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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开始有些欣赏伍文定了,对于伍文定,他其实印象不算很深,只知道这家伙是个将才,但也脾气粗暴,因太监张忠欲夺其参与平定宁王之功而与张忠闹得不愉快,被王守仁荐举才去了南直隶当巡抚,以接替严嵩。
现在因为江南税政改革的事,这伍文定竟直接建言将不愿意改革税政又不顾江南百姓利益的官员尽皆斩杀,让朱厚照不得不承认这伍文定真是一外表是文官样内心其实是杀伐决断的武官,似乎一言不合就要直接取人性命。
但事实上,也就只有这样的官员才镇得住有心思的官员们。
王承裕、张晋等虽然心里把伍文定恨得牙根痒痒,但也一时拿不出指责伍文定的理由。
王守仁心情舒畅了不少,伍文定是他曾经的搭档,一起背靠背杀过叛军的,情义自然不是一般官员能比,如今见伍文定站出来支持自己,自然很高兴,至少又可以并肩战斗了不是。
伍文定也看了王守仁一眼,浓眉不由得一挑,他也不想让自己这位心学开创者的好友在做阁臣时孤军奋战,至于自己这样做可以让皇帝高兴让王守仁把自己视作政治同盟在将来继续提携自己那不过是顺带而有的意思而已。
丛兰对于伍文定此时的炮轰,没有像王守仁一样混入了一些私人感情的成分,但他此时也很欣赏伍文定敢站出来同江南财阀斗的勇气以及洞察官民关系之睿智,至少比黄衷要好些。
丛兰挑衅地看了王承裕一眼:“看看吧,连湖广的伍文定也要改革税政,你们南直隶与浙江的官员能抵挡住其他各省官员之物议吗?”
朱厚照见这些官员都沉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这些官员们在想什么,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也很难猜透这些官员们的心思,尽管他有东西厂和锦衣卫,但当所有人都只琢磨他一个,而他需要琢磨所有人时,明显所有人更了解他,而不是他更了解所有人。
这种时候,朱厚照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主见。
改革江南税政,说直接点,就是要加征商税,因为江南已经不是一个农耕社会,按照收农税的方式来收商税,明显是朝廷吃亏的。
毕竟,商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生产力水平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有工业科学技术基础可以改造自然,一个是靠天吃饭。
当然,朝廷可以吃亏,不增加在江南商品经济活动中的利益占有比例,让江南百姓实现富裕,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只会让江南出现更多的财阀。
如今大明也有财阀,当年跟着朱厚照一起加强中央集权那帮官员都得到了国家分股,比如此时主持江南税政改革的王守仁便是其中之一。
但这些财阀朱厚照一样,利益是跟国家收入挂钩的,你可以说他们是官僚资本家,吸食天下百姓之利,但人家至少不愿意让大明亡,甚至还要拼命增加国家收入,因为增加国家收入,他就能分得利润。
可江南以后出现的财阀不一样,他们跟国家没有关系,他们的资本与国家没有挂钩,如果可以,他们能出卖整个国家,历史上的满清崛起也有江南财阀暗中支持的影子。
因而,朱厚照不得不担心这些江南财阀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又搞这种勾结外部势力的操作。
毕竟资本无国界嘛,自己这个皇帝和自己领导的大明朝廷一旦不能为其提供利益保护,人家完全可以直接卖掉自己。
而且,如果让江南财阀崛起,出现越来越多的民间富商,可能会导致另一个现象发生。
那样,中央专制集权肯定会遭到挑战,西方的民主只怕也会因此出现,历史证明,西方也的确是先出现资本主义再出现民主思想的。
可是这种由资本主义带来的民主思想真的能代表大部分民众利益吗?
朱厚照不是思想家,作为理科生的他无法去区分这些利弊,但他知道,如果大明让财阀与工厂主说了算,那大明占绝大多数的农民肯定不答应。
不要小瞧农民,虽然农民的忍耐力超强,但一旦被逼到无法生存的时候,产生的破坏力可以摧毁在他上面的所有阶级,甚至可以直接演变出多数人的暴政来,甚至可以连着把什么列强、豪绅地主、军阀等组成的同盟给压在地板上摩擦。
“陛下,伍文定所言乃大逆不道之言!甚至是离经叛道!臣认为,国朝当以礼法治天下,因礼即法也,肉食者之位,非有德者不能居之,以道德治国可开仁政,可利万民,可延王朝万世,而以法治国,难有三世之命,如秦亦不过二世而亡,两宋崇德守礼,明纲纪而申理学,乃有三百年之运,今日只要朝廷官员守德明礼,忠君爱民,自然可令政治清明!”
