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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夜杜明强与平哥等人放手一搏之后,424监舍的人员格局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风光无限的黑子地位一落千丈,只能和小顺一起挤在外屋那张臭气熏天的床铺上。平哥仍然是监舍老大,但行事风格却改变了许多,不再随心所欲、无所忌惮。

杜明强俨然成了监舍的二号人物,不过他除了关照关照自己的朋友杭文治之外,并不愿意掺和其他人之间的纷争。平哥等人自然也不会再去招惹这个什么都知道的“记者”。

阿山取代黑子成了平哥新的臂膀。虽然有了些实权,但他并不敢像昔日黑子那样跋扈。他和黑子、小顺其实形成了一个相互钳制的三角关系:每个人都掌握着其他人的秘密,同时自己也被其他人钳制掌握着。

杭文治的日子就轻松了。在这一夜发生的变故中,他并没有得罪任何人,但是却成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握住了黑子、阿山和小顺的把柄,同时对自己却毫无牵制。即使没有杜明强罩着他,监舍里的其他人也不敢再随意欺凌他了。

这种格局的变化也体现在了此后的劳动安排上。黑子和小顺自然开始承担最重的任务,阿山原本可以轻松许多,但他为人低调谨慎,并不愿意占便宜落人口实,所以他把省下来的份额给了杜明强,杜明强当然也不独占,总是顺带照顾一下杭文治。这两人得个轻松,干完活了就凑在一块儿闲聊闲聊,关系愈发的亲密。

如此几天倒也无事,不知不觉又到了周末。按照监狱内的管理制度,周末犯人是不用劳动的,这两天的时间一天用来安排亲友探视,另一天则集中进行思想政治学习。

周五晚上便有管教将第二天的探视安排告知了相关犯人。有人来探视的犯人自然喜上眉梢,因为通过这样的机会不仅可以得到亲友们捎来的食品等紧俏物资,更重要的是能享受到一次温暖平等的情感交流——这正是所有犯人们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杜明强,探视时间:上午九点;杭文治,探视时间:上午九点半;钟小顺,探视时间:上午十点。”管教在424监舍前嚷嚷了几嗓子之后,便又向着其他监舍而去了。

“行啊,记者。你不是说没人管你么?这不还是有人来看你了?”平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用脚往对面床上铺指了指——那个铺位原本是小顺睡的,现在已经属于杜明强。

平哥和黑子、阿山入狱的时间比较长,已经很少会有亲朋来探望他们。所以他们便很关注同监舍犯人的待遇,因为一旦有人收到亲友送来的食品,按规矩总是要拿一些出来给“大哥”们分享的。小顺的家人一直来得比较勤,算是在这方面对监舍“贡献”最大的一个。而杜明强则寒碜得很,自打他入狱之后从来没人来看过他。所以这次的探视安排中出现了杜明强的名字,平哥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杜明强在上铺“嘿”了一声道:“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同时心中也在暗自思忖: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委实不多,除了“四一八”专案组的那几个警察之外,就只有阿华了。明天要来见自己的人会是哪一个?来人又会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平哥见杜明强不愿多说,也就懒得和他搭腔,转而去调侃杭文治和小顺,问他们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妞要来。小顺涎着脸嘻嘻哈哈地应付着,杭文治却沉默不语,像是被说中痛处一般。

平哥纯属要寻个开心,于是又撇下杭文治专攻小顺。小顺被撩拨了几句之后,情绪也亢奋起来了,开始没边没谱地吹嘘自己入狱之前风流倜傥,当时学校里那几个“太妹”被他把了个遍,现在还有人要死要活地等着他出狱呢。

黑子正在卫生间里撒尿,见小顺越说越嘚瑟,便一边拎着裤子一边出来插话道:“你他妈的吹牛逼吧。就你这包还把小妹呢?我看你装小白脸给别人舔舔屁股还差不多!”

“我怎么了?”小顺不服气地昂起脖子,“我在学校也是‘四大金刚’之一,那些太妹们就是整天围着我转,怎么了?”

