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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能进去么?”
玉公公精明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想了想,道:“你的话,原说是不怕的,只是——你总也要仔细些。”
我点头谢过他,便入了拱门,这几天天气转暖,积雪消融,御花园里那些白雪下的树枝都隐隐的冒出了些新绿,虽然还未连成峥嵘,却有一种不惧冰雪严寒,欣欣向荣之感。
我走进去,过了一道回廊,就看见前面的亭子里有两个人坐着对弈。
正是裴元灏和傅八岱。
不过,傅八岱的眼睛——他可怎么下棋?
我心里疑惑,小心的走近了几步,这才看清,棋盘上全都是黑子,这个时候已经连成了一条长龙,盘踞在棋盘上,而其他的空白处,都没有棋子。
这是——?
傅八岱坐在皇帝的对面,正对着我,微阖着眼睛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右六上十一。”
右六上十一?我皱了下眉头,下意识的要垫脚去看,但离得实在有些远,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步,只是按照他的说法,应该是右上角近龙头的位置——原来,他是在下盲棋。
我看着他虽然一脸怡然神态,但微阖的眼睛里却透着一种分明的光。
裴元灏执起一枚黑子,往下放,口中道:“右五上十。”
傅八岱一听,立刻捋着胡须微笑道:“皇上,这一步皇上之前已经走过了,若再走——长龙就要入套了。”
“……”
裴元灏顿时低下头去看,而我远远的看去,才发现棋盘上空着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套,皇帝的长龙俨然已经要入套了。
裴元灏笑了一下,将棋子丢回棋盒里:“看来,是要就棋了。爱卿果然高段。”
傅八岱也微笑着:“是皇上的心思,不在这个棋局里。”
他把“这个”二字说得重了一些,裴元灏听了,像是又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转身,急忙往一旁的树后退了一步,却见他只是随意的挥了挥袖,负手往水廊走了几步,突然“唔”了一声,停下来顿下身去,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一块木板,上面好像还有根钉子,顿时皱着眉头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钉了钉子的木板竟然也随处乱丢!”
傅八岱笑了笑,仍旧坐在桌边,一只手很轻的在棋盘上摸着,似乎还在琢磨裴元灏刚刚的棋路,一边笑道:“让皇上烦心的,可是那根钉子?”
“……”裴元灏一愣,回过头去看着他。
“这根钉子虽不伤人,但到底钉在这里,刺着皇上,所以皇上不想留他,是么?”
裴元灏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块目光,目光沉凝,道:“只是,现在要拔去这根钉子,还不到时候,只怕这一拔,不但伤人,还毁物。”
“老夫明白,皇上这是不愿意为了打老鼠而伤玉瓶。”
“……”
“况且,老鼠好打,老虎却没那么好打,也不要为了打老鼠,而动了打老虎的局。”
我听到这句话,顿时心里咯噔了一声。
不要为了打老鼠,而动了打老虎的局,也就是说——打老虎的局,已经在布了?
傅八岱拄着念深送的那支拐杖,慢慢的站起来摸索着走到皇帝身边,伸出手去,裴元灏看了他一眼,沉默着将木板递给了他,傅八岱小心的摸着那块木板,手指碰到了那根钉子,像是被扎了一下,他笑道:“呵呵,果然是有些扎手。”
“……”
“皇上,要想不毁物,又不让这根钉子伤人,并非没有办法。”
“哦?”
他拿着那块模板,笑着说道:“皇上,老朽年轻时混迹市井,曾看见不少江湖卖艺人耍一些把戏,其中有一种叫做胸口碎大石的,不知皇上见过没有。”
“胸口碎大石?”
“嗯,一块木板上,密密麻麻的钉几百根钉子,看上去倒是很吓人,卖艺之人躺上去,胸口放上大石板,以重锤击之,石板碎为齑粉,但人的后背无丝毫损伤。”
“哦?!”
裴元灏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却未必见过这类的把戏,听到傅八岱说起来,倒是有些愕然,傅八岱笑道:“所以,如果皇上想要这根钉子伤不了人,何妨再钉一根同样的钉子在板上?”
“同样的钉子?”裴元灏沉吟着,伸手接过那块目光,看着那根钉子,若有所思。
“若还不放心,怕他伤人,不妨在他上面加上一块。”
说着,他伸手往那木板上一覆。
裴元灏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蓦地像是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他,笑道:“大学士果然有大智慧。”
“呵呵,不过是些跑江湖的把戏罢了。”傅八岱笑着道:“老朽今天是进宫来陪皇上下棋的,既然皇上无心对弈,老朽就先行告退,不误皇上处理国政了。”
裴元灏原本还一心想着什么事,听说他要走了,便道:“大学士要走?那朕让人送大学士。”
“不必,不必。老朽还记得来时路,不必劳烦别人了。”
说完,他朝皇帝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我一直站在不远处,见他往御花园另一头走去,想了想便也没过去,而是绕了一条路也往那边走,我的脚程比他快些,站在左门那边等了一会儿,才看见他拄着木杖一路指点着慢慢的往这边走过来。
我刚从路边走过去,就听见他笑道:“久候了。”
我一愣:“你知道?”
傅八岱微笑着,那张清瘦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皱纹,笑道:“眼睛不灵便,耳朵若再聋,老朽可就真的不好走了。”
“……”
他虽然还笑着,但我也实在没有心情听他说笑,只上前道:“最近集贤殿,没出什么事吧?”
“集贤殿?”他花白的眉毛一皱:“什么事?”
这样看来,申恭矣是还没有动手的。
我松了口气,又四下看了看,原本他和皇帝在御花园对弈,玉公公一定是已经做了安排,周围应该都没有外人,但我还是谨慎的审视了一番,才说道:“你,和他,都要小心些。”
“他?”傅八岱想了想,声音压低了一些:“你说——那小子?”
我点点头:“虽然我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人要对他下手,只是他最近,风头太劲了些。”从贡院科举开始,他就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一来也是裴元灏有意重用提拔,二来他也的确太年轻气盛了;虽然考试完了,京城里许多百姓都在议论这位不惧权贵,不徇私枉法的年轻官员,但在另一批老臣的眼里,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傅八岱听了,冷笑了一声:“他倒是,说不得,是得老夫回去打打了。”
“啊?”
我一听,顿时急了:“你怎么还要打他?”
“怎么,他是有多金贵,打不得了?”
我知道傅八岱一辈子教书育人有教无类,被称为蜀地大儒,但人无完人,他也有一个说出来难听的毛病,就是爱打学生,直到现在,西山书院的老师打起学生来还是从不手软,断筋折骨都是小事,就是从他那里传下来的恶习。
没想到,他居然还带到京城里来了。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皇帝册封的轻车都尉,是朝廷大员了,怎么还能像在书院里那样说打就打?”
“哼,不打,能明是非吗?”
傅八岱说完,连跟我再寒暄两句的心情都似没有,挥挥手,便拄着拐杖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原本满心的焦虑,这一刻却有些哭笑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去。
谁知一回头,就看到御花园的另一头,隔着白雪松枝,裴元灏站在那里,沉默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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