户部主事冯辙在朱厚照还未说话之前,先站了出来,说了几句,他知道现在要想皇帝陛下放弃改革税政,就只能在以德治国还是以法治国上面辩倒伍文定,因而,他也不提税政改不改的事,而是开始把话题引到要不要以德治国上来。
朱厚照一直觉得让一个有权力的人公正公平甚至积极处理事务只寄希望其道德水准是很不科学的事,他承认儒家在修身养性上很有一套,也很善于把一个俗人洗脑成一个道德君子,但是,大多数人并不吃他这一套,甚至只是明面上吃背地里不吃这一套。
如今户部主事冯辙再次强调以德治国,把帝国的安稳寄托于儒家伦理,这在朱厚照看来,也是一个不是蠢就是坏的主意。
“以德治国还是以法治国,这是天下文士讨论的事,这里是朝堂,不是大学讲坛,也不是学堂论坛,我们只论改革江南税政这事,朕做个假设,如果江南税政不改革,而任由天下诸省独江南富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北方虽然漠南蒙古与漠北蒙古贵族皆流放或迁徙海外,但是在河套、辽东依旧有大量汉蒙杂居者,他们以农业与畜牧为主,而在辽东以北还有女直之渔猎者,在西北还有瓦剌,虽然朝廷现在大军屯边,且有武器之优,而不至于有边患,可你们知不知道,据钦天监测算,北方气温已连年下降,北方塞外村落灾害频发,一旦将来北方塞外之地更加严寒而朝廷又不足以供应,他们会怎么办?”
朱厚照这么一问,熟稔边务的王守仁说道:“会大举南下,甚至可能是北方汉蒙满势力合盟南下,名义上会推翻我大明江山,实则会抢掠江南之财富,以解决其生存之危机!”
朱厚照看了王守仁一眼,他很赞赏王守仁这点,能够直接预见历史未来,后来的历史发展不就是如此,满清、蒙古、汉族官僚这些北方势力组成强盗集团(八旗)直接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江南,而自私又没有远见甚至还助纣为虐的江南士绅财阀从此一蹶不振,在拥有绝对军事力量又不没有民族情感的满清贵族面前,连半点讨价还价的能力都没有。
“不仅仅是北方,西南西北之异族土司,即便是河南山东等地之豪强,又怎能让你江南独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南不肯以利让天下,那天下只能以刀剑分江南之利,当年,南宋占据江南之利,能得百年太平,以至于戴白者不知饥馑,还不是因为以岁贡献北方才成,如今江南税政若不改,不让利于朝廷,那将来很可能会出现天下大乱,乃至由异族趁势崛起,屠掠江南!”
丛兰也这么说道,王承裕保持了沉默,良久,才道:
“陛下与诸位上官所言,或为有理,臣也并非不知天下之势,可江南百姓能得利也因其自己勤勉所得,并无过错,何况,即便朝廷没有改革税政,地方官府便已经加征,暗地里收取的各项杂费已使商民利薄,如果再改税政加征明税(明面上的官税),只怕百姓难有余利,正因此,臣才建言,朝廷不因与民争利!”
王守仁欲言又止,他着实没想到王承裕等嘴这么硬,自己和丛兰都把话说得直接了,竟然还坚持己见。
“王卿所言也是需要考虑的,地方摊派,暗税丛生,官府、士绅、胥吏、乡官得利最厚,而唯独朝廷与百姓得利最少,这是最不合理的,也是最需要遏制的,朝廷没钱无法维持稳定,百姓无足够利润便会变商为寇!”
朱厚照这时候说了一句,而王守仁也站出来继续补充道:
“所以,我们说的是改革税政而不是直接说要加赋,这税政怎么改自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把按商利征收,内中细节自然要好好推敲,首先是设置起征点;
如果是小本买卖,而且利润只够养家糊口者,朝廷可以免其税,甚至还可以补贴,但利润丰厚者则需加征,而且可以设置梯度,即不同利润层次的征收份额就不同,而对于垄断恶意竞争乃至经营不利于天下者,不但课以重税还会加以惩罚!”
王承裕听王守仁这么说,一时也只好放弃让朝廷不改税政的想法,只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具体税制如何确定是重中之重,税制当由朝廷制定,不应由地方官府征收,而且朝廷应禁止地方官府加征摊派,并取缔苛捐杂税。”
“王部堂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地方官府岂能无余财以济急困,一旦再有旱涝之灾,岂能再等朝廷拨款,那样岂不会导致粮食未到,饥民已先饿死!”
伍文定作为南直隶巡抚,地方官员,自然希望可以财务自由一点,而不用靠求户部拨银子。
“国朝运行百余年,本就是由朝廷拨款,而且也无不妥,地方本就有火耗所得,再求财税自有,伍巡抚这是想干什么?”
南京户部左侍郎张晋咄咄逼人地问了一句。
作为江南士绅的代表,他打心眼里不赞成改税政,但现在即便朝廷要改,也不得不改,他就不希望税政握在地方官府手里,这样只能影响中央集权,也不利于他这个京官的利益。
朱厚照不由得笑了笑,他得承认官场上的各方观点都有各自的考虑,尽管彼此都开始接受改革税政,但征税权与制定税收额度的权力则又成了争论的焦点。
事实上,这不过是分税制还是包税制的问题,分税制是由中央统一征税的意思,然后分配给地方官府一部分,包税制是中央把征税外包给地方官府或者私人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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