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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眉娘本来已懒淡,看到这里眼神一亮,咦了一声。

辜三妹道:“哎哟,这小妹妹受不得激,自暴自弃了。”观众也发现了不对,议论纷纷。

“这不是在绣城楼吗?怎么忽然绣了块朦胧东西。”

“这砖块好像有点歪了。”

“咦,怎么忽然跑去那一角绣别的了?”

“她在干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高眉娘念头微转,已猜到了几分,轻轻叹了一声,道:“可惜,可惜。”

黎嫂听到叹息声说道:“姑姑真是爱才,虽然是对面的人,也还替她惋惜呢。”

唯有林叔夜察觉高眉娘眼神有异,暗道:“姑姑不像在为那湘妹子可惜啊,难道……是在为小云可惜?”

这场斗绣持续时间甚长,不觉两个时辰过去,看看日色渐昏,林小云先一步结了针,这场斗绣未点线香限定时刻,又过了一顿饭功夫,姚凌雪那边也结了针。

几个士人拥簇着陈国舅与孙郎中登台细看,先看《湘子桥》:只见一座横跨江面的宏伟建筑跃然于帛上,这座桥不是普通彩虹形状的桥梁,而是由一座座的楼台向江边延伸过去,江水上的每一个巨大桥墩,称为一“洲”,每两个桥墩拱起一座楼台,因此共有十二楼廿四洲,从东西两岸延伸到河中央,再设十八艘浮舟由铁锁连接起来,浮舟可以拉开露出江面,这叫做“开”,桥开时船只便能通行,重新将铁索浮舟系好,这叫做“合”,桥面又可通行——这便是桥梁史上首创的开合结构。

林小云的这幅绣全卷写实,楼台则雄峻,洲石则坚磐,浮舟铁索,外栖数点风帆,当繁则繁当简则简,一针一线扎实无比,把孙郎中看得赞不绝口,不由得道:“看此绣而知此桥之胜,令人心折!可惜潮州太远,不然真想一观实景啊。”

陈国舅笑道:“洸此番辞官南归,当在潮州守候,孙兄若是有意随时光临,我潮州合府士人翘首相迎。”

两人看完《湘子桥》再看《岳阳楼》,却又是另外一个风格,只见一座城楼混在在迷蒙之中若隐若现,远景也就罢了,近景的砖石有些不像砖石、树木有些不像树木——为何说不像?因为无论木石皆是扭曲之状。就连整座城楼也都有些歪曲,不但歪曲,而且看不清全貌——这里一巴东西,那里一片迷蒙。旁边又绣了一些别的,不知何物。

孙郎中看得大为皱眉,瞪了姚凌雪一眼,暗道:“你这个女娃儿把岳阳楼绣成这样,却叫老夫如何帮你?”

正要认输,姚凌雪忽然叫道:“哎哟哟,这可把绣给挂错了!等我正过来。”

说着就将绣给倒过来放。

台下的观众分成两拨,广东的看客哈哈大笑,湖广的看得则憋着气,孙郎中也摇着头正要认输,忽然台下有眼睛伶俐的叫道:“哟,这不是倒影吗?”

众人一怔,随即定眼再看时,才发现近景的楼台其实不是实物而是倒影,看明白了这一点,忽然就觉得刚才不合理的地方都变得有道理了,石头不像石头、树木不像树木,因为石头树木都只是倒影,至于歪曲,也是因为水面不平,折射之下自然扭曲。

近景是岳阳楼在水中的影子,岳阳楼的本体反而被云雾笼罩了起来,露出了一角,也就是刚才那“不知何物”——因为刚才倒立,所以叫人看不清楚,这时正了过来,依靠着水下倒影逆推才能想象出那是岳阳楼的一角。

若说那《湘子桥》乃是春光灿烂一片明媚,这《岳阳楼》则是淫雨霏霏薄暮冥冥,水波之上无商旅,阴雨之下山潜形,又隐见角落有破船烂楫,似乎是阴风怒号之后、浊浪排空之余被打翻打烂的舟船,其上则无月,正合“日星隐耀”,其远则无山,正合“山岳潜形”,雨雾之中,楼不可登,暮色之下,樯倾楫摧,正是满卷萧然,令人看后感极而悲。

这不是一幅令人愉快的画面,却隐隐打动了陈国舅的内心,他乃是正德二年进士,本有匡君辅国之志,近年来却屡受打击,一生志向付水东流,近期连京师的宅邸都卖了,所以才会寓居在这广东会馆,只等处理完最后两件事情就要回乡,姚凌雪的这幅绣暗合《岳阳楼记》中的悲之篇,受其触动,陈国舅不禁吟咏出范仲淹那传世名句来:“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唉,唉——女娃儿,这幅绣……你卖与老夫罢。”

