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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云去劝父之时,林叔夜却已在计算第二局的斗绣了,不料忽然就收到了霍绾儿的约请。
他来京师已有一段时间,各方面的路子已经摸熟,不再如刚进京时那般睁眼瞎,当下花钱买了块宵禁牌子,赶到霍绾儿的小院,前门不开,他想了想,便拐到后门敲门,果然屏儿开了门让他进去,不过这会却没什么好脸色,也没请他进内屋。
这个小宅子的左侧有条小廊,一棵梨树嵌在墙壁里头,树龄不小墙身也斑驳,也不知是先有这堵墙还是先有这棵树,其枝叶颇繁,在小廊中间形成一个天然的盖子,此时下面摆了一张小桌,两张圆凳,霍绾儿侧身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正在自茗自品。
屏儿把人带到了便走,林叔夜站在那里,霍绾儿把杯中剩茶喝了,这才冷冷说道:“我不找你,你就真不来找我了?”
林叔夜低了低头,道:“我不敢来,怕惹姑娘生气。”
霍绾儿愠道:“就算没了姻亲之事,凰浦的股子我也还有分呢!”
林叔夜道:“可你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怎好徇私……”
话没说完,霍绾儿的茶杯砸碎在他脚边,林叔夜吃了一惊,随即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其实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霍绾儿脸上怒气稍稍降了些许:“要我抬头跟你说话?”
林叔夜这才坐了。
屏儿听到声响过来一看,重新拿了一只杯子放下哼了一声,又走了。
林叔夜硬挨着,拎起泥炭炉上已烧着的水又冲了一泡茶,将茶移到霍绾儿这边的桌沿,柔声道:“你怎么骂我责我罚我都行,但别气坏了自己。”
霍绾儿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生气,屏儿的声音从拐角传来:“姑娘别被他哄了!这种昧良心的男人就只会油嘴滑舌!他说的甜言蜜语你一句也别往心里去!”
林叔夜也不还口。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茶也不喝渐渐冷了,林叔夜便又冲了一泡,气氛极尴尬令人焦灼,他却耐心地忍着,终于霍绾儿侧过去的脸终于转了过来,语气算是平和了:“请你来时,本已打算心平气和与你说话,但见着你还是忍不住火气上冲,却是我修养不足了。”
林叔夜声音低低的:“我知……”
“你知什么!”霍绾儿哼了一声,道:“今日请你来,是要问你绣庄的事!”
“嗯。”
“第一轮斗罢,下面第二局便是八进四。高师傅那边有什么打算?”
见霍绾儿肯开口说公事,林叔夜紧缩的喉咙也松了松,道:“姑姑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蚕池、琉璃厂这两场绣看下来,各省绣师的底蕴已经了然,其中最有威胁的自是吴门。按照目前的排布,如果我们中途被刷下也就罢了,不然也要到御前对决时才会与沈女红遇上。”
他顿了顿,又道:“沈女红虽然还没出手,但这场仗其实已打了两回合了。”
“不错,是打了两个回合了。”霍绾儿何等聪明的人,何况此事她就在局中:“第一场蚕池献绣,沈女红竟能上达凤听,让皇后替她说话,幸亏你这边早有安排,绕过皇后把《飞仙盖》献到皇爷那去,这才赢下了第一个回合。”
“这个回合能赢虽然有我们的安排推动,但这里头最根本的还是姑姑《飞仙盖》合了圣上的心意,打动了天心,如若不然靠着我们这点小小能耐,如何能够影响宫中的格局?”
霍绾儿就想起一事来,低声道:“蚕池献绣《飞仙盖》夺冠,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万国之锦’不如“飞仙一盖”——此兆颇令宰执生忧。”
林叔夜微微一惊:“外廷对《飞仙盖》有微词么?”
