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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瞅了,这老头,比严监生还抠,竟然连个铜钱都不留下。”魏谦恨恨道。

赵崇明笑着道:“我觉得那先生似乎是位高人呢。”

魏谦没好气道:“你被他骗进了坑,当然觉得他是高人,你就差没给他送银子了。”

赵崇明挠了挠头,道:“那先生不是都说中了吗?”

魏谦叹了口气,只能给赵崇明解释道:“他那句‘父在母先亡’,怎么说都能中。若是你父亲健在,母亲去世,他便说是‘父在,母先亡’,若是你母亲健在,父亲去世,便是‘父在母先,亡’。若是双亲健在或是双亲过世,他都有的掰。”

赵崇明恍然道:“原来如此。道济兄,可你既然明知他行骗,为什么不去官府告发他,反而……反而……”

“反而勒索他钱财是吧。”见小胖子不好意思说,魏谦就替他说了出来。

赵崇明没敢点头,低着头说道:“老师曾同我说过,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若是用卑……用不正当的手段对付小人,那又与小人何异呢?”

“哦?那照你这么说,若是遇到小人该怎么办呢?”

“老师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若是人人都能效仿君子之行,小人自然无所遁形,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听了小胖子这番话,魏谦差点没背过气去。

真的,若不是赵崇明那个狗屁老师如今不知人在何处,魏谦非得把他胖揍一顿不可。都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把一个好好的小胖子差点教成了迂腐不堪的呆子。

魏谦心想小胖子再这样下去,日后非得给别人欺负不可。

而一想到小胖子被别人欺负,魏谦立时就坐立难安,心里跟猫挠了一样难受。

要欺负也只能他欺负!魏谦恶狠狠地想着,他觉得有必要好好调教一下小胖子了。

魏谦于是道:“那若是照你说的,我去官府将那骗子给告了,那他家中一干老小又该如何是好,活活饿死吗?”

赵崇明一时愕然。

魏谦也不等赵崇明想明白,继续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路,难不成你认为旁人行骗,就可以断了他活路,然后让他去死不成?再说了,那些举人老爷和士大夫们,个个私寄田产,敛财收租,侵占土地,寻常骗子只是骗一人两人的钱财,可他们祸害的又何止一门一户?莫非是读了几本书,讲几句圣人之言,就连作恶也成了理所当然吗?”

魏谦这一连串反问弄得赵崇明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过是寻了个旁人的例子而已,说的也不是你。”魏谦见状,赶忙拉住小胖子的手,软言哄了一句。

过了半晌,赵崇明才回答道:“可……可善便是善,恶便是恶,虽说各有难处,可若不能惩恶扬善,辨明是非,这世上哪还有公道可言?”

魏谦也没想到赵崇明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他的破绽,虽然小胖子的表述还是古人的那一套,但已经直指魏谦的破绽,认为魏谦是混淆了绝对的善恶划分。

魏谦见小胖子“冥顽不灵”,索性又加了一把火:“公道?这世上谁非要这公道不可了?这公道是能吃呢还是能活命呢?就说刚刚那位来算命的女子,他丈夫在外服役,生死不知,她只盼着自己的丈夫能回来,只不过是来求一个念想。你若揭破了那骗子的谎言,断了她的念想,同杀了她又有何异?你说那时候,她还要这公道有何用?”

“……”

魏谦继续摧毁着小胖子的道德观:“至于你所谓的公道,所谓的善恶,不过是你高高在上的同情而已,你是用你所谓的公道来定义他们的善恶,却从来不管他们的活路,更不在意他们做什么,求什么,要什么。就像这满天下的读书人,明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动辄取笑他人是老农是贱户,却口口声声说着要‘致君尧舜’,要为民请命,可天下人谁求着他们治了,我倒瞧着这天下没有他们反而会更好。”

魏谦这话可以说是极重了,换做是别的读书人在这里听了非要跟魏谦动手不可。魏谦也是瞧着此时的小胖子还没有代入士大夫的身份之中,才敢这么说的。

尽管如此,赵崇明还是听得又羞又愧,他只觉得以往受到的所有教诲都崩塌了一般,原本那些个的道德准则如今反倒像是成了罪行,而他自己如同露出了原型,在天日昭昭下被光溜溜地放在大庭广众下鞭打。

