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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宇文士及交谈是一种折磨,此人的舌头就像毒虫的信子,红鲜鲜地在口中翻卷,每一次吐出来的,都是“致命”的毒液。如果有人再模仿出几声嘶嘶的响动,李旭绝不会怀疑此人是条千年长虫精转世,生来就是为了给他找不愉快的。但是他又无法赶对方走,话说轻了,宇文大人当作耳旁风,说重了,凭着驸马督尉的身份对方可以给护粮军制造出数不尽躲不开的麻烦。
对着面前那张英俊的脸,李旭对自己的人生几乎感到绝望。如果可以在去辽河对岸作战和陪宇文士及聊天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现在情愿去河对岸战死。至少那样会死得痛快些,不必忍受眼前这厮无穷无尽的尖酸刻薄。
好在,百余万大军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辽河西岸。大业八年(612)三月甲午(十五日),大隋皇帝陛下亲自督师,向辽河东岸展开强攻。担任先先锋的是左武卫、左屯卫和左翊卫三路大军计六万余众,清一色府兵精锐,没有一个临时招募来的平民。
工部尚书宇文铠奉命为大军造浮桥,四万多民壮腰里栓着吹涨了气的牲口尿泡,扛着木板、竹竿和短桩在大军之前跳进了冰冷的辽河里。北国春来晚,辽河水正值春汛,又冷又急,半柱香不到时间,已经有百余名参与修桥的工匠被河水卷走。咬着牙在水里坚持的其他人也被河水冻得嘴唇发紫,手脚上的动作越来越没力气。
“取酒来,让工匠们轮流上岸休息,下水之前每人先饮两碗烈酒!”皇帝陛下不想当暴君,至少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百姓活活被冻死。
他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了下去,片刻之后,新履任的车骑将军刘弘基带着护粮军弟兄,将数千坛军中为庆功而准备的佳酿摆到了辽河岸边。有人在岸边点燃篝火,用瓦瓯将烈酒烤热。冻得面色青黑的工匠们凑过来,饮酒,烤火,再下河。上岸,烤火,饮酒……
浮桥一尺尺艰难地向对岸伸展,快到河中心的时候,对岸的高句丽人坐不住了。他们不是宋襄公,不懂得让敌人登岸后再战的“仁义”美德。数千名身披重甲的战士冲向了岸边,用巨盾竖起了一道木墙。木墙后,数千名身披轻甲的武士推来四十几辆城市攻防用的弩车,用牛马拉开弓弦,将杖余长的弩箭搭上了弩床。
辽河春汛正急,水面上风很大,距离远时,寻常弓箭根本无法给对方制造麻烦。所以,双方主帅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床弩,一场远距离弩战,率先在两岸拉开帷幕。
滔滔水声很快就被弩箭破空带来的呼啸声所掩盖,第一个人倒进了河水里,被浪头轻轻一卷,泛起一圈红色涟漪后即消失不见。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手中除了木材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工匠和民壮们无处闪避,眼睁睁地看着一根又一根粗大的木材飞来,同时穿过几个人的身体。
工匠和民壮们乱作一团,想逃,身边都是湍急的水流,离开了浮桥,不知道会被河水冲到哪里去。想退,退路又被自己的同伴挡住,而浮桥的起端,几百名手持皮鞭和铁棍的监工凶神恶刹地逼了上来。
“不要乱,不要乱,他们长不了!”工部侍郎何俦带着十几名侍卫冒着丧命的风险在半截浮桥上来回跑动,尽力鼓舞工匠们的勇气。
“别乱,咱们弩车上来了!”绝望的呼喊声中充满的祈求。
大隋朝的床弩的确开上来了,虽然动作比对手慢了半拍,质量却远比高句丽人所造的那些乡下玩意精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一声令下,三百多具弩床同时发威,正在河中乱作一团的工匠们只觉得头顶上的光线暗了暗,紧接着,就听到了河对岸凄厉的惨呼声。
那是数百人同时发出的绝望惨叫。精钢为锋、熟铁为羽的大隋弩箭如撕纸一般,轻轻松松穿透了高句丽士兵竖起的盾墙,切豆腐般切开盾墙后的石甲或铁甲,将盾、甲连同它们的主人一同钉在了地面上。
“别乱,别乱,继续造桥,继续造桥!后退者,当场格杀”工部尚书宇文铠声嘶力竭地大叫。百万大军都在看着他,如果因工部的动作缓慢而折了兵锋,身后那位心高气傲的皇帝饶不了应该承担责任的人。
数个逃上了岸的工匠被士兵们用步槊捅死于岸边,血顺着河水散开,和被弩箭射死者的血融在一起染红了半边河面。前进亦是死,后退亦是死,无可选择的工匠们只能低头,一边用绳索绑住搭浮桥用的竹竿、木桩,一边祈祷菩萨保佑,别让下一根弩箭落在自己周围。
那东西威力巨大,毕竟每次只有几十根。绝忘中人低着头,在荒谬的现实中给自己创造一个不发疯的希望。
高句丽的弩车数量少,玩不起两军对射。他们的目标是河中搭箭浮桥的工匠。几十名工匠如浮木上的蚂蚁般被弩箭剥下去,几十名工匠在羽箭和长槊的威慑下,蚂蚁般填补阵亡同伴的位置。
战场上,生命本来就如蝼蚁。
长弩当空,风声萧瑟,血如莲花般绽开,生命如残荷般凋落。
百余万征辽大军蚁聚在辽河西岸,眼睁睁看着辽水慢慢变红。他们帮不上忙,无主将命令,他们即使能帮忙,亦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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