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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的休养,杭文治的身体已无大碍。在监区医院享用了一顿营养晚餐之后,他被送回了424监室。

四监区的中队长张海峰亲自执行了这次押送,到达监室之后,他让手下先把杭文治和杜明强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踱到了监室里。

平哥等人立刻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喊道:“管教好!”

张海峰扫视着那几个家伙,暴喝一声:“好?好个屁!”

平哥等人感觉到空气中的压力,一个个噤若寒蝉。小顺更是深深低下了头,连正眼都不敢再抬一下。

“三更半夜的被电话叫醒,连觉都睡不了,还怎么个好法?!”张海峰又向前走了两步,扯着嗓门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快要溅到平哥等人的脸上。

张海峰声音虽然大,但他只是在强调觉没有睡好,言辞中并未涉及关键的要害,这让平哥品出了一些意味。后者便把眼睛微微一眯,斟酌着凑上话儿:“张头,那个新收头天晚上就自杀,这谁能想到呢?不光您没睡好,咱们兄弟几个也是累了一夜啊,现在这么站着,虚得腿肚子都打瓢呢。”

“你们也知道累?”张海峰斜眼睥睨着平哥,收起嗓门冷语威吓,“知道累就少给我折腾!”

“我们哪敢折腾?以后哥几个轮流值班,一定把那个新收照看好。”平哥顺坡下驴,积极表明了态度。黑子等人也赶紧跟着点头附和。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把人交给你负责,如果以后再出什么状况,我唯你是问!”张海峰逼视着平哥,阴沉沉地说道。

平哥倒也镇得住,泰然一笑说:“您就放心吧。我保证他连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张海峰对这样的回答似乎很满意,他紧绷着的面皮慢慢地松弛下来,竟似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平哥等人的神经便也跟着放松了,但就在这当儿,张海峰却又忽然瞪起眼睛,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了!这次的事情我都给你们记在账上,以后有收拾的时候!别以为你们谁都不开口,我就只能装瞎作哑!”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其中的含义也清晰得很:这次因为没人出来说明真相,自己没理由下狠手,但这笔账却是要记下了。以后一旦被抓出茬儿,那就得新账旧账一起算个明白!

平哥仍然在赔着笑,但笑容却已经僵硬了很多。迎着对方犀利的目光,他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像被针刺着一般锐痛难耐。

张海峰就这样瞪着对方,直到平哥终于忍受不了低下头去,他这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监室。

平哥等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敢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而在门口等待的杜明强却是另外一副愉快的心情。他竖起耳朵听到了屋内的那番对话,知道杭文治的安全状况今后将大大改善,至少那几个家伙在一段时期内是不敢再折磨他了。

“还不赶紧谢谢管教。”眼见张海峰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杭文治却还木愣愣地傻站着,杜明强忍不住轻声提醒了对方一句。

杭文治幡然苏醒,向着张海峰一鞠躬,说了声:“谢谢管教关照。”仓促之间动作僵硬滑稽,像是影视剧中被刻意丑化过的日本鬼子。

“行了行了。”张海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也给我好自为之吧。”

虽然说的是“你们”,但张海峰说话时目光却只盯着杜明强一人。后者则嘿嘿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懒散劲儿。

张海峰不再搭理他们,只对自己的下属吩咐了一句:“押进去。”说完便迈着方步离开。留下来的管教把杭文治和杜明强送进监室,随后也落锁离去。

“哎呀,又可以睡觉啰。”一进屋杜明强先抻了个懒腰,然后便扶着床往自己的上铺爬去。

黑子不屑地撇出一句:“真他妈的猪。”

平哥却对杜明强视而不见,只是对着杭文治说道:“嗨,你今天可爽了吧?又是睡软床又是吃小灶的。我们哥几个可就惨了,在这号房里提心吊胆地憋了一天。”

听到这样揶揄的话语,杭文治心中愤恨交加。不过白天杜明强已反复叮嘱过他,回监室之后一定要克制忍耐,否则吃亏的终究还是自己。所以他只是咬着嘴唇回视着对方,并不言语。

因为丢了眼镜,杭文治现在看远处的东西时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也因此显得蒙眬而迷离。小顺看着他这副模样,便坏笑着讥讽道:“嘿,眼镜蛇变成瞎家雀了。”

