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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麦囤坚决不吃羊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到了麦子拔节的季节,大饥荒进入最严酷的寒冬。每个村里都有死人,几个木匠做棺材来不及,草席一卷就下葬。路上常看到一些男女横尸路边,开始还有人掩埋,后来就任由野狗老鼠撕吃。写到这里就想起电影《一九四二》,现实生活比电影画面更残酷,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刘家里不缺吃的,只不过生活标准连续降低。从馒头花卷到窝头锅饼,现在是一半野菜一半糠,撒味精一样加点面做成的菜团子。现在来蹭饭吃的人太多了,每天几百个租户,还有村里邻居。要是吃纯米纯面,每天耗费几百斤粮食,会让刘家粮囤面缸吃空,一家老小也跟着逃荒要饭。刘汉山心里有小算盘,他绝不会让刘曹氏黄秋菊张大妮三个女人去讨饭,也不会让刘汉俊刘汉水刘汉龙几十口子逃荒要饭丢人现眼。他最大的优点是顾家顾面子,是个好男人,好兄长。如果刘家有人没吃得挨饿,或者拖家带口逃荒要饭去了,他这个管家算是白当了。
在大饥荒最残酷的日子,刘曹氏依然吃的是净面花卷。刘麦囤吃的净面窝头。那些租户和邻居和来吃白食的人太多了,要让他们有吃的填肚子,刘汉山想了很多办法。他让帮忙的人把家里给牲畜存栏的花生皮、红薯秧、豆秸磨碎泡软,掺些玉米或高粱面做成饭团。这些被称作“牲口饭”的饭团也不能让你放开肚皮吃,每个人定人定量。早上一个,中午两个。有时候熬粥,有大米小米和玉米,里面加很多红萝卜红薯,后来加麸皮榆树皮各种树叶子,只要是能嚼得动咽得下的东西都能往锅里放。
刘汉山没有文化没有政治头脑,不会往脸上贴金。他的出发点很朴素,就是不让人饿死。后来有人提醒他你这是赈灾救灾,是替政府救灾民于水深火热,要是大明前清时期,皇帝该给刘家立牌坊下圣旨,巡抚知府敲锣打鼓来家,拜供上香七跪八拜,举行盛大仪式表彰。刘曹氏还能被赐个诰命夫人,刘汉山弄个三品五品的官吏,皇上手写的免死铁卷,现在传到我的手里,这个丹书铁券也能值好多银子,弄到美国要换取几十万美刀,假如摆到保利拍卖公司竟出高价,能实现王健林说的那个人生小目标,在北京五环内买套复式房子,如张飞吃豆芽一般容易。可惜,刘汉山没有这个超前眼光,只会埋头做事,只求对得起良心,其他的,他不考虑。
刘家人自费救灾的事儿,还是侯宽泄露出去的。他当然不是夸赞刘家做好事,而是咒骂刘家缺德做坏事儿,说刘家往馍里粥里掺草,喂牛喂驴一样。这是他给县长宋贵伦面前递话,想给县长告状,派人收拾刘汉山。
宋贵伦是个明白人,这个时候本县饥民遍地,河东河北流民不断涌入,省政府中央政府救灾赈灾的钱不够一个村的人吃。听说刘家赈灾的事儿,决定去看看。
40多岁的宋贵伦,一位充满儒雅气质的中年男子,他的双眼被一副厚重的眼镜所覆盖,这副眼镜仿佛是瓶底一般,使他看起来宛如一位深奥的教书先生。一日,他踏入了刘庄刘家的院落,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禁停下脚步。院子里院外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碌着,有的在烧柴火,有的在上锅煮饭,还有的在洗菜切菜,这热闹的景象就如同村里在举办红白喜事一般。
宋贵伦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碗掺了花生梗的稀饭,轻轻尝了一口,随即说出了一个大实话:“这味道确实不怎么样,但总比饿死要好。”他的这番话,虽然简单,却透露出他对生活的无奈和坚韧。
