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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在海外名气不小,实际上却只有一条街。林添财来过几次,因此熟门熟路,先找了一家客店将高眉娘安置下,因将高眉娘当大师傅对待,所以租了整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他跟林叔夜住两厢,高眉娘住正屋。
然后带了林叔夜来到街尾拐角一家小店,上面挂着块破旧招牌,歪歪斜斜写着“乜都有。”
林添财叮嘱:“你说的那种古蜜,我在这里见到过,在靠墙的货架上,忘了是第二层还是第三层,两个瓶子靠着一起。这个老板是个奸商,如果看到我们很想要那东西就会坐地起价,所以你进去找到那两罐蜜之后别只拿它,要多挑两样东西,然后像扔破烂一样扔柜台上,等我来会账。”
进了店门,里头阴暗卑湿,林添财一进去就扇鼻子:“一撮毛,你这破房子一百年都不打开窗子一次,一进来人都要发霉了。”
一个只剩下后脑勺一撮毛的光溜脑袋从一个货架后伸出来:“哟,什么风把你这只吃不吐的貔貅吹来了?”
林添财咧着大嘴笑了一笑,拍了拍林叔夜的肩头:“这就是我外甥,长得俊不?”
一撮毛的眼睛像猫一样,上下打量了林叔夜一眼:“这就是省城广茂源那位?确实俊。比小娘子还漂亮些。陈少爷怎么有空跑到我们澳门这种乡下地方来?”
“他想看看番鬼,就带他来澳门逛逛,知道你这里古怪玩意多,就带他来挑几件回广州玩。”林添财对林叔夜说:“去挑吧,一撮毛跟我是老相识,回头能算便宜一点。”
林叔夜老老实实应了一声,便去寻物。
“别!”一撮毛摆手:“咱们老哥们,明算账。”
林添财那边跟一撮毛有一点没一点地扯皮,这边林叔夜向靠墙的货架走去,果然在第三层上看到了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浓稠的黄色液体,其状如蜜,黄蜜中间又盘着一条红带,在黑暗之中发着荧光——果然和书上记载的一模一样。不过只有一罐。
林叔夜随手挑了两三件东西,最后才把那罐蜜拿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到一撮毛面前。
林添财看也不看,老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算账吧。”
这时林叔夜问:“这蜜只有一罐吗?”
林添财一听心下一紧:“坏了!阿夜沉不住气,这可别走了消息!”
一撮毛嘻嘻笑道:“本来还有一罐,前几天被一个佛郎机相中买了去,说是要拿去做海上斗绣的奖品。”
他拨弄了一下林叔夜随手挑的三件玩意,说:“这几个合在一起,四钱银子二分。”
林添财瞥了一眼:“贵了点。”
“行,减你二分,只收你四钱——谁让我们老相识呢。”一撮毛跟着把那罐蜜也加上去:“这个四十八两十二钱,合计五十两。”
林添财怒道:“五十两,你不去抢!”
一撮毛皮笑肉不笑:“刚进门你就问,为什么我这破店不开窗?因为不开窗好啊,不开窗,这房子暗来暗去的,别人才看不清我这里货色的真假好坏。”
林叔夜恍然,却又问道:“那你自己不也看不清楚吗?”
“我自己……”一撮毛凑了过来,一只好像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在林叔夜面前眨了两下:“我这眼睛是属猫的,夜里也能看清东西。”
他转头对林添财说:“你这外甥,一来就朝墙边走去,看到我这罐蜜眼睛就挪不动,拿了蜜之后才又随便拿了两三件东西——这一定是你教的,林貔貅,你这点门道,我早摸透了。可惜你这外甥就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少爷,不懂做戏,他右手拿蜜小心得就像捧着宝贝,左手却随便拎,我就知道了,你们今天来就是奔着这罐蜜来的,其它的都是添头。”
林叔夜被他道破,不禁有些尴尬,林添财气得有些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瞪了林叔夜一眼,对一撮毛摊手:“五十两,哼,我没带那么多钱。最多五两银子,卖不卖随你。”
“你虽然是只貔貅,信用还是不错的。”一撮毛说:“这样,你拟个欠条,三个月内免息,三个月之外三分利滚利。”
“三分利?一撮毛你什么时候还放高利贷了?”