“这小子梗是梗点,嘴门子把得倒还严实。”阿山算是帮杭文治说了句好话。

平哥也点点头,抬手冲着杭文治指点着说道:“算你小子聪明。你知道不?这号子里头最大的忌讳就是在管教面前告密!你如果敢瞎说,那兄弟们吃的苦以后都得加倍算在你头上!”这番话透着狠劲,明面上是在夸对方,实地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恐吓和威胁。

杭文治愣了片刻,像是要找些词儿回敬对方,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坐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张海峰之前的警告起了效果,平哥等人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他们凑在一块儿玩了会儿牌,等到熄灯之后便各自洗漱睡了。

这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早晨六点,监舍里的灯亮了起来,同时铃声大作。各监舍的犯人们从梦中被唤醒,一边抱怨着还没睡够,一边争先恐后地起床往卫生间赶去。424监室里要数小顺的动作最为麻利,他第一个跳下床帮平哥打好了洗漱用水,又挤好牙膏送到了对方床前,然后自己排在黑子和阿山身后等着洗漱。杭文治不愿和那几个家伙凑在一块儿,就在床上多待了一会儿。和他同样不着急的还有杜明强,不过后者主要的目的是想多睡一会儿,监区内已经喧嚣一片了,他却还在悠然自得地打着呼噜。

大概二十分钟后,有管教人员来到监区,挨个监室地打开牢门,同时拿着犯人名单点名核查人数。杜明强这才下了床,和杭文治一起挤在水池边草草地洗了两把。

今天是工作日,整个监区四百多号重刑犯在点名之后全都来到楼下大厅集合。到了六点三十分,六个管教人员押送着这些犯人来到监区食堂集体用餐。

早餐的时间很短暂,六点五十分,犯人们离开食堂,被监送到不远处的一幢两层小楼,这里就是四中队的工作区了,犯人们每周有五天的时间要在这幢小楼内进行劳动改造。

四百多号人被分到了六个大厂房中,每人一个小桌作为工作台,七点钟的时候,一天的劳作正式开始。

昨天在医院休息的时候,杭文治已经听杜明强介绍了有关劳动改造的相关情况:

同一个厂房的劳作人员被编为同一个班组,配备一个管教监督劳作。同时还会有一个犯人作为班长协助管教的工作,这个“美差”通常都是由通了门路的关系户霸占着。在班组之下,又按照宿舍关系分成若干个小队,每天的劳动任务被平均分配到各个小队的头上。而在同一个小队中,劳动任务再细化到个人的配额时,则完全是由“小队长”来说了算。

杭文治所在班组的带班管教姓黄,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干男子,平时不爱说话,一般不会主动给犯人找茬,但据说一旦脾气上来了也非同小可。协管“班长”是个经济犯,据说以前是某个银行的小领导,四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大馒头”。仗着自己在外面有点门子,加上以前当领导当惯了,“大馒头”还真把自己这个“班长”当盘菜,动不动对别人吆五喝六的。不过大家都不太看得起他,若不是碍着管教的面子,他这只“馒头”恐怕要三天两头就被揍得发酵一回。

在犯人中真正有实权有地位的还是各个宿舍的“小队长”,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能服众的“大哥”级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424监舍的队长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劳动现场之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杜明强,这个新收就交给你带着吧,今天你们俩的任务是两百个,有问题吗?”待众人坐定之后,站出来发号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语气硬邦邦的,根本没留出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杜明强无奈地苦笑着,应了声:“没问题。”杭文治则是一副释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强分在一组,对他来说应该是非常理想的结果了。

黑子又继续分派道:“小顺,你年轻,手脚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务吧,阿山,你八十个,剩下的我和平哥分着。”

小顺利落地“哎”了一声,好像很积极的样子。阿山则什么也没说,只管自己一个人忙活去了。

“赶紧动手吧。”杜明强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务的话,晚饭都吃不上呢。”

杭文治有些摸不着底细:“两百个很难完成吗?”

