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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李自成这么说,怒发冲冠的大顺臣子才安静下来,朱媺娖微微一笑:“见教没有什么,只是前些日子读遗山先生的文集,颇有所感罢。”

这里面的遗山先生,就是金朝诗人元好问,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

李自成一瞬间有些茫然,毕竟他对诗词不感兴趣,也不知道遗山先生是谁。

朱媺娖略一思索,缓声念道:“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春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抄诗这种事可不是光看典故情景,也不管风格一致不一致,只要稍微有一点儿对上就一股脑抄出来。

真正名满天下的文人对诗词可是非常认真的,一个人的想法,一个人的动机,这个典故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用在此处,又为什么这样写,其实是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朱媺娖之所以抄这首诗,本身就有一种借古喻今的意思。第一句“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就是明写遗山先生的经历点题,暗写自己身阅兴亡,同遗山先生一样历经两朝。她不能光明正大怀念自己的父皇,尤其当着这么多顺臣和李自成的面。

第二句“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都是说的遗山先生。金朝灭亡后,元好问四十多岁,余生三十年,都隐居不仕,把所有精力放在搜集整理金代文献上面,所以诗里才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说元好问虽然没有为金朝而死,吃了周粟,但不肯出来为元朝做官,这样也算大节无亏。其中隐隐约约有种为自己兄妹自辩的意思。

“楚弓”也是一个典故,出自《孔子家语》:楚共王出游,丢了一把好弓,侍从们要寻找,楚王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而非孔子认为楚共王的心胸还不够开阔,仁爱之心还只局限于楚国,于是说:“人遗之,人得之,何楚也。”

“有史深愁失楚弓”,说的就是元好问搜集整理金代文献,就是担心故国的传统文化随时间消亡。

第三句“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春风”,原诗是“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幽兰指的是金朝行宫的幽兰轩,在金元战火中被焚毁。“乔木”出自颜延之《还至梁城作》:“故国多乔木。”这两句诗,都是站在元好问的立场,替他表达失国之悲。

但放在现在,从朱媺娖口里说出,幽兰殿便有了另外一重意思。金哀宗也是一位同样殉国而死的皇帝,他在国破之际自语:“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

不做青衣行酒的晋怀帝,不做饿死台城的梁武帝,不做孝服拜庙的昏德公(宋徽宗)、重昏侯(宋钦宗)。

金哀宗给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归宿,是蔡州同知衙门后园的一所小竹屋,环境清幽,名字也很别致,叫作“幽兰轩”。金哀宗将随身用品和信玺放人小屋中,命人在竹屋周围堆积干草、柴火、木炭,下令:“死便火我!”

正月十日拂晓,金哀宗传位给承麟后,在近侍护送下,平静地走入小屋,合上木门,悬梁自缢。

朱媺娖借幽兰说金哀宗,实际上是说自己的父皇崇祯同样自缢殉国,而改“秋风”为“春风”更加重悲呛之情,故国已失,春风亦泣,崇祯自缢在春天。

最后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意思是说:国家的不幸却成了诗人的大幸,因为这种失国之悲为他的诗歌增加了深沉的底蕴,悲怆的情感,从而成就了诗人的伟大,比如李煜。可放在现在的环境却不是这个意思,反而成了朱媺娖讽刺面前两位“诗人”“文采横溢”,却成了造成国家不幸的原因。

历史上坤兴公主就擅长诗文,又有李煜这位亡国之后,变伶工词为士大夫之词,境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前辈。

所以大顺的文臣听完朱媺娖的诗句,都在心底点头,没人怀疑,只觉得这位公主确实有诗才,杀了着实可惜。

李自成也不能不承认这是好诗,但是刘宗敏和李过才吟诵了几首好诗,朱媺娖给来了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不是明晃晃跳脸刘宗敏和李过,意思是他们的诗虽然好,但确是因为国家不幸导致,而国家不幸是怎么来的,问李自成呀。

很多人都偷偷打量李过和刘宗敏的脸色,但奇怪的发现一向脾气不好的李过刘宗敏都没怎么生气。

李自成也颇奇的看了一眼刘宗敏和李过,然后转头问朱媺娖:“公主确有诗才,不知还有何佳句。”

朱媺娖低头一思,假做边思边想样:“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屈大均快被她给薅秃了。

“颇有南唐后主之韵。”李自成评价道。

“我哪里比得上李后主。”朱媺娖摇摇头,但她正一路向着李后主的结局努力。

“不过是亡国之词罢了,不知公主还有其余无亡国之味的佳句?”宋献策也过来凑热闹。

朱媺娖终于烦了,她假笑道:“有啊,我有纪念潼关孙督师和宁南关周总兵的诗词,都很不错,也要听吗?”

宋献策无话可说,纪念孙传庭和周遇吉,他不想听。朱慈烺为自己的妹妹捏了一把汗,眼见气氛被她搅和的一点儿都不热闹,李自成终于发话了:“孙、督师和周、总兵确实皆为忠臣,只是你父亲皆不能用。”

“时穷节乃现,国难见忠臣。”朱媺娖想起孙传庭就心下叹气,传庭死,明亡,确实如此。她感觉到泄气,百无聊赖的说:“怎么,你想听我写的悼亡词?”

这个时候李过终于反应过来,感觉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危险,连忙起来打圆场:“主上,不能只让公主作诗吧,宋军师还未作呢。”

宋献策感觉李过的主意非常糟,他哪里比得过这一群突然在诗词上开窍了的人,今晚佳句频多,无论是“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还是“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亦或者是朱媺娖那注定留名青史的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他再做出什么诗词来都是自取其辱。

看宋献策那为难的模样,李自成哈哈一笑:“诗词从来都是小道,李后主诗词绝佳,不也照样亡国。能够定国安邦才是真正的俊杰!”

“好!”

“主上说的好!”

“对,诗词是小道。”

……

气氛终于重新被炒热,也没人作诗了,更没人来找朱慈烺的麻烦,朱慈烺看事态终于平息,才小心握住朱媺娖的衣袖,低声说:“下次不要这样了,媺娖,还是让我来吧。”

“……我不怕死。”

“我怕你死。”

宴会结束以后,朱媺娖还真没想到巩焴会来找自己要诗词,朱媺娖把两首诗词誊抄了一遍赠给他,至于流传出去后的其他事情,她不想管,也管不了。因为吴三桂很快就要偷袭山海关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可能会相信你,但一切还会按照自己的经验来,哪怕一切表明都是错的,也无法改弦易辙,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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