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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观景亭,铺有一幅雪白颜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贴身锦袍,不过外罩一件竹丝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样学样,只是觉得别扭,还是学那老厨子盘腿而坐。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嘛呢嘛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这位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花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小米粒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晓得嘞,老厨子是与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与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中那条龙脉?”

原本她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文运,而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没胆子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文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拥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与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与那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

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她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少年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一位元婴境,竟会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压胜一位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的财源。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赢了小块地利,最终满盘皆输。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对家乡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一位文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颗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板栗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

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当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们的身份,柴伯符还知道他那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与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那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为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文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文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水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

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俞真意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台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愈行愈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他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台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花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翻天覆地,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之时,就是少年携剑下山之际。

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问剑整座湖山派。

只不过这些风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荣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剑离去,“既然道友来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郑缓语不惊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便来看看老观主的手段之一,不针对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孙去的,你认得他,是你们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陆台,或者叫陆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气不小。我是担心到时候见着了个不肖子孙,没话可聊,所以拉上你,好与他叙旧,帮忙暖暖场。”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打了个稽首,低头弯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没敢言语一个字。

文士郑缓。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梦显化之一。

与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阴神远游出窍,或是阳神身外身,都不一样,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这个郑缓,大概可算一位无境之人。

俞真意对谪仙人最是憎恶,所以对桐叶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浅。

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个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凭空多出了一顶莲花冠,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个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此人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文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即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转头笑道:“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以至于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才会使得俞真意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花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从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间,才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背剑笔直在后。

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那莲花冠丢给俞真意,说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

这顶莲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当然不会傻乎乎真去头戴莲花冠,只是双手捧住。

陆沉说道:“不然你以为?”

俞真意点点头。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剑远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较著名的风水宝地,都在脚底剑下出现过。

估计陆掌教自有深意。

陆沉问道:“咱俩方向走错了?”

俞真意愣了愣,继续点头。

陆沉转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脑袋上,训斥道:“那你不早说?”

陆沉开始御风升空,让俞真意带路,去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过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陆沉,俞真意手中怀抱莲花冠,自然也非实物。

陆沉将“书生郑梦”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样要按照文庙规矩来,得压在玉璞境之下,就像当初去往骊珠洞天,就需要压境在飞升境巅峰。

陆沉有些怀念杨家药铺的那个老头儿,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开又花落,云海掩日月,总赖东君主。”

陆沉摇摇头,“公沉黄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习惯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陆沉会说那一个人的有些言语,是插秧,是种树,是离离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种子。

陆沉突然问道:“他喜欢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当个松籁国的秘书省校字郎?还开了间卖折扇、印章的铺子?”

俞真意答道:“确实如此,陆台此人,古气高标,风流无双,所以被誉为朱敛之后的第二位谪仙人,贵公子。”

陆沉揉了揉眉心,“听得我脑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为莲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却是上等福地。被老观主搁放在了青冥天下。

陆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轻道士结伴游历的那座福地,两者都是中等品秩。

当下陆沉和俞真意做客的这座,被那个背着巨大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带到了第五座天下。

两人掠过青山绿水,高过白云黄鹤,终于瞧见了那座被誉为“云水天间”的芙蓉山,山脉似莲花,峰如株株芙蓉。

陆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继续带着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雾天气,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栈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继魔教太上教主丁婴之后,横空出世的谪仙人陆台,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魔教各脉势力。陆台相中这座芙蓉山,开辟了一处避暑别业,成为藕花福地最负盛名的一处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沥,水雾朦胧,陆沉刚走上一条栈道,刚念完一句小雨纤纤风细细,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拦住去路。

武夫陶斜阳,道士黄尚,术法武学兼修的桓荫。

每一个在这福地天下,都是当之无愧的头等枭雄豪杰。

他们都是陆台在飞鹰堡收取的嫡传弟子,然后被带入这座福地,先成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仅傲视山下王侯,连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来,一样斩杀极多。而且上一辈的天下十人,获得仙缘的,如春潮宫周肥,磨刀人刘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乡所在的桐叶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当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胁的,也古怪万分,先有种秋突然消失无踪,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跻身元婴,得以飞升离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无谁能够与魔教抗衡。江湖门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陆台的嫡传弟子当中,道士黄尚相对手段收敛,如今已是南苑国京城的国师,获封冲虚真人。