杜明强撇撇嘴道:“每个小队每天的定额是四百五十个,咱们俩就占了将近一半。你还是个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说难不难?”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这笔账。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务,自己、杜明强、小顺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块儿才承担七十,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要转头向那两个“闲汉”白上一眼。

杜明强这时已经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边,见到后者愤愤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声说道:“你不用看他们,平哥肯定不会自己动手的,黑子是他的亲信,能承担七十的任务已经不错了。”

果然,平哥只是抄着手,根本没有要干活的意思。原来“队长”黑子只是他的管理工具,在这个监舍里仍然是平哥独享着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

“他们这样欺榨同舍,难道管教不知道吗?”杭文治压低声音抱怨道。

“管教知道也不会过问的,他们也需要这样的人。”

杭文治挑起眉头看着杜明强,好像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后者只好又继续解释说:“像平哥这样的角色能够镇得住同监舍的其他犯人,管教就利用这种人对犯人们进行管理,同时也会默认他们的一些特权。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什么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这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它自身的运行规则。”

杭文治点点头,他也不是笨人,对方只需略略一点,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机:这里的犯人哪个不是刁蛮难缠的主?只有以暴控暴,让平哥这样的人发挥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局面。如果搞什么民主、公平,那肯定得乱套不可。

“别瞎琢磨了,赶紧干活吧。”杜明强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时他把自己的劳动用具也搬到了这张桌子上,计有一大叠硬纸、一卷编织绳、一支铅笔、一个卷笔刀、一把木尺、一个剪刀和一瓶胶水。

监狱里的劳动项目并不确定,一般取决于外联的管教能接来什么样的活儿。最近一段时间四监区的劳动任务是制作硬纸袋,就是很多商场里的购物专柜会免费赠送的那种盛装小件的手提袋子。

杜明强自己先制作了一个纸袋,借此给杭文治讲解了整个制作的过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铅笔在硬纸上画好制作线,然后用剪刀剪开,折好并用胶水粘起来。

接下来就要到打孔机那里去打一个金属环孔,打孔机每个车间配备一台,由专门的技术犯人操作运行。

打完孔之后,在孔眼中穿上编织绳作为手提装置,这样一个硬纸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完成这样一系列的工作,一个熟练的犯人大概需要五六分钟的时间,手脚笨拙一点的则要七八分钟甚至更长。

“你试试吧。”做完示范之后,杜明强冲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则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准备给对方计时。

杭文治拿起发给自己的那支新铅笔,塞到卷笔刀里转了十来圈,然后左手抓过木尺就在纸板上比量起来。他的落尺极准,几乎不用调整右手的铅笔就直接画了上去,动作娴熟无比。

“嗯?”杜明强一见这副架势禁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干过这活儿?”

“我是搞设计的啊,整天都画工程图,画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说话间动作不停,很快就在纸板上把基准线画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很潇洒地把铅笔叼在嘴里,又换上剪刀开始裁剪。

“对了对了,我倒忘了你原来的行当。”杜明强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道,同时心中颇为欣喜。要知道这制作纸袋最重要的步骤就是画基准线,杭文治视这个环节为拿手小菜,那无疑将极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果然,一个纸袋做完,杭文治只用了五分半钟的时间,这对第一次上手的新人来说可称是个了不起的成绩。杜明强咧开嘴,神情大悦:“行了行了,本来我还发愁会被你拖了后腿,现在看来,嘿嘿,你比我做得还快呢!”

杭文治也笑了起来。自从他进入监狱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强的赞赏似乎令他非常高兴,或许是因为对方帮过他一次,而自己总算找到了某种能够回报的方式吧。

“得了,我不跟你废话了,咱们都抓紧干活吧。”杜明强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叮嘱道,“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丢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杭文治点点头:“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不是马大哈。”

杜明强继续说道:“尤其是铅笔,绝对不能丢了,最后不能用的铅笔头都得交回去。”

“铅笔头还得交回去?”杭文治咂着舌头,“这也太抠了吧?”