这次斗绣以来,外廷表面上看都显得对此不甚重视,但朝中若有大佬真的因《飞仙盖》对凰浦产生反感,这种反感如果再于某个场合表达出来,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成为凰浦前进路上的致命伤。
“或者也还没有严重到那个份上。”霍绾儿道:“只是其中之幽微变化,一时难以预知。”
林叔夜想了想,道:“既然不能预知,那边不想它吧!我们只求公正,好好把这场绣斗到最后便是了。”
十三年前那场御前大比,因为陈子峰等的阴谋干预导致高眉娘和沈女红未能完成最后对决,这是她们两人心中憾事,高眉娘为此而来,而林叔夜也立志要为她此行护法。
霍绾儿眉头微蹙,这样的言语理念她自然知道是出自于高眉娘。然而她也不想在此处过多纠缠,继续说道:“第二个回合,便是琉璃厂之战。高师傅和沈女红不谋而合,都不下场,又不谋而合,都绣《百花争艳》,这一场,双方没有下场,却又隔空对决了一遭。”
霍绾儿顿了顿,道:“其实吴门的两位刺绣宗师,针线功夫要更扎实一些,在构图、立意都一样的情况下,吴门是微微胜出些许的。如果此次梁惠师没有下场,而主评又是徐博古、梁太元这样的刺绣大行家,多半会评吴门获胜。”
林叔夜当时在台下,没能上台就近细品吴门那幅《百花图》的,但对霍绾儿的判断既未怀疑也未奇怪,高沈虽然当年齐名,但高眉娘沉沦了久岁,而沈女红坐镇苏州十几年,她的弟子就跟了她十几年,以江南人物之荟萃,从中自有天才人物诞生,再加上名师指点,成长速度可想而知,这般情况下林小云李绣奴天赋再高,也难以磨平这十二年的时间差距。
“不过大家没想到的是,康祥竟然异军突起,最后由梁惠师夺了冠。”霍绾儿道:“按照当初的分配,下一回凰浦还不会遇上康祥,但四进二时肯定就要遇上了,到时候师徒竞技,不知道高师傅有没有把握。”
林叔夜道:“无论是胜是负,只要这一次御前斗绣能够尽情发挥,那就心中无憾了。”
霍绾儿手中的茶杯忽然放下,在小桌子上不重但也不轻地一顿,她转过身来,正面看着林叔夜。
林叔夜被她看得心中凛然,这种眼神他从未在霍绾儿这里见过!
就听霍绾儿道:“林庄主,绣师需要胜负不挂于怀的心境,这样才能更好地发挥,所以如果是高师傅说这句话,我没意见,那是应该的!但你是庄主,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么!”
林叔夜垂了垂眉。
霍绾儿继续道:“高师傅是绣首,她要胜负不萦于心才更有机会取胜,但你不是!你是庄主,你就得给我不择手段!御前斗绣的名次,关乎凰浦的前途,凰浦的前途,关乎我的利益!高师傅作为绣首,可以为绣道奉献自己,但你作为庄主,如果也把胜负看淡,那置我等股东于何地?”
虽被毫不留情地训了一顿,但林叔夜心里惭愧有之却未恼怒,知道霍绾儿这番言语并非无理,当下道:“是我的不是,姑娘说的对。”
霍绾儿见他不还口,心里松快了两分,却仍然正色道:“回去好好筹谋!我应承过皇后娘娘,作为评判,不会违背公正,该按规矩来的,我都会按规矩办,但是作为凰浦的股东,我希望你好好运营,不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该用的手段都给我用上。我不希望我投了股子的绣庄,在该赢的时候却功亏一篑!”
“是。”林叔夜站了起来,垂首肃立。
霍绾儿重新拿起来茶杯,呡了一口,道:“茶冷了,冷了的茶,就算温了再喝,那也不是当初的味道了……”然而她还是将那半杯冷茶给喝了,茶杯放下,屏儿便走出来送客。
林叔夜告辞了要走时,霍绾儿忽然问:“是高师傅,对不?”
林叔夜身子僵了僵。
就听霍绾儿说:“我要再买你们百之其十的股子,你和高师傅各百之其五,该多少银子你们自己估算。”
各大绣庄各谋心机,各省绣行潜流涌动,然而这些却不妨碍御前斗绣的流程推进。
尚衣监将第一轮斗绣的结果禀报了仁寿宫,方皇后传下口谕,嘉奖了出线者,安慰了落榜者,凰浦这边也得了一套宫装——这套衣服自然不是拿来穿的,回头带回广东,便能作为凰浦绣庄的传世之宝。
如果是普通的绣庄,走到这一步都能心满意足了,但凰浦显然不是。至今为止高眉娘都还未出手的凰浦,其志显然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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