魏谦瞧着小胖子都快哭了出来,当下又是心疼又是快意,也顾不得周围还有满街来往的人流,一把就将小胖子搂在怀里,口是心非地哄道:“我知道你是心怀好意,跟旁人不一样。他们是满嘴道德文章,背地里男盗女娼。”

特别是你老师。魏谦在心里补上了这么一句。

赵崇明到底还是憋住了泪,仔细思考着魏谦提出来一连串的道德问题。只是赵崇明哪里知道偷换概念这档子事,这次愣是没找到魏谦这番诡辩的破绽。

赵崇明的小脑瓜子没想明白,就只能求助魏谦了。

“道济兄,那照你这么说,善恶又该怎么分辨呢?”

刚刚的话初见成效,魏谦很是得意。虽说小胖子这张白纸已经被他那位狗屁老师糟践得一塌糊涂,不过好在小胖子悟性高,耳根子又软,还对他言听计从,魏谦觉得还是可以补救一下,好好调教一番的。

魏谦答道:

“这世上千人千面,各有各的七情六欲,连佛祖都不能普度众生,为何偏偏要由你来划定善恶呢?或者说,为什么凡事一定要分个善恶对错呢?”

赵崇明迷迷糊糊地先是点点头,然而马上摇了摇头,而后又点点头,最后抬头道:“道济兄是说,不必万事都以善恶为准,就像圣人说:亲亲相隐。父亲犯法是错,是恶,可儿子依旧应该为父隐瞒。”

见小胖子已经思考到情与法的边界,魏谦表示很欣慰,点了点头道:“正是。”

其实魏谦对孔子说的“亲亲相隐”也很不以为然,不过这时代孔子的话就是真理,若是反驳起来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些,他怕小胖子接受不了,容易适得其反。

赵崇明又问道:“他人之事,或许不能由我来判别,可自己行事,总该要分个清明吧?”

魏谦的歪理那是一套一套的:“没有善恶的圭臬,难道人心中就分不出善恶了吗?人心是一杆秤,本就不止是用来衡量善恶的。我曾听人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善恶之事,本就是问诸己心,论及己行的。你若心存善念,就不必图旁人的回报,不然容易徒增烦劳;你心中难免生出恶念,可若是不危害于人,又何必苛求自己呢?”

魏谦一边说着,一边在小胖子胸上摸了一把,嘴上则道貌岸然、一脸高深地说道:“你若是明白了你自己的心,就自然就分清了是非善恶。”

赵崇明默念着那句魏谦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鸡汤,若有所思,好半会才说道:“道济兄你这番话倒像是近来时兴的‘心学’,我听老师说过,心学也是善恶求诸于心。”

魏谦也不知什么劳什子“心学”,其实他连善恶观念都淡薄到不行,这些话也就是拿来骗骗小胖子而已。

如今的魏谦,只想着欺负小胖子到哭,然后哄着小胖子到笑,一直这么搂着小胖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才是魏谦苦心孤诣,苦口婆心跟小胖子说了这么久的真正目的——替自己开脱。

这次赵崇明倒是想得通透,没有掉入魏谦的坑,回答道:“其实我明白道济兄不是恶人,做的也不是恶事,那魏光祖也更是可恶,我只是……只是觉得不该说谎,老师同我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魏谦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感情他一番话都白说了,他现在恨不得给小胖子的那个狗屁老师来上两刀。

魏谦面无表情道:“你既然心里过意不去,那我们现在就回书院,同山长,同训导说个明白好了,这样也算是成全了你的一颗诚心。”

这次换赵崇明紧紧抱住魏谦了。

赵崇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济兄,你别去,你会被赶出书院的。”

魏谦当然只是嘴上说说的,他哪里舍得小胖子,小胖子为了让他留在书院,已经不知道犯禁多少回了。不仅替他从山长那求来了试题,课考那日又主动同他调包了衣衫,还昧着良心给他作伪证,这些魏谦都记在心里。

魏谦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贪婪地在小胖子这里追逐着火光和希望,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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