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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书宁安排好下人备饭以后,便也跟着回到里屋。
缓缓走到炕沿儿边上,见江承志正拿着木雕帆船来回把玩,反过来、调过去,时不时搁嘴里咬两下,总是一派童真,心里觉得有趣,便情不自禁地坐下来,陪孩子耍了一会儿。
庄书宁已经三十几岁了。
这个岁数才来头胎,全因她年轻时染上了烟瘾。
本以为这辈子众生无子,没想到,草木不生的盐碱地,却愣是被江连横开了荒、播了种、结了果。
书宁在孕期戒了烟,如今稍稍有点发福,人看上去虽说精神了不少,但多年下来,身子骨终究还是毁了,常常发虚。
大龄产子,鬼门关前走一遭,醒过来以后,对待儿子自然是百般疼爱。
不过,她到底有没有把烟戒掉,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
江连横根本无意深究,只要小儿子健健康康,他便别无苛责之处,这一点倒是跟书宁想的一样。
玩笑了片刻,书宁忽然问:“你是前天回来的?”
“昨天。”江连横继续逗弄小儿子,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今天怎么没去大帅府?”
“去了,老张今天太忙,警卫员让我明天再过去。”
说着,江连横终于抬起眼睛,问:“最近去没去那边打麻将?”
书宁摇摇头说:“没有,但是前几天她们过来看我了。”
“来看你了?”江连横有点意外,旋即笑了笑说,“嗬,行啊,张大帅的姨太太过来看你,你混得比我强啊!”
“这不是孩子快满周岁了么,她们天天闲着也没事干,那天就过来坐了一会儿,还是老样子,会我去打牌。”
“除了打麻将,就没说点别的什么事儿?”
庄书宁当然明白江连横的意思,仰头想了想,沉吟道:“好像也没说什么,就说张大帅最近很忙,好多人排队过去求见,主要是五夫人没来,她最受宠,知道的最多,但平时几乎不谈大帅的事儿。”
江连横点点头,问:“那现在是五夫人当家?”
“是,谁让人家念过书呢!我听二夫人说,现在老张家里头,大帅也就愿意跟五夫人和大儿媳唠唠,其他人都没戏。”
“那你可得跟这俩人搞好关系啊!”
“知道,我跟她们关系不错,但人家不爱说,我也不能总问呐,问多了也不好。”
“那倒也是。”
江连横念叨着侧身看向炕头儿,见小儿子正拿着木雕帆船来回比划,瞳仁里便渐渐显出笑意。
庄书宁微微偏过头,忽然注意到江连横的右耳,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这趟去十里洋场……怎么样?”
若是放在以往,她或许不会多嘴询问,但眼下今非昔比,她有了江家的孩子,母子二人的命运,自然全都绑在了江连横身上;所以,这句关心并非假意讨好,而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江连横有点不耐烦,摆了摆手,却说:“你不用管了,好好把我儿子带大,其他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庄书宁便立时静默下来。
虽说母凭子贵,但论及家中地位,毕竟还是比不了江家大嫂。
气氛略显尴尬。
庄书宁迟疑半晌儿,忽然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刘庆贺?”
江连横皱了下眉,似乎有些困惑,点点头说:“知道,那么大个活人,我还能忘了?”
刘庆贺的名字不算陌生。
尽管此人与江家并没什么瓜葛,但也算相识一场,倘若非得较真论起关系,两家大概可以算作是半个同僚。
跟江连横一样,刘庆贺也是张大帅手底下的众多密探之一,只是路子没江家那么野,对外的身份,是个药材批发商。
几年前,在盘查北方回国劳工时,两人曾经短暂共事,彼此间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也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要好。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咋突然提起他了?”江连横问。
“他死了。”
“死了?”
庄书宁语出惊人,点点头道:“我听老张家的几个姨太太说的,好像就是前两天的事儿。”
“咋死的?”江连横神情错愕,心里却似乎早已有了答案,“没听说他家最近办白事儿呀!”
“估计他家里人现在还不知道吧!”庄书宁道,“再者说,连尸体都没找着,可能就算知道了,心里也还抱着点侥幸。”
江连横急忙询问缘由,可惜书宁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能道明其中的隐情。
“总之,我听说前不久,张大帅派了很多密探出去,有去京城的,有去津门的,有去保定的,有去粤省的,反正派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就在你去沪上这前前后后,差不多都是那几天,只不过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
“那刘庆贺他……”
“听说他去的是直隶保定,去的时候也带了几个人,回来就说他失踪了,但谁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其实不就是……”
庄书宁不再继续说下去。
江连横却早已了然于心。
所谓失踪,必定已经找过好些天了,那么大个活人找不到,考虑到刘庆贺的身份,必定已是凶多吉少。
“这也难怪……保定,都他妈跑到直系老巢去了,在人家眼皮底下转悠,能不出事儿么!”
江连横暗自喟叹,讶异之余,忽然又省过神来,问:“这事儿你咋知道的?”
“听那些姨太太念叨的呗!”
“老张还跟她们说这事儿呐?”
“再怎么不说,那也是自家媳妇儿呀,都在一座宅子里住着,总能听到点消息。再者说,人都没了,又不算多大的机密。而且,那些人回来以后,时不时也会带点土产啥的,公差是公差,私情是私情,你没给那几个姨太太带东西?”
“那当然带了,都知道我去了沪上,还给了我一笔经费,我总不能空俩手去吧!”
江连横自然不会忘了这种礼数。
所谓人情世故那一套,多年以来,他早已烂熟于心,几乎成了本能。
虽说“欺下媚上”不算什么好词儿,但人活一世,敢说自己从未“欺下”的或许有,可谁敢摸着良心说自己从未“媚上”?
不过,庄书宁的话,却让江连横不禁回想起闸北刺杀案的那个晚上。
摸了摸右耳,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他恐怕就命丧当场,万事成空了。
毫厘之间,生死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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