“不是抠不抠的问题,是为了安全。”杜明强郑重其事地说道,“这里到处都是亡命之徒,一个小铅笔头都能成为伤人的凶器!”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当铅笔削尖了之后确实是可以伤人,而在这样的敏感区域,对这种危险物品的管制一定要非常严格才行。他回想起监舍里配发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头圆溜溜的,想必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吧。

不仅如此,现在用到的其他工具,不管是木尺、剪刀还是卷笔刀,也全都做了特殊的防范措施:木尺的两头是圆钝的弧形;剪刀套着圆溜溜的塑料壳,像是儿童玩具一样,其刃口的锐利度也仅能用来剪纸而已;卷笔刀则是一个彻底的儿童玩具,工作部件被隐藏在一个陶瓷做成的玩偶中,铅笔要从玩偶的嘴里塞进去卷刨,而笔花则暂存在玩偶的大肚皮中。除非你把玩偶砸碎,否则根本无法接触到内部的刀刃。

如此看来,这些犯人们唯一能接触到的危险器具还就是手中的铅笔了,对此进行苛刻的管理倒也并不为过。

杜明强看到杭文治的表情变化,知道对方对此已经有了足够的重视。他这才放心离去。此后便各自埋头忙于自己的工作,无须多表。

在这期间,黄管教搬了张椅子坐在车间门口,执行着自己的监管工作。其实他并不需要太过操劳,因为车间内的四个摄像头会把即时情形传递到监控室,所以很少有犯人敢在车间内兴风作浪。

唯一的监控盲区就是车间内的独立卫生间,出于对犯人隐私权的尊重,这个地方没有安装摄像头。不过那个卫生间几乎是全封闭的,除了通往车间的大门外,连一扇和外界相连的窗户都没有,所以根本不必担心犯人会经由这个卫生间逃遁到厂房外部。

班长“大馒头”则背着手在车间内转来转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看见有谁闲散了一点,他还会上前呵斥几句。不过他也就只敢挑拣些软柿子捏捏,像平哥这样的人物就算把二郎腿跷到工作台上,“大馒头”也没胆子说些什么的。

到了中午十一点半,黄管教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掏出只哨子“嘟”地长吹了一声。

车间内响起一阵欢呼,劳作了一个上午的犯人们摇头伸脚,放松着自己疲劳的肌肉和神经。对他们来说,这哨声比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因为它的响起意味着午饭时间终于到了。

“嘚瑟什么?都给我安静,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排队出门!”“大馒头”一边嚷嚷着,一边赶到车间门口,在门前摆出了四个大箱子,却是分别用来回收木尺、剪刀、铅笔和卷笔刀的。

犯人们乱哄哄地排着队,其间黄管教、“大馒头”抑或是监舍大哥们此起彼伏地呵斥几句,秩序才渐渐地平定下来。

杜明强本想和杭文治一块儿交还工具,但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便被几个心急吃饭的犯人插在了队伍中间。于是只好随着队伍耐心地往前挪动着。眼看着前面的杭文治终于排到了队首,正把手中的工具分别放入那几个大箱子中。

忽听得“大馒头”厉声喝道:“你的铅笔怎么回事?!”

杜明强忧虑地皱起眉头,他特意向杭文治强调过保管好铅笔的重要性,难道对方还是出了什么差错吗?

而杭文治则勉力在解释什么,声音怯然而窘迫:“我只是习惯了,没事喜欢把铅笔咬在嘴里……”

杜明强把上身探出队伍向前方张望,只见“大馒头”手里攥着杭文治刚刚丢下的铅笔,一脸厌恶的样子。而造成他厌恶的原因也很明显:那支铅笔的尾部牙痕累累,已经被咬得稀烂不堪。

“好好的一支新铅笔,还没怎么用就被你咬成这样,你他妈的恶心不恶心?”“大馒头”用铅笔屁股戳着杭文治的脸骂道。

杭文治知道自己理亏,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以前用铅笔什么时候想过还要送还?所以养成了用嘴咬铅笔屁股的习惯,现在这笔被咬成这样,对别人来说确实是没法用了。

“这笔我们可不想碰。‘大馒头’,你得把这笔留在一边,下午还给他自己用。”杜明强这时接着茬儿说道。他表面上是在抱怨,实际上却是提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算是给杭文治解了个围。

黄管教听到杜明强这话,便在一旁点了点头,冲“大馒头”说道:“就这么办吧。”只要工具没有遗失,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他也懒得多管。

既然管教发了话,“大馒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只好把那支铅笔单独甩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同时又瞪了杭文治一眼,嘀咕道:“你小子属狗的啊?干着活还要磨牙?”

