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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小胖子憨憨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魏谦踮起脚尖想再多望一眼,可暮色茫茫,又有院墙重重,天际斜阳沉入山间,苍烟依旧平楚,可哪还能再见着一个小胖子?

魏谦低下头去,虽然死死闭着眼,但眼角终究还是溢出泪来。

泪眼朦胧间,魏谦低头看向手中攥紧的那锭雪花银子,在心里默默说道:

小胖子,感情这种东西,应该是让人变得更坚强的,对你对我,都是如此。我也只不过是,只不过就这一时没有忍住眼泪而已。

中天弦月半轮,静静流照着暗夜中的湘江。

浩荡奔流的江水之上,摇摇有灯火数星,或是催着晚归的渔夫,或是对着苦旅的行商,或者照着无归的孤客。

赵崇明正坐在篷舟之内,凝视着舱外的江流出神,远处却蓦然传来悠悠钟鸣之声。

这声晚钟在赵崇明听来,可谓是极熟悉却又极陌生的。

这是书院戌时停灯的寝钟。

可赵崇明循声望去,隔着沉沉的夜色,只能依稀看得西边山上孤悬着的零落灯火。

赵崇明有些恍惚。

他记得第一次与魏谦相遇的时候也是在这湘江之上,而就在白日里,他还跟魏谦在这江上乘舟往返,说书谈笑。

可如今却只剩半江孤月,数星灯火,一杵钟鸣了。

对坐的李叔将赵崇明眉眼中难掩的神伤之色尽收眼底,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思来想去,只能出声道:“殿下,我此次上京,已经向宫里回禀了你的死讯,圣……皇帝虽不似尽信,但也没有再令我追查你的消息。至于东厂在湖广的探子,这些时日也陆续收了。”

赵崇明知道李叔话里的用意,抬头看向李叔,点了点头,勉强扯出笑容说道:“有李叔在,这些事我从不担心的。”

李叔又道:“另外,宗人府已经将殿下的名字归回了王爷的宗谱,如此总算是了却了王爷的一桩心愿。”

话虽如此,可李叔心里到底叹息:至此,恭王一脉在皇室宗支中,名义上算是断绝了。

“京城路远,辛苦李叔跑这一趟了。以后李叔也不用再唤我殿下了,喊我名字好了。”

李叔沉默了一会后,只道:“王爷虽不在了,可王爷到底还是王爷,殿下自然也还是殿下。”

赵崇明清楚李叔的脾性,也没再多说,又转过了头去。

李叔见状,继续道:“我不过依着王爷在世时的安排行事,而王爷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世子的平安,今日种种,亦是如此。”

赵崇明笑容愈加苦涩:“父王为了我百般筹谋,甚至舍弃了……”赵崇明顿了片刻,低声道:“父王的苦心我都明白的。”

李叔忽而想起了山长的那些话,心中到底不忍,又解释道:

“王爷临终时曾同我说,他当年将世子你送入宫中,虽保全了王府,但却也成了他毕生憾事。王爷除了盼着殿下能好好活下去,更希望能尽力弥补一二,希望殿下日后不要怨他。”

赵崇明摇了摇头:“当年之事,父王亦是无奈为之。况且,我既身为王府长子,幼弟尚在襁褓,入宫本就是我的责任,我从不曾,也不敢怨恨父亲。”

听赵崇明这么说,李叔反而更生惋惜。以自家这位世子殿下的出身,这年纪原本就该像别家的天潢贵胄子弟一般,终日里呼朋引伴,放荡冶游,或是骑马打猎,或是寻花问柳。

可世事荒唐,可真是应了山长那句:“好端端一个圣子神孙,如今反不如那飘萍断梗”。

李叔心忖着,如自家世子这般早熟的心智,也不知因着在宫里孤身一人受了多少难。李叔只知道的是,在他带赵崇明躲避追查的路上,日夜奔走,舟车劳顿,休说是一次好觉,便是饥一顿饱一顿也是常事,可尽管如此,这位世子殿下也从未喊过半声苦。

李叔嗓音凝涩,应道:“殿下你能这么想,王爷九泉之下,也便安心了。”

赵崇明望着明灭摇曳的油灯,眼里却终是泛出泪光来。赵崇明微咽道:“其实,我……到底还是有些怨父亲的。父亲病重,而我未能在父亲跟前侍奉,身为人子已是不孝,可父亲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着,明明……明明我都回永州了,都快到城外头了……”

