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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夜和高眉娘对望了一眼。

黄谋先是一喜,暗道:“沈女红不下场,这下更稳了!”随即又咦了一声,原来吴门也是立起了一块绣棚,两个三十上下的绣娘也与林小云李绣奴一般,在那面竖立的绣地两边面对面站着刺绣。只不过吴门的这块绣地是圆形的,直径三尺。

虽然这幅绣地上还只绣了十几朵花,但林叔夜和黄谋是何等眼力,便已经看到的布局、立意似乎都与凰浦的《百花争艳图》相似,甚至可能是一样的。黄谋道:“哎哟,这也是《百花争艳图》?吴门偷了高师傅的师了?”

林叔夜看高眉娘时,却见姑姑眼中蒙着雾气,这个神色竟是感动与惆怅。

原来这幅《百花争艳图》的立意,从根源上来说可以算是高眉娘与沈女红两人的合创。当初二人成都斗绣各擅胜场,其中一个斗得极白热化的领域便是绣花,斗到最后不谋而合,一番探讨之后,便有了这《百花争艳图》的最初构想,只是在成都的时候这个构思还未完全成熟,二人回乡之后又各作增补,因此这幅《百花争艳图》无论构图还是针法,其实是融合了粤绣、苏绣两家之长,只不过高、沈分别十余年,分别后两人在原本的构思上又各生变化。

林叔夜等三人正各怀心思,那边吴门绣庄的人却早发现他们了,这次吴门绣庄上场的是沈女红的二弟子和三弟子——两人其实都已经是苏绣一代宗师了,沈女红竟然不在,她的大弟子祝柳娘压场,祝柳娘随沈女红日久,也是知道高沈之间情义的,见到高眉娘忙上来拜候,见礼毕道:“沈师前往观凰浦斗绣,不料高师却来这边了,路上没撞见么?”

原来琉璃厂这边地势开阔,要绕过那面红墙可以绕这一头也可以绕那一头,所以两人竟未遇上。

高眉娘又看了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称赞了两声便告辞了。

回到甲区,黄娘迎上来说:“沈先生刚来看了才走,姑姑没遇上?”

林叔夜笑道:“你们俩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却又‘缘铿一面’。”

高眉娘轻叹道:“都是缘分。”粤绣的创始人卢眉娘刺绣的同时也修仙,高眉娘作为其私淑弟子,这些年也是既习绣也修道,如今心性随缘,既已错过便没再去隔壁找沈女红了,而沈女红那边竟也没再过来。

再看场上时,只见《百花图》已经过半,想来在限定时间内绣满百花是没问题的了——林李早已胜券在握,因此这幅绣不是求快,而是求好。

时间转瞬即过,看看午时已近,安南那边的《四季花》屏风先一步绣好,他们的三个绣师便走过旁边来看,一看之下不由得面面相觑,其实她们早知无望胜出,但差距如此之大还是出乎她们意料之外,再一细看林李两人的针法,甚至有些自惭形秽来,三人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来凰浦这边向的绣首问好,由安南的绣首道:“在升龙府的时候就常听说粤绣的大名,没想到没能去广州求教,却在京师大开眼界。”

她说的是官话,但带着安南口音。安南北部与广东、广西合称三粤(越),原本也是中国的一部分,宋朝时才分裂开去,三地方言本来就有很深的渊源,明朝的时候更近,升龙府的精英阶层不但都精通官话,而且不少还会点粤语,所以这位安南绣师说话虽然带着口音,但林叔夜高眉娘听着都毫无障碍。

安南绣师一阵谦逊后说道:“今天我们算是来见大场面了,这次斗绣不敢奢望什么输赢,但得见上国针法,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羡慕,不知高师傅能否移步指点我们一二。”

对方既然诚心求教,高眉娘也不便拒绝,看了林叔夜一眼,林叔夜道:“姑姑作主便是。”高眉娘这才走了过去。黄娘心道:“换了以前,这种事姑姑哪会征询?她这是越来越听重庄主的意见了。”

高眉娘看了那《四季花》几眼,便已知对方深浅,当下将其中不足之处一一指出,又取针演示了改善的具体门路,虽未传针法秘诀,但只这一番指点已足以令三个安南绣师技艺有所突破了,三人听得喜不自胜,只觉这一趟御前大比真是来得值了!而高眉娘也在指点中观察安南的绣艺,听她们手比口述,对升龙府一带的刺绣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心道:“真是奇怪,升龙府近我两广,怎么她们的针法理路反而与云南那边的滇绣相近。”

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技艺到了高眉娘、沈女红这个层次,要想有所突破已极难,但两人都仍然时时博采学习,但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针法绣技便会潜心吸收。

四人一教三学沉浸其中,忽然中区那边传来鸣金之声,安南的绣首叫道:“哎哟,时间到了。”