杭文治也不和对方争执什么,只是认错似的赔着笑,然后又转过头来冲杜明强略点一点下巴,以示谢意。

第一次出工,虽犯了点小差错,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干犯人交还完劳动工具之后,又在管教们的押送下来到集体食堂享用午餐。

饭菜虽然简单,但经过一上午的劳作,犯人们早已是饥肠辘辘,一个个都大口吞咽,吃得分外香甜。

午饭的时间留得比较长。吃完饭之后,犯人们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坐着聊天。杜明强便又找到杭文治,给对方讲了些监狱中日常的生活规矩。

原来监狱里也和外面一样,实行每周五天工作制。周一到周五犯人们都要进行劳动改造,一日三餐便在食堂里。周六和周日是休息日,这两天大部分的管教都不上班,食堂也放假。所以犯人们便只能整天待在监舍中,所吃的饭菜也是提前准备好的。

杭文治想起自己前天刚到监区的时候,犯人们都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晚饭也是有人推着餐车送到宿舍的,原来却是休息日的缘故。

到了十二点五十分左右,管教一声哨响,宣布了午休时间结束。犯人们便又排队来到厂房小楼,开始下午的劳作生活。

黑子给自己分配的任务最少,加上平哥有时候实在穷极无聊了,也会搭手帮他做上一两个。所以他那边的任务是最先完成的。不过按照规矩,每个小队要等四百五十个纸袋全部做完之后,由质检员检验合格,才能获许离开车间,提前回监舍休息。

阿山不久之后也做完了他那八十个,就和黑子、平哥坐在一块儿聊天休息。只剩下杜明强、杭文治和小顺仍在埋头苦干。这三人的工作效率似乎都差不多,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出头的时候,整个小队的任务算是全部完成了。

“行啊,手脚挺麻利的。”黑子用眼睛瞟着杭文治,似乎对他的表现有些惊讶,然后他又踢了小顺一脚,“哎,帮我抱着,咱俩验货去。”

小顺便弯腰把大家做好的纸袋全都抱起来,跟在黑子的身后向车间门口走去。在门后负责验货的美差当然又是被“大馒头”把持着。小顺把厚厚的一摞纸袋放在桌子上,“大馒头”便起身开始检看。

检验的方法倒也简单,首先看看袋子的粘接、绳扣是否完好,然后拿起一叠纸袋,夹进去一个标准样品,凑成一堆在桌面上墩几下,看看尺寸是否符合要求。“大馒头”虽然为人讨厌,但这活儿干起来倒是认真得很,想必也是要在管教面前留下个好表现吧。

平哥懒懒地靠在工作椅上,斜眼看着门口验货的过程。片刻之后他“嘿”地冷笑了一声,说道:“操,好像没过关啊。”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很大,像是有意要让周围的人听见一样。杜明强和杭文治本来正在闲聊,听见这话便抬起头来,向着车间门口投去关注的目光。

果然,“大馒头”正板着脸把一部分纸袋从桌子上摔出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肯定是没啥好话。

黑子也张了张嘴,从口型看应该是骂了句脏话,然后他转身便往回走,小顺则蹲在地上把那些摔出来的纸袋一只只的捡起来,看起来有二三十个的样子。

不一会儿黑子便回到了424监舍的工作区。他用目光扫着杜明强和杭文治,脸色阴沉地说道:“你们俩的活儿不合格,一会儿留下来加班吧!”他的话音刚落,小顺也赶回来了,后者把捡起的纸袋摔在杭文治的桌子上,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杭文治先是一愣,随即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俩的不合格?”他做纸袋的时候非常细致,自信应该不会出现次品。

“你还敢不服?我们队里就你一个新手,除了你还有谁出问题?”黑子瞪着眼睛呵斥了一句,然后他又冲着杜明强骂道,“让带新收是看得起你,你就给老子带成这样?妈的,这些活儿你们俩一块儿补上!”