李叔心中叹息了一声,其实恭王早在赵崇明刚入湖广时就已经薨逝,后来护送赵崇明回永州只是为了在乱兵之际使一出金蝉脱壳而已。如今,这个真相李叔也只能烂在肚里,说出来,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李叔不由也偏过头去望向江面。

黑暗中看不清奔流而去的湘江之水,只能听见无尽的涛声。

赵崇明听李叔长叹了一声,悠悠念了一句: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赵崇明知道这句诗是唐人杜审言被问罪流放,途经湘江时写下的。

赵崇明听着亦是触动,难免将身世自比,可他还来不及感伤,突然想起了白日里也有一个人在江上,对着江水发过感慨:

子在床上曰:睡着好舒服,不写作业。

一念及此,赵崇明不禁忍俊,轻笑出声来。

而看到李叔投过来的怪异眼神,赵崇明赶紧憋住了笑,低头不敢看李叔。舱内原本还有些伤感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怪异。

好在船头传来开阳的声音,打破了此中的尴尬:“到了。”

待船靠了岸,李叔便和开阳先下了船去,四下巡视一番,直到确认附近再无旁人后,李叔才回到船边,朝站在船头的赵崇明伸出手,说道:“殿下,我已在近处备了马,咱们走吧。”

赵崇明却没有动身,只是直视着李叔,说道:“李叔,我想留下来。”

李叔眉头一紧:“殿下,你这是何意?”

赵崇明强自镇定,说道:“我不走了,我要留在书院。”

李叔察觉出了赵崇明话里的不同寻常,换作往日,这位世子殿下即便是再不情愿也顶多只会说“不想”或是“不愿”,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坚决。

李叔劝道:“我在京中已受了御令,奉命调守南京,此次途中折来湖广已是行险,若是久不赴任,宫中难免生疑。”

“那我一人留下。”

李叔横眉张目,低喝道:“断然不可!之前为了回京复命,我才不得不将殿下留在书院中暂住。这些时日我已是寝食难安,怎可再留殿下你一人在此处。”

面对李叔的喝问,赵崇明下意识想往后缩,但最终还是捏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道:“如今宗牒之上的恭王世子不过是一个死人,我的死活于圣上而言早已是无关紧要。圣上若真想要斩草除根,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躲得了几时?”

李叔知道赵崇明这话不假,他更是深知锦衣卫和东厂通天彻地的能耐,哪怕有恭王留下的后手在,可若皇帝真想要深究下去,休说是赵崇明,便是连他迟早也是无所遁形。

可李叔还是没有松口:“即便如此,可若殿下你有半分闪失,我如何能对得起王爷的托付!也还请殿下顾念王爷的遗愿。”

听李叔提起自己的父亲,赵崇明愣住了。

可赵崇明旋又摇了摇头,话中凄然:“父亲在信中为我拟了‘慎行’二字,只望我好好活下去,可……可这人世偌大,若只剩我一人,若就只这么活着,又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李叔默然不语,心中半是不忍半是不甘,最后恨声问道:“殿下你可是为了那小贼才如此的?!”

只一想到那位“小贼”,赵崇明眼里立时便泛起笑意,点了点头,言语郑重道:“是的,我喜欢道济兄,我想同他在一块儿,只要有他在,我便觉得安心,觉得自在,觉得欢喜。此心安处是吾乡,我虽是念着道济兄,但更是为了我自己。”

黑夜之中,李叔看不清赵崇明的脸,可那双毅然决然的眸子却透亮生辉,让李叔不由想起了另一双垂死却狠决的眼晴。

恭王的话犹然在耳:“孤这孩子,最是聪慧伶俐,只是偏偏性子随了他生母,哼,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如今终是将他从宫里救了出来,可孤这心里呐总还是放不下他。玉衡,你说日后孤不在了,他孤零零的一人,若是被人瞒骗了,欺负了,可该如何是好?”

李叔眼中杀机立现,口中却淡淡问道:“殿下,若是我不答应呢?”

听出李叔话里的异常,赵崇明反倒平静了下来,深深看向李叔,坚定答道:“李叔,你且放心,我自是不会以命相逼的。只是无论如何,这世上已不再有恭王世子朱武垚,日后便只有一个赵慎行。我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半分,但从今往后……我也要为自己,活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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