒酒力微。”
他径自淡淡道出一句诗,耳边隐隐传来丝竹之音,那是畅音阁还在演戏,此时此刻竟显得如此刺耳。
褚湉见他意志消迷,别人都在愉快的过节,他却在这里借酒消愁,这一幕怎么叫人见了不业障?
于是小心翼翼地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皇帝听闻倍感意外,没料到一个宫女在他面前能说出,又敢说出这样的话,早知她离奇,却也真离奇。
“你居然读过苏轼的《晁错论》?”皇帝转头深看她。
褚湉点头:“是,奴才还有两句话。”
“你说。”
褚湉欠了欠身,正色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宫女向来不准识字读书,你怎么敢?”话虽如此,他却当真不解她心中用意,此人言行也并非像口耳相传的那般不堪,尤其不解是她明明为太后身边的心腹,可为什么?
这当口,褚湉倒是不怕了,只道:“奴才从小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背过几首诗词而已,从实陈奏,不敢欺君。”
皇帝沉默了片刻,见她狠低着头,只当她心里惧怕,便道:“这些话很好,比那些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戏词好多了,朕只当这些话与那桂花酿是辞岁礼了,往后在宫里万万不可显露头角,记住了。”
褚湉跪下谢恩,只因腿疼,动作笨拙不过,皇帝见了,摆了摆手道:“起吧,你腿伤未愈,今儿除夕,免你些跪吧。”
褚湉并未起身,而是实实在在的叩首下去
“奴才还谢万岁爷恩典,若不是赐了药给奴才,奴才怕是早不中用了。”
皇帝抬手命她起身,只道:“你是太后身边的人,连朕也格外看重,只不过朕不明白,难道你真如刘守成所言,中饱私囊吗?”
褚湉听他如此说,并不急于解释,而且缓声道:“奴才虽被冤了,却是御下无方,难辞其咎,不过奴才相信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
皇帝点点头,沉默了半晌,问道:“你为什么想出宫?”
褚湉被他冷不丁问的张口结舌,缓了一分方才开口道:“奴才说了只怕十个头都不够砍。”
“你不说现下就砍你头。”皇帝侧睨着她。
褚湉没辙,故作轻松一般道:“奴才……奴才想家。”
皇帝见她一双眸子极晶亮,犹如碧水清潭,可又有闪躲之嫌,便道:“还有别的吗?”
“宫里规矩严,奴才愚钝,怕出错受罚,所以想回家。”
皇帝轻轻一笑:“你这话说的不实。”
褚湉迟疑片刻才答:“是人心可畏。”
皇帝怔了怔,转过身直视她,道:“今儿过节,朕准许你畅所欲言。”
褚湉想是他平日里极难得听到这些话,今日听说却很新鲜,必然是不会怪罪,于是知无不言:
“这宫里头人人自危,人人隔着心思,少有真情,多是算计,每个人都活的没有自我,没有自由,太过于悲苦,奴才向往大千世界,喜欢高山峻岭、大漠戈壁,还有袅袅炊烟,小桥流水……”
见皇帝定定凝着自己,褚湉自觉话多失言了,便缓缓住了口。
皇帝心中有丝丝牵动,自己何尝不是向往着自由,渴望励精图治,不负这满腔振兴国家的理想,只可惜……
没人懂他,没人信任他,就连这御座,都是别人推他上去的,他如何施展,又怎么摆脱束缚?
可悲的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人却还不如一个宫女明白他的心境,他也着实搞不懂,自己哪里错了以至于她这般忌惮、试探、不撂开手,也许,四岁御极开始,做什么也便是错罢了。
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瞬间化作白雾升腾而去,不远处燃起了大束烟花,流光溢彩间恰如龙飞凤舞,好不夺目,映得这天地间恍如白昼,也照着皇帝年轻的侧脸,他没再说什么移步走下阁楼,褚湉随在他身后,只觉眼前的背影虽明黄加身,却那般孤绝,犹如谪仙,可远观不可亵玩,遗世独立。
挨到子时瞻拜仪式后,皇帝太后即用饽饽,总有几个里面藏着小金元宝,每每夹到一个,侍膳太监便喊一句大吉大利的吉祥话,底下人再迎合,一顿煮饽饽下来,竟然一个多时辰。
慈禧因着要守岁,留了福晋们陪着打马吊,皇帝则是酒后见了风,竟有些醉意,挨着所有礼节仪式后才得以回去寝宫,这会子头痛欲裂,恶心难受,一路上歪在肩舆上昏昏沉沉。
进来宫门,齐顺早候在那里,两人侍奉着皇帝盥洗直至躺下,见他拧着眉一副难受模样,褚湉便想退出去传些醒酒汤。
刚欲转身,却听皇帝梦呓一般说道:“朕实在累了...待朕睡醒再议...”
他迷迷糊糊的叨念着,那话里行间就像是在面对着满朝文武,才停了下又开始闭着眼睛说起了醉话:
“亲政仪式……还什么昭告天下,既亲政又何来训政?子臣不明白……不明白,是子臣错了吗?皇爸爸你如此把子臣陷于何地……”
就这样,他渐在酒醉与苦笑中幽幽睡去。
褚湉与齐顺怔忡在当下,一时间无话,又见寝宫四下无人,他向着褚湉就扑通跪下。
褚湉被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齐顺非但不起,口中哀求般的道:“万岁爷说的都是醉话,不当真的,求姐姐别走漏,倘若老佛爷听了怕是误会了爷,更加忌惮起来。”
“齐顺自幼伺候在万岁爷身边,瞧得最是真切,万岁爷真是打心眼儿里敬重、孝顺老佛爷,只是,他心里头苦啊,他有苦说不出,奴才只心疼主子,什么都帮不了,求姐姐守口如瓶,齐顺求您了!”
他说的情真意切,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说罢就要磕下头去,褚湉赶紧拉住他,心里万分动容,只道:
“你放心吧,我虽自储秀宫来,但是非还瞧得真切,我必三缄其口,只作没听到。”
齐顺听得这话,感激得更要去碰头,褚湉忙拉起齐顺,只说不必,又忍不住侧眸去看那倒在榻上的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仿佛有人用刀子狠狠戳了去,她怕自己共情泛滥,找了由头快步退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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