高眉娘也回过神来,急看林小云那边时,只见他二人早已结针,林小云一脸自得,显然对自己的这幅作品充满了信心。

监场太监收了绣品,四区的绣者、观众同时向中区汇聚,李绣奴也随人流而往,来到中区忽被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却是几个朝鲜装束的中年女子,他乡遇国人,心里一阵涌动,没忍住用朝鲜话道歉,那几人听到朝鲜话无不诧异,对着李绣奴上下打量,其中一个便低声用朝鲜话与李绣奴搭话。这时所有人都聚焦于台上,也就没人关注到她们。

八幅绣品呈了上去,那位工部员外郎看了两眼,瞧见安南、朝鲜的绣品跟凰浦、吴门的摆在一起,他不知究竟,却忍不住笑道:“你们这斗绣的队伍是怎么筛选上来的,某虽不懂刺绣,但这……这水平未免差得太大了。”

其实安南和朝鲜呈上来的那两幅绣品也算得上佳作,可惜的是偏偏和粤绣苏绣的顶级作品摆在了一起,正如星月之辉虽有称道之处,奈何旁边烈日耀空!

霍绾儿心道:“这位员外郎口无遮拦,可别引起属国的恐慌与纠纷。”便站了出来道:“这八幅绣,或尽展其技,或藏巧于拙,其实倒都是极好的绣品。”

那位工部员外郎不但是真不懂绣,而且也没有外事敏感度——毕竟不是礼部的员外郎——但有关艺术审美古书中确实有“大巧不工”的说法,又想皇后派来的人多半是懂绣的,他怕出丑便闭了嘴,且听霍绾儿怎么说。

秦德威则心中欢喜,朝鲜琉球等属国派遣国中最好的绣师前来参加御前斗绣,就算水平比不上大明本土的绣师,那也得给三分薄面,这属于政治事件,不见皇后娘娘在蚕池献绣时也善为安抚了么?心中暗赞霍绾儿有大局观:“不愧是霍少保家出来的人。”

霍绾儿从丁区开始评起,之后再评丙区,先后定下了输赢,她评得公正,因此无论输赢四家皆服,跟着她指着安南的《四季花》和朝鲜的《舜英朝日》——舜英即木槿花,是朝鲜人最喜欢的花卉:“安南、朝鲜的这两幅绣,亦属佳品,古人云:文华播于九州、礼乐化育万民、声教讫于四海,朝鲜、安南得中华之传千数百年,其绣亦渐臻佳妙……”

那位员外郎总算没蠢到家,从霍绾儿的点评中听她着重点出了朝鲜、安南,便知此事多半涉及属国事务,暗道一声好险,因此更不多口了。

便听霍绾儿语意一转,连声称赞:“只是与他们对决的这两幅绣却更是顶尖佳作,因此甲乙两区,当是广东凰浦、南直隶吴门胜。”

凰浦和吴门的这场斗绣赢得毫无悬念,在场就算不懂绣的人看了也觉得应该是那两家赢,那《四季花》不过攫取了春夏秋冬四种花卉,《舜英朝日》更是只有两朵红花,而凰浦、吴门的那两幅《百花争艳》则密密麻麻,虽然一个方一个圆,却都不知绣了多少朵,而且朵朵争妍夺艳,在数尺方圆中叫人目不暇接。

那位工部员外郎已决定不去碰安南朝鲜的事,但刚才的发言被霍绾儿给比下去,心里不免有个疙瘩,便鸡蛋里挑起骨头来:“刺绣的好坏且不说,但这两幅绣在这么小的一块布帛上绣了这么多的花,会不会有繁杂之嫌?”

秦德威一听皱眉,心想刚才霍绾儿分明是帮你婉转,怎么你恩将仇报?

霍绾儿却只是微微一笑,道:“部郎说的是,那容我再细看一番。”

那员外郎只道霍绾儿服软,捻须微笑,便听霍绾儿指着凰浦的绣,诧异道:“哟,这些花朵朵都不一样啊,这是芍药,咦,这是丁香,呀,这是百合,啊,这是桃花,旁边这朵是杜鹃啊——我明白了!左上这一区,全是春天的花啊!难道……我再看看右上——啊,这是茉莉花,这是栀子花,这是莲花——果然都是夏天的花啊。那我再看看右下,有菊,有桂,有日及,有蕙兰——果然都是秋季之花!”

这幅《百花争艳图》高眉娘曾在书信中跟霍绾儿解说过,她怎么可能现在才发现其中奥妙?这时林叔夜见她在台上故作诧异,便知她是要打那个员外郎的脸,表情夸张又不做作,一时嘴角弯起微笑来。高眉娘眼角斜瞥刚好看见,心道:“他对她未必完全无意。其实如果他二人能结连理,那于大家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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