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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芳里门板上的封条早已不见,门柱上却挂着一块“歇业整顿”的木牌子,生意自然迟迟没有开张。
日暮黄昏,福龙将看场的弟兄、娼馆的杂役统统叫到大堂,列队站成一排。
不多时,姑娘们也都渐渐从房间里出来,走下楼梯,脸对脸地站在众人对面,一个个懒洋洋、慢吞吞,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福龙见状,心中有些不满,便厉声训斥道:“干什么呐!今天东家派人来看生意,都给我站好了!”
“这不都来了么,还得怎么站?”
“又不是当兵的,站那么立正给谁看?”
“这回又要派谁过来,还是上次那个小矮个儿?”
姑娘们说着说着,顿时笑成一团。
上一次,闯虎来会芳里当“教师爷”,怎奈空有理论而无实战经验,结果被姑娘们调笑得大败亏输,颜面丧尽,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此以后就再没来过。
不光她们觉得可乐,就连杂役回想起来,也都跟着忍俊不禁。
眼见场面愈发混乱,福龙破口大骂:“笑!还他妈笑!皮痒了,找抽呢是不是?”
“嘁——”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姑娘们虽然收住了笑声,却又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茶壶打窑姐儿,本是稀松平常,可她们似乎并不害怕福龙,仍旧那么里倒歪斜地站着,不当回事儿。
如此静候了半晌。
待到窗外夜幕初降,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车响动,福龙连忙堆起笑脸,应声过去开门。
只见他撅着個腚,冲门外低声下气道:“哟,东家没来?那这位就是薛掌柜吧!好好好,都准备好了,几位快里边儿请!”
姑娘们探头探脑,循声看过来。
门口的胖子王正南,她们自然认识,可他并未直接进来,而是侧过身,朝身边的一个女人恭敬道:
“薛掌柜,你先请!”
薛应清毫不客气,立刻迈步走进店内,随之而来的是头刀子、康徵、董二娘,还有那同胞两个碎嘴子。
她身着墨绿色旗袍,穿戴不再浮夸,举手投足间,端庄秀丽,顾盼生辉。
众弟兄怔怔发呆,不觉间行起了注目礼,仿佛是静待昙花似的,生怕漏看了一眼。
只见薛应清卖过门槛,一边环视店内装潢,一边缓步而来,恰似春风拂面,淡淡芳气袭人,待她走到屋子当间,整个大堂似乎都亮了三分。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言不语,却又十分默契,或是低下头,或是别过脸,这边摸摸头上的发饰,那边理理胸前的项链,站姿虽然没变,却只剩下个空架子,方才那股神气劲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位就是薛掌柜!”
王正南走上前,朝众人吩咐道:“东家有话,会芳里的生意,薛掌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福龙立马帮腔附和道:“还愣着干啥,都他妈哑巴啦?”
“薛掌柜辛苦!”
声音不太齐,薛应清没有理会,绕着场地看了看,却说:“店面儿还算凑合,这楼梯和桌椅是咋回事儿?”
福龙跟在后头,低声解释道:“前段时间,店里来了几个小鬼子闹事儿,砸了不少东西,这才刚休不上。”
“这几块破木头还值得修?跟江老板说一声,赶紧都换成新的吧!”
“是是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我说也该换换了。”
紧接着,薛应清回到大堂中间,扫视一眼姑娘们,问:“这些都是自家人吧?”
福龙连忙点头:“对对对,她们都是‘会芳里’的人。”
这一问一答,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在娼馆的生意中,并非所有窑姐儿都签了卖身契,其中也有不少自由身。
这类姑娘,往往“清倌儿”居多,个个能说会道,操琴弄弦,偶有个别的,甚至能再窑子里唱出蔓儿来。
她们有能耐傍身,通常只是挂靠,即便接客,也都有固定的相好,挣来的钱自然要跟娼馆“劈账”。
会芳里生意不景气,不是这两年的事情,早在许如清掌柜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南帮书馆”的冲击。
只不过,串儿红人缘好,她在的时候,还有熟客愿意过来捧场。
自她隐退以后,熟客不再来了,挂靠的窑姐儿也是能跑就跑,剩下来的,要么是人老珠黄,要么是被契约硬生生绑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江家当然可以生拉硬抢,但打铁还需自身硬,动不动就靠耍横做买卖,生意必定不会长久。
薛应清在姑娘们面前一走一过,只匆匆瞥了两眼,便立刻蹙起双眉。
“这都什么歪瓜裂枣,从半掩门子里捞出来的还是咋回事儿,长成这副德行,还怪招不到客人?”