对于刘汉山的所作所为,宋贵伦给予了高度的赞扬。这位县太爷并没有提及立碑赠匾封诰命的事情。现在并不是搞这些虚有其表的事情的时候,他更关心的是那些等着吃饭的灾民。
尽管如此,他还是答应了从省政府下拨的粮食中,匀出两袋小米和两袋高粱面给村民们。“明天会派人去县城取回这些粮食。”这个承诺,对于村民们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针,让他们在艰难的生活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这粮食不敢让外人取,怕出意外。现在的粮食比黄金豆都珍贵。刘汉山拉出那头猛犸象犍子牛,套上牛车,带着儿子刘麦囤去了县城。
四月天暖,万树生芽。泡桐树和其他树不同的是,它先开出一串紫白色的喇叭花,而后才发芽。泡桐花手指一样长,味道香甜。刘麦囤已经十五岁了,尽管身材豆芽般纤细,个头已经长成,嘴唇上有几根稀疏的黄毛,还不能称为胡子的胡子。按照男人生长规律,十三清、十四浑,十五就能人做人。刘麦囤已经是精满自溢的岁数,可以结婚成家,繁衍后代。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地上的虫,树上的鸟,满世界的要寻欢求偶。这么多年,他在家里圈着,没日没夜干活,像笼中的鸟,早想出来活泛一下。一路上,他那双眼睛到处寻觅,看到的都是饥民,在地上挖荠荠菜蜜蜜蒿,连土带菜往嘴里塞,也有跑到麦地里,羊一样啃刚拔节的麦子,麦秆麦叶咀嚼嘴里,又嫩又甜。可是还没咽进肚子,铁锹和木棍就落在头上,鲜血不止。他们似乎不知道疼痛,嘴里继续嚼,脸上挂着笑容。抓一把土摁住,继续在地上寻找吃的。这些饥民有老有少看不到一个妙龄的姑娘媳妇,这让寻找美女看的刘麦囤很扫兴。
车到五爷庙,刘麦囤看到前边一辆牛车很奇怪,上面钓着孝布,车头插着一根柳棍,上面有一束筷子粗细的麻绳,绳头几缕手指宽的白布条,几片白纸拧成的结。刘麦囤熟悉,这是一杆简易灵旗。
赶车的是两个人,一样的胖脸横肉,须如张飞。眼神飘过来,阴冷狠毒,刘麦囤心里一凉,头皮一阵发麻。他俩不是父子,就是兄弟,基本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破旧的孝衣穿在身上,随时都会崩开。腰里一边挂着桃木剑,一边系着五枚嘉庆顺治通宝铜钱。一个手里抱着牛鞭,一个手里抱着一把铁锹,随着牛车慢慢摇。牛车厢里有两个杀猪锅一样大的瓷盆,上面盖着白布,浸着殷红的血迹,随着牛车晃动,里面微微颤动。刘汉山想超过那辆牛车,用鞭一抽猛犸象,旁边的那头牛惊叫狂奔。车厢里的瓷盆几经颠簸,甩出来两块猪臀部位的肉块。
刘麦囤想下车去捡,被刘汉山拉住了。刘汉山神情紧张,又抽一鞭子猛犸象,牛车快速超过另一辆牛车。刘麦囤回过头来,看到车上一个胖子停下车,把肉捡回盆里。
“大爷,那车拉的肉?”
刘汉山吐了两口唾沫,骂道:“靠他娘,遇见切蛤蟆腿的,晦气。”
刘麦囤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骂人,心里很好笑。
“啥是切蛤蟆腿的?”
刘汉山犹豫一下,说饥荒年,人啥缺德事儿都敢干。切蛤蟆腿的人,就是看到路边无主的尸体,把两条大腿切下来,做成棒槌肉,卖给当铺做包子,卤成肉块当牛羊肉卖给部队做军粮。这些人不光切死人的腿,有时候也切活人的腿。
刘麦囤吓得差点尿裤子。想想平时在坑里逮蛤蟆,快刀剁掉的蛤蟆腿,撕掉皮,白生生的双腿放在锅里还在动弹。由蛤蟆腿想到人腿,一样的胆寒后怕。从此后,一辈子再没有干过逮蛤蟆扒皮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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