事实上陆台百无聊赖,就让天下道门推举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

除了黄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传,也获得其中之一。

天下没了俞真意,师尊陆台就真正再无敌手,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一般,对福地根本没什么兴趣,完全交给三位嫡传去打理天下,只会偶尔去一趟南苑国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独自撑伞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当中,身为护国真人的黄尚都不得靠近,绝不会去打搅师尊的散心。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嫡传弟子,但芙蓉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阳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至今未能见到那个小师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说那一人问剑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陆台的关门弟子。

陶斜阳三人各在一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被教主师尊飞剑传信,说让他们来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黄尚,与那俞真意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尚,拜见俞仙师。”

陶斜阳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栈道木栏,笑问道:“俞仙师这是衣锦还乡?”

至于始终少年面容的桓荫,兴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个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书生。

俞真意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就只是背剑捧道冠,呆若木鸡一般。

当然不是因为忌惮眼前三个晚辈,而是不清楚身边陆沉到底何种心思,俞真意不愿画蛇添足。

陆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郑缓,侥幸得见俞仙师,随侍一旁多年,学成一身好武艺不说,还习得几门道法仙术,刚好拿来与你们切磋切磋,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给那陶斜阳收敛力道极多,出手依旧快若闪电,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那书生脑袋一侧,直接从栈道摔落悬崖外,夹杂着那书生渐渐嗓音低去的一长串连绵惨叫声。

以至于连出手的陶斜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旧纹丝不动,感慨道:“小子运气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间,俞真意心知不妙,这会儿他才是洞府境修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就这么“坠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栈道云雾弥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却是天清气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带的风流人物,姿容极其俊美,雌雄难辨,手持一把并拢起来的玉竹折扇,竹骨两侧以行草分别铭文《还乡贴》和《黄花贴》,站在山顶赏景石台上,当真是玉树临风。山中修道之士,修养已成,神气清爽,绝无半点尘俗。

身后立着两位珠翠满头的娇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剑,金色剑穗坠系有一枚荔枝冻质地的藏书印,边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倾”。

古人有那解石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但是松籁国京城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无双,好似剑仙以飞剑落笔。

另外一位侍女怀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无忧枕样式,又名长命枕,寓意高枕无忧。有趣之处,在于白瓷枕除了烧造有一篇文字极多的赋文外,在“夏日景长世道平,天转暑光心长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红印痕,约莫是那美人侧卧酣睡,腮红印瓷枕,这等风流婉转的旖旎画面,哪怕不曾亲见,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陆台挥了挥折扇,两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陆沉出现在山巅,笑道:“可怜可怜。”

陆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陆台别折扇在腰间,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陆氏子弟,拜见老祖。”

陆沉问道:“就是你要让陈平安当那中流砥柱?”

陆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脸无辜道:“后世子孙的几句无心之语,有等于无的老祖都要怪罪几分?”

陆沉此刻,与那个骊珠洞天摆摊解签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给外人一个莲花冠的郑缓,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上边写有一句“子孙陆抬来见祖师陆沉”。

早知道就该将两个名字的位置颠倒。

陆台沉默片刻,笑问道:“都说老祖有五梦,各有大道显化无穷尽。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让我见识其一?”

陆沉置若罔闻,只是转身走到观景台边缘崖畔,双手负后,眺望远山远水,“可怜绿荫福地男子刘材,可怜正阳山女子流彩。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与你相见之时,就是别离之际,不过蓬蒿走马随风转。邹子不该拿你与我问道。”

陆沉蓦然而笑,转头嬉皮笑脸道:“什么祖孙不祖孙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刚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饮酒,太平民乐不愁米,丰年村酒味最佳。”

陆台说道:“你再不现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荫,可是个顶能捡漏的人物。”

陆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茬。”

只是嘴上这么说,陆沉却全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着陆台去往芙蓉山别业,其实与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两间。

柴门有犬吠声。

陆台抬头看了眼天色。

陆沉则踮起脚跟,双手趴在柴门上边,对那条看门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陆台对那条狗说道:“陆沉,闭嘴。”

看门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陆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孙肖祖师。”

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陆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陆台去了山巅赏雪,陆沉坐在一条竹椅上,微笑道:“好个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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