此话一出,王正南等人不禁略感诧异。
这二三十个窑姐儿,虽说谈不上群芳争艳,但也颇有几分姿色,远不至于薛应清所说得那么寒碜。
她们要是都算歪瓜裂枣,那街面上的娘们儿,干脆找个树杈把自己吊死算了。
然而,姑娘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类贬损的言辞,根本不往心里去,只是站在那里,不声不响,笑骂由人。
福龙苦笑道:“红姐退了以后,店里和渣子行来往不多。民国成立,上头又严抓了一阵,有几条线干脆断了。再加上生意不景气,招人也难,所以姑娘就没怎么上新。”
薛应清冷哼两声:“说道真多!合着江老板花钱雇你,是为了听你在这找借口呢?”
没能耐就说没能耐!
福龙汗颜,不由得回身瞄了一眼南风,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正说着,薛应清缓步走到长队末尾,在一个环抱双臂的窑姐儿面前停了下来。
仔细端详片刻,见姑娘一双杏眼,模样讨喜,年岁也不大,她才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嗯,也就这个长得还算凑合,起码看起来不恶心。”
“薛掌柜说的没错,这姑娘名叫小桃,店里这两年就数她最长脸,算是咱‘会芳里’的头牌。”
薛应清当即啐了一口,骂道:“呸!矬子里拔大个儿,这算个狗屁的头牌!”
福龙口干舌燥,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忙说:“是是是,那个……小桃,快来见过薛掌柜!”
小桃心里不痛快,却也勉强放下胳膊,规规矩矩地上前施了一礼。
“薛掌柜好——”
没想到,薛应清二话不说,猛地抡臂抬手,上来就狠狠地抽了小桃一嘴巴!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可怜那姑娘脑袋一歪,横移着趔趄两步,直到撞在旁边的姑娘身上才停下来,面颊上顿时浮现出三道淡淡的血印!
“你打我干啥!”小桃捂着半边脸,心里委屈,眼眶里有泪光打转。
“啪!”
薛应清反手又是一嘴巴,接着骂道:“姑奶奶打的就是你这副贱骨头!那么能接客,你不贱谁贱?”
王正南等人当场傻眼——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怎么生意做得好,反倒成了罪过?
他们不解其意,年岁稍长的窑姐儿却心知肚明。
这事儿拿行话来说,叫做“炸庙”。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原因,想打就打,目的无外乎是给窑姐儿提个醒:伱们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物罢了。
但是,小桃这两年是会芳里的顶梁柱,向来被韩心远捧着、哄着,不曾受过半点委屈。
要说真是犯了什么过错,打也就打了,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莫名其妙地挨了俩嘴巴,换做是谁,心里都难免生出几分怨气。
小桃虽然不敢还手,却也恨恨地瞪了两眼。
“还敢瞪眼!”薛应清厉声训斥道,“来人,把这贱骨头扒了,找个地方绑起来!”
众杂役看向南风,在得到确认以后,便立刻抄起麻绳猛扑过去。
“打吧!”小桃挣扎着叫嚷,“你不就是想立威风么,老娘成全你!把我打死了,这的生意更差!”
薛应清冷冷地笑道:“呵!骚东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角儿了,待会儿你可别服软!”
你推我搡,几下撕扯!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小桃上身便只剩下一件粉红色的兜兜,整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亮出光溜溜的后背。
“鞭子呢?”薛应清伸出手问。
说完,便有杂役快步递来一根小指粗细的鞭子。
薛应清接到手中,却不着急笞打小桃,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在鞭绳上轻轻捻了一下,随后便立刻将其还了回去,沉声道:“不是这个,换一条过来!”
杂役皱起眉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别的鞭子了,平常动家法就用这个……”
“扯淡!”薛应清翻了个白眼,转身却问,“许如清以前在哪屋住?”
福龙面容一僵,伸手指向大堂东屋,干笑着说:“那边就是红姐在店里的房间,韩爷——不不,是韩心远在的时候,从来不让动,总说红姐指不定哪天还会回来看看,所以就一直在那空着呢!”
薛应清可不管那些,当即大踏步闯进串儿红的房间,叮叮咣咣,翻箱倒柜,似乎坚信师姐肯定还有一根鞭子藏在屋内。
片刻过后,她还真从床底下翻出一只蒙尘的小木匣。
推开盖子,果然看见一根二指宽的皮鞭,黑漆漆、油亮亮,像条毒蛇一般盘在匣内。
薛应清将其拿出来,在鞭绳上轻轻一握,掌心顿时传来阵阵微弱的刺痛感。
这是一根由数条皮绳拧成的八股鞭,里面埋了无数细针,沾上墨水,照身上狠抽一下,当场就是块刺青!
回到大堂时,几个年岁稍长的窑姐儿见了那鞭子,立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两只手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臂膊,皮肉伤突然乍起一片鸡皮疙瘩。
福龙连忙迎过来,笑脸劝道:“薛掌柜,这鞭子可有年头儿没用过了,拿这个……容易打出事儿!”
薛应清微微一怔,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声却问:“咋的,我打个窑姐儿,你个王八还心疼上了?”
“没有没有,您真会玩笑,只不过小桃现在是头牌,店里还指望着她做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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