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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许局,没事不用谢,也麻烦您了……张教授和吴支队情绪都比较平稳,我会及时安抚的,回头有事再联系吧。”
江停挂断电话,摆手示意不远处踌躇不定的服务员不用续水,然后转身推开了包间门。
这是一间高档茶室,隐私保密性非常好,厚厚的门一关便隔绝了外面所有动静。刚才在分局门口差点闹出骚动的两人分坐在木桌两端,张志兴死死盯着吴雩,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紧张和难以置信;吴雩却在他的瞪视中低着头,完全看不清浓密眼睫下的丝毫神情。
他面前的普洱茶一口没动,弧度紧绷的肩上搭着外套,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在窗外冬季的淡漠天光下,就像是沉浸暗蓝阴影中一尊冰冷的石像。
茶室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江停沉吟片刻,拉开小四方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续了杯茶递给张志兴:“教授。”
茶杯与桌面碰撞叮一声轻响,张志兴仿佛被惊醒一般,终于盯着吴雩挤出几个字:“张博明跳楼那天你去找过他,是不是?”
吴雩侧颊抽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你找他说了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吴雩一言不发,江停咳了声,语调十分和缓:“——教授您先别急。不论他对调查组说了什么,调查组对家属肯定也得有个说法,您这边得到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江停到底是恭州市局场面上周展转圜过的人,处理这种场合的手段比吴雩高明多了。张志兴视线蓦然转向江停,浑浊的眼珠里阴晴不定,似乎内心也在激烈挣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良久才沙哑道:“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说张博明是因为‘画师’伤重不治,没有抢救回来,在强烈的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下跳楼的。”
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是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一种,现实中因此自杀的案例确实不少,但张博明清清楚楚知道画师并没有死,因此这个理由显然是调查组在敷衍他父亲。
“……我并不相信,”张志兴一只手紧紧握着茶杯,似乎凭借这个动作才能勉强克制住情绪:“所以后来我私下找人打听过,才知道那天解行去过我儿子的病房,他……”
“谁告诉您的?”江停突然打断道。
张志兴迟疑片刻,才说:“是……是林炡。”
——林炡。
江停瞥向吴雩,只见阴影处吴雩眉梢也微微一跳。
“……所以那天林炡也去找过张博明?”江停皱眉转向张志兴问。
张志兴说:“对,林炡去找我儿子签一些行动结束后特情小组的解散文件,他见当时张博明情绪低落,于是就问发生了什么,张博明说解行刚来过病房,半小时前才走……”
“解行独自来找你?”林炡拉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诧异道:“这真是稀客,连冯厅去探望他都吃了闭门羹。——他已经恢复到能独自走路了吗?”
云滇省医院单人病房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中漂浮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道。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弯腰把脸埋在掌心里,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在地面上投下凝固的阴影。
“你怎么了?”林炡感觉不对劲起来:“你没事吧?刚才难道你们——”
张博明喑哑的声音从掌心中传出来:“……你觉得他恨我么?”
“解行?恨你?”
林炡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冰凉的惊疑蓦然涌上心头:“没理由啊,这话是从何说起?”
张博明一声声模糊不清地笑起来,那尾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就像粗糙的沙砾揉过血肉伤口,半晌终于抬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
“你知道吗林炡?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有多虚伪,有多无能。”
林炡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如果我当年从没见过他就好了。”张博明望着空气中缓缓悬浮的灰尘,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如果我从没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如果他这辈子都不曾碰见过我……就好了。”
茶杯中袅袅上升的热汽消散在空气中,江停收回视线,思忖片刻问:“就这些内容?”
张志兴艰难地点点头,颈骨每挪动一寸都发出衰老生锈的咯吱声响:“就这些,林炡说随后张博明就岔开了话题,他也没敢再多问,只当是画师因为卧底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经历,对当初带他进这一行的我儿子产生了怨恨情绪。”
说到这里张志兴视线投向吴雩,江停又咳一声打断了:“那之后呢?”
“……之后?”张志兴苦笑一声,“之后他说我儿子情绪很快稳定下来,主动要求处理了一部分文件手续,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林炡就离开了病房。当时我正好提着晚饭去医院探视,跟林炡打了个照面,他说他要赶紧回办公室把张博明签完字的文件落实好,我们就没多聊。”
吴雩纹丝未动,但搁在大腿上的手指却轻轻颤了下,只有江停视线余光瞥见了这个细节。
但他面上没有反应,还是问张志兴:“您见到张博明的时候他情绪正常吗?”
“总体都正常,我大概待了二十分钟吧。”张志兴低下头用力吸了口气,有点更咽:“他说他吃了护士开的药,有点犯困,想睡一觉醒来再吃东西……所以我把晚饭放下就先走了。我没想到仅仅一个半小时后……仅仅一个半小时后……”
想睡一觉醒来再吃饭,这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半小时后就要自杀的人——但问题是张博明当时还会不会对他父亲说真话,这点确实有待商榷。
江停向后轻轻靠在酸枝木椅背上,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我对这位林警官了解不多……不过他对您透露的话听起来,倒像是隐藏了不少内容似的。”
“——林炡更多话都对调查组说了。”这时吴雩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定定望着黑酸枝木桌面细腻的纹理,不知道这话是对江停还是对张志兴:“林炡告诉冯厅,我对张博明怨恨情绪非常大,可能涉嫌在言语上逼迫张博明自杀谢罪,甚至可能具备激情作案的动机。冯厅建议林炡不要把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告诉调查组,或者等我通过了心理评估确定精神恢复之后再说,但林炡没有听他的意见。”
不仅张志兴,连江停都一愣,只见吴雩毫无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后来上面针对张博明跳楼一案成立了调查组,但因为我们当时住院的高度机密性,医院顶楼以下三层是没有监控的。没人能重现当时的场景,甚至连准确目击当时情景的医生护士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调查人员自己的判断。林炡是最早向调查组提出我可能涉嫌激情杀害张博明的人。”
张志兴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愕然道:“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没有杀你儿子。”吴雩站起身,视线向下望着张志兴:“那天我确实去找过他,但该说的我都对调查组说过了。林炡对我的指控那么严重,调查组的讯问力度比您现在强无数倍,如果我心里真的有鬼,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张志兴张大眼瞪着他:“你……”
“我同意张博明虚伪无能这四个字的自我评价,也恨不得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如果我说那十年里我从没希望他死,那是假的,但我活着回来之后没有过这种想法。”
吴雩吸了口气,压抑住尾音的轻微颤栗,尽管那并没有人能听出来:
“人死债消,张博明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木椅在地面上发出尖利擦响,吴雩转身走出了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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