杭文治只觉得心中一堵,瞬间便憋起一肚子的怨气。只因为自己是新手,就一定会做出次品吗?再说了,既然是大家一起送检的时候出了问题,最次也应该是大家一起来承担责任,怎么可以如此武断地把过错全都推在自己身上?而且因为这个问题还要连累杜明强一起挨罚,这更是让他接受不了。

“我就是不服!”他终于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昂着脖子顶撞了一句。

黑子看着杭文治这副模样,不怒反笑:“嗬,有种啊!觉得有管教给你撑腰了,胆子更肥了是吧?行,我们就看看管教怎么说,小顺,去把管教叫来!”

小顺立刻向着门口的方向蹿出去,边跑边喊:“报告管教,这里有新收不服管理!”

黄管教也正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小顺这么一招呼,他立马就提着电棍快步走了过来。“大馒头”则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平哥和阿山站起身,摆出恭敬的迎候姿势。杜明强则无奈地摇摇头,也站在了杭文治的身边。

“怎么回事?”干瘦的管教问了一句,态度倒还算平和。

黑子汇报道:“这个新收做的活儿有次品,我安排他加班返工,他不服气。”

“哦。你是新来的?”黄管教打量了杭文治几眼,然后用解释的口吻说道,“监狱里面生产也是有任务的,做出了次品,就要返工,这是制度。”

“可那些次品不一定是我做的,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杭文治为自己辩解道,在管教面前,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对,只是用了“不一定”这个说法。

黄管教倒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回头问了“大馒头”一句:“这个监室多长时间没出过次品了?”

“有一个多月了吧。”大馒头答道,想了一会儿后,又补充,“以前就算出次品,也就一件两件的,从来没有过今天的情况。”

黄管教便又转头看着杭文治,目光慢慢地变得严厉起来,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杭文治心中一沉,有苦难言。管教想表达的意思已非常明显:这个小队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次品了,这次却一下出了这么多,而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第一次出工,这里头的责任几乎是不言自明。

就算是杭文治自己也难以对这样的逻辑关系产生质疑。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黄管教冷冷地反问道。

杭文治垂着头,黯然无语。

见对方不再辩驳了,黄管教便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又看着黑子说道:“这个事啊,你作为队长也是有责任的。你明知道他是新手,为什么不多带一带他?这样的生产事故,应该消灭在萌芽状态嘛。”

黑子立刻胸有成竹地给出回复:“报告管教,我已经安排队里技术最好的学员帮助他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问题。”

“哦?你安排的哪个?”

黑子指了指杜明强,后者则咧开嘴主动坦白道:“我。”

“你可不够负责啊。”黄管教透出不满的语气。

“他就顾着自己赶任务了!”小顺在一旁打起了小报告,“他就给新收做了一次示范,然后就不管了。”

杜明强苦笑着,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确实是实话。

“管教,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啊,要罚就得罚他们两个。”平哥这时也开口了,说话的态度不疼不痒的。

“嗯。”黄管教点着头拍板,“就让他们俩留下加班。”

黑子应了声“明白”,待管教和“大馒头”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嘴角才挑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杭文治还杵在那里,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杜明强拉了他一把说:“赶紧开工吧,这些活儿一个小时都补不完呢。”

杭文治干咽了口唾沫,虽然心里老大的不爽,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愣了片刻之后,只好又老老实实地操起工具,重新忙活起来。

其他的犯人此刻则纷纷完工,通过检验之后都排着队去食堂吃晚饭了。十来分钟过后,偌大的车间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杜明强和杭文治两个人。

寂静中忽然出现一串“咕咕咕”的轻响,杭文治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杜明强的肚子在叫唤。他便用同情而又歉意的目光看着对方。

“唉。”杜明强长叹一声,“今天晚上可要饿肚子了。”

“怎么?连晚饭都不让吃了吗?”杭文治不解地问。

杜明强耸耸肩膀:“食堂可不会等我们,过了点就下班。”

杭文治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妙,忙道:“那我们应该先吃饭啊。吃完饭再回来加班不行吗?”