“哈哈,没有没有,只要你三个月内把银子送到,不就没利息了?”一撮毛眼角瞄了一下林叔夜:“你不是老吹自家妹妹嫁给了广茂源的老庄主嘛,五十两虽然多,但岭南第一绣庄的少东,姐姐又是给皇上绣龙袍的人,不会拿不出来吧。”
“没有!最多五两,再多就没有。”林添财拉了林叔夜就要走。
一撮毛忽然将那罐蜜拿起来就要砸。林叔夜吓得赶紧转身托住。
“蒲岭母!”林添财骂了句潮州粗口:“你干什么?”
一撮毛嘿嘿笑道:“你们一出门,我就把这罐蜜砸了。”
“死岭父!”林添财肚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林叔夜无奈地看了舅舅一眼,林添财看到外甥这眼神就没脾气,长叹了一口气:“行了行了!今天算我认栽!”
五十两银子是笔大钱,林添财身上是真没带那么多,于是一撮毛就拿笔拟借条,一边写字一边得意洋洋:“林貔貅,以后要做买卖别带你这外甥出门,不带着他你是只貔貅,带了他你就是只肥羊。”
写到数目时,林叔夜忽然指着一撮毛身后架子上说:“等等,舅舅,加上那个东西吧。”
那是半片半尺高的玉屏风,还缺了一个角。
一撮毛回头看了一眼:“陈少爷好眼光,这可是好东西,去年北泊那边捞起一艘沉船,这是沉船里的东西,虽然在海水里泡了几年,但玉质还是不错的。五两银子卖给你。”
林添财不耐烦:“要这东西干嘛?半残不缺的。”
林叔夜说:“我喜欢嘛。都破费五十两了,不争再破费五两。”
林添财摆手:“行了行了!”
一撮毛就将五十两改成五十五两写上,林添财画押按了手印。
林叔夜大喜,把蜜放进林添财挎着的布袋里,自己拿了玉屏风在手里摸了又摸,轻声说:“真的是,没错。”
林添财问:“什么没错?”
林叔夜说:“这是蒋太后丢失的半片玉屏风。”
林添财吃惊:“什么?”
林叔夜说:“正德无子传嘉靖,当今嘉靖天子是先帝的堂弟,十几年前从藩邸继位,母凭子贵,原来只是王妃的蒋太后便跟着也前往北京做了太后,这玉屏风是她在藩邸时的心爱之物,不防却在上京路上遗失了半片。到了京师之后,天子仁孝,为安慰太后的思乡之情,就将新建的慈宁宫布置成当年藩邸的样子,只是独独缺了这半片玉屏风,不免美中不足。年初省城的镇守太监把大伙儿叫了去,拿出图谱让我们留心。太后是个念旧的人,这半片玉屏风送到京师,镇守太监一定会得赏赐升迁,到时候我们陈家能从镇守太监那里得到的好处,可就不是五十两、一百两这么简单了。”
林添财转恼为喜,一撮毛也听得出神,问道:“这竟然是太后的东西?我再看看?”
林叔夜抱住了屏风:“你已经卖给我了。”
一撮毛说:“当然卖给你了,我只是看看,毕竟是太后用过的东西,我过一过手沾沾凤气。”
林叔夜这才放手,一撮毛就抢了过去,林添财一看,心想:“不好。”就见一撮毛将那玉屏风左摸右摸,呜呜哭着:“留了你一年,可不知道你才是镇店之宝。不卖了,我不卖了。”
脚一踩发动机关,柜台下出现了个暗格,转眼间他就将玉屏风藏了进去。
林添财怒道:“一撮毛,你混账,钱都收了,你敢反悔!”
一撮毛问:“钱在哪里?”
林添财指着他手里的欠条:“那不是?”
一撮毛将欠条撕碎吞了,打了个嗝:“没了!”跟着叫来伙计,将林叔夜舅甥轰了出去。
林添财在店门外指天骂地。林叔夜从他挎包里拿出蜜罐看着,见完好无缺,这才劝道:“舅舅,别骂了,咱们回去吧。”
林添财怒道:“这一撮毛坏了道上的规矩,今天不把玉屏风拿回来,我以后没脸在澳门行走了!”
林叔夜说:“要那玉屏风做什么,半残不缺的。”
林添财吼道:“可那是太后的心爱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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