他作为这满会馆里广东人的领袖,这时说出这话来,谁还能没个眼色?剧变陡生,湖广人士无不心中暗喜,林小云则大急,姚凌雪却早就打蛇随棍上:“卖什么卖,老大人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她话这一出口,台下的湖广人士纷纷起哄,叫着:“没错没错!我们湖广人最爽的,一幅绣不算什么!”“关键国舅爷喜欢,那才是最要紧呢。”“那当然,这么好的绣,国舅爷能不喜欢吗?”

湖广人起了哄,广东人自然也不甘落败,双方一开始还假客气,到后来就扯破了面皮,这边说《湘子桥》好,那边说《岳阳楼》高!这里有两位进士老爷在,那些商贾江湖客原本也不敢造次,但因不少人押了盘口,唯恐输钱,因此不管不顾,定要争个输赢!

眼看场面越闹越不好看,孙郎中心道:“这里是广东会馆,真个把对方赢了需不好看,也伤了两省和气。”便开口道:“这幅《湘子桥》,胜在景实,这幅《岳阳楼》,则胜在意深。依老夫愚见,不如打和如何?”

陈国舅笑道:“有理,那便算和了吧。”

嘉靖皇帝从睡梦中惊醒,侍寝的康妃懒洋洋的正想跟皇上调笑几句,忽然见他泪流满面,吓得话也不敢吱一声。这时候的嘉靖帝已经告别青年时代,刚刚踏进中年,十余年的执政早练出了深不可测的城府,近两年更显喜怒无常之征,这样激烈的情绪反应泄露给了自己知道,是福是祸难说得紧,所以侍寝的妃子十分恐惧。

朱厚熜回过神来,看见妃子的模样,开口说道:“朕做梦,梦见母后了。”

康妃松了口气,慌忙说:“陛下仁孝。”

想起刚刚故去的太后,朱厚熜双目朝天,这份悲伤倒也是真的——蒋太后不仅是他的生身之母,而且也是他政治精神上的依靠,还记得刚刚入宫的时候,宫中朝中双重施压,要逼他认正德为父,自己的亲生父母以后反而只能称“叔父”、“叔母”,是蒋太后一句“安得以吾子为他人子”定了乾坤,以拒绝入京、返回安陆作为威胁,逼得宫中、朝廷退让,他们这一让,便让嘉靖母子得以迈进了一步,人人都知道新来的这对母子不好拿捏,又看到了太后与宰相的软弱,便让后宫之中、朝堂之上触觉敏锐的人生出了“拥皇”的念头。

嘉靖皇帝非常清楚,那是他避免成为傀儡皇帝的关键一步,也是他掌握实权的开始!

皇帝——什么是皇帝!说了算的那个人才是皇帝!

虽然再之后仍有各种凶险,各种反扑,但每一次斗争嘉靖母子都赢了,终于在“大礼议”之后真正登顶,掌握了后宫,掌握了朝廷,也掌握了天下!这一路走来,外朝的依靠是张首辅,而宫中的精神支柱则是蒋太后。而如今张首辅老了,而蒋太后也去世了……

他让妃子帮自己抹去泪痕,这才问道:“今天可有事务。”

“外朝之事,臣妾不敢与闻。不过御前斗绣就要开始了,听说除了广西、江西、贵州因故不能成行外,其余两京十省,以及朝鲜、琉球、安南三属国的众绣娘都已经进京。”

“斗绣?”嘉靖愣了一愣,这才记了起来:“哦,母后的遗训。”

朝堂的事情一日万机,御前斗绣对绣行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但对皇帝来说却委实微不足道。若不是蒋太后临终提起,这件事势必会无限期推迟乃至被皇帝忘却。

“嗯,你们去安排吧。”

突然之间,他记起了什么:“这斗绣多少年没开了?”

“臣妾年资浅,但听宫里的老人说,上一次御前斗绣已是嘉靖五年的事了。”

“哦,嘉靖五年……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他还年轻,登基未久,也是大礼议刚刚结束的时候,宫中朝中都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甚至就连这小小的斗绣之事,一开始也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是蒋太后一步步地拨乱反正,一步步地清除异己,也是通过那一场斗绣,在后宫,尚衣监的人事落到了太后的夹袋里,意味着他母子二人对后宫的全部掌握,在外朝,广东的霍韬借机跟自己搭上了关系,让自己在外朝也多了一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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