“管教还等着下班呢,你能让他等着我们?”杜明强冲着门口方向歪了歪嘴,老黄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经颇不耐烦。

杭文治轻轻“哦”了一声,略微理出点头绪。片刻后他又追问:“那我们一直做不完,管教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啊?”

杜明强“嘿嘿”一乐:“管教能有那么傻?他最多耗到下班的点,六点钟准时走人。如果我们俩完不成,就要加在明天的工作量上。明天还完不成,晚上接着加班,到时候还是没饭吃!”

杭文治皱皱鼻子,深刻体会到了形势的严峻,手上的动作愈发快捷起来。不过两三个纸袋做完之后,他又有话要忍不住说出来。

“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对。”

“嗯?”杜明强挑眉看着他,手上动作不停。

杭文治把铅笔咬在嘴里踌躇了片刻,说道:“这些次品真的不是我做的。”

杜明强不说话。杭文治摸不透对方的态度,便扒开一个次品纸袋解释说:“你看,这个纸袋完全是按照画好的基准线折出来的。既然尺寸不对,那一定是基准线画得有问题。我第一次上手,要说别的地方出差错倒有可能,但是基准线绝对不会画错。”

杜明强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你不相信?我画图画了多少年了!”杭文治有些着急了,他把叼在嘴上的铅笔拿下来,刷刷两下,在废弃的纸袋上画出了两个记号,对杜明强道,“你量量吧,这两条线之间的距离是三十厘米,误差不会超过零点五。”

杜明强还真拿起木尺量了一下,果然是三十厘米,非常精准。

“你看,我不用尺都能画得这么准,拿着尺还能画错了?!”杭文治急迫地要证明自己。

杜明强终于说话了,而他开口的同时脸上则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还真以为今天的事情是有人做出了次品?”

对方显然话里有话,杭文治愣了一下,摆出努力思索的样子。而杜明强此刻已经继续说道:“这是黑子他们故意栽赃呢。”

“故意的?”杭文治眨着眼睛,“他们故意做了这些次品,就是想让我们吃不上晚饭?”

“吃不上晚饭,嘿嘿,那倒无所谓。”杜明强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只怕后头还有好戏呢。”

“什……什么意思?”杭文治禁不住有些怯然。

“你也不想想,昨天他们那么折腾你,结果被我给搅黄了,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杭文治愤然反问:“可他们还想怎么样?张管教不是都警告过他们了吗?”

“就是芥蒂张管教的警告,他们才会搞出这么一场戏吧。”杜明强悠悠地分析道,“今天晚上如果监舍里再起什么冲突,他们大可以给咱俩栽上一个‘不服劳动改造,蓄意挑衅报复’的罪名。”

是这样!杭文治簇起眉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露出又气又怕的神色。杜明强见状便轻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这次主要是冲着我来的。”

杭文治抬头看着对方,用目光表达着心中的疑惑。

“如果只是要整你,何必把我们俩编成一组?现在这个阵势,明显是要对我下手呢。所以你只要别顶撞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杜明强这么一说,杭文治心中反倒激起了一分豪气,瞪起了眼睛道:“那我就能看着他们整你?他们也不要欺人太甚了,到时候我大不了跟他们拼命,反正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杜明强微微一笑,对杭文治这番有难同当的劲头甚是赞赏。不过他随即又摇头劝道:“为什么不想活?好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就是要死,也不值得把命搭在这几个家伙身上啊。”

“那还能怎么办?”杭文治神色愤然,“还不都是被他们逼的。”

杜明强仍是微笑,片刻之后他说了一句:“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这是极平淡极普通的一句话,但语气却无比镇定,透出十足的把握。杭文治甚至不需要去询问那到底是什么办法,因为对方的目光正在告诉他:这些都是自己没有必要了解的。

杭文治那颗慌愤亢乱的心便在这句话语中慢慢地平息下来,然后他真诚地、跃跃欲试地说道:“无论需要我怎么帮忙,我都一定会做到。”

“我只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杜明强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杭文治,缓缓说道,“我要你今天晚上早早上床。随后无论在监舍中发生什么情况,你都要老老实实地坐在你自己的铺位上,不要下床,也不要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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