“怎么了?就你这小样毛还没长齐吧?来,先让大爷验个货。”黑子存心要调戏小顺,说话间突然伸出手去,在小顺的裆部重重地掏了一把。

以前在424监舍里,小顺也是被平哥、黑子等人调笑惯了的。有时候即便过分一点,他也只能干笑着悻悻了之。不过自从那天晚上黑子被爆出“谍报”的身份之后,小顺对黑子的态度便有了些潜移默化的改变。此刻再次受到对方侮辱,他这可忍不住了,起身便推了黑子一把:“我操!我验你个妈的验!”

黑子万万没想到小顺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下被推了一个趔趄。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恶狠狠地吐出句脏话,抢上一步搂住小顺就要揍,小顺也不含糊,手脚并用和黑子纠缠在了一起。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平哥眼见事态有些失控,便从床上坐起来喝道。小顺和黑子停了手,但相互间仍然拉扯着衣领,脸红脖子粗的。

“撒野是吧?”平哥瞪着那两人,“有闲劲都给我刷厕所去!”

黑子看出平哥是真生气了,便松开了小顺解释道:“平哥,你可看见了,是他先跟我动手的。”

“行了行了。”平哥没心情给这两人评判是非,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也是的,我跟小顺逗两句,你他妈的瞎掺和啥?”

黑子没啥话说了,他咽了口唾沫,心情无比沮丧。他在平哥心中的地位显然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和小顺发生矛盾,平哥居然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小顺见黑子挨骂心中自然是一阵暗爽。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太过嘚瑟。只是又横了黑子一眼,然后便爬到自己床上假装睡觉去了。

经过这么一闹,平哥也没了玩笑的兴致。众人各归各床,横躺着百无聊赖。只有杭文治盘腿独坐,眼望着气窗外的无边夜色,思绪难平。

第二天一早,犯人们起床之后先吃了早饭,然后集中到监舍前的一个院子里放风。昨天晚上被点到名的犯人则按照预定好的时间,依次被带到探访室里接受亲友的探望。

杜明强是424监舍里第一个被安排探望的人。当他被带到探访室的时候,来客已经等了他一会儿。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长方的脸形,身材高大挺拔,正是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阿华。

管教给杜明强解开手铐,然后退到了探访室门外。

杜明强拖动着脚镣在阿华的对面坐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并不急于说话。

阿华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深沉却又绝不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还是阿华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在说话的同时阿华移开视线,开始四下打量探访室内的陈设格局。

“哦?”杜明强仍然在看着对方,而他探询的语气显然是希望对方给些更加详细的信息。

阿华便扫了杜明强一眼,继续说道:“我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出国的手续也办妥了,下周就可以出发。那边的医院提供全程贵宾式服务,从接机到入院手术都有专门的护理人员负责,我还特别要求配备一名中文翻译。”

杜明强脸上露出笑容,赞了句:“很好。”不过他并没有说“谢谢”一类的客套话,因为他们之间只是在完成一场交易。

阿华自然也很清楚这里头的干系,所以在得到对方的赞许之后他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现在我们之间两清了吧?”

杜明强回答:“是的。”随即他再次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而这一次的目光中包含着一种灼人的锐利感觉。

“所以我们之间该处理另外一些事情了。”阿华一字一句地森然说道。

杜明强当然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指的是什么:他设局杀死了邓骅,对方无论如何都是要找自己报仇的。不过他对此并不反感,他甚至很欣赏阿华的忠诚,所以才会把郑佳托付给对方——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选择。此刻面对着阿华愤怒的目光,杜明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权利,我会等着你。”

阿华也点点头,两人之间便用如此简单的对话完成了一场生死之约。然后阿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光碟放在桌面上,告诉杜明强说:“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杜明强的心“砰”地剧跳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敏感地反问道:“她知道我在这里?”

阿华注意到杜明强的情绪变化,并且立刻判断出对方在担心什么。他的嘴角挑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同时如实告知对方说:“她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她还在期待着视力恢复之后与你相见。”

杜明强松了口气,他把那张光碟抓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

“你给他什么东西?”押送杜明强的管教一直在探访室门口监视着室内的动静,见到这两人在传递物品,他便走上前喝问了一句。

杜明强连忙赔着笑:“只是一张光碟。”

“我们得先审查一下碟片内容,这是监狱的制度,请你理解。”管教一边说一边冲杜明强伸出手。

杜明强无奈地撇撇嘴,将那张光碟交到了管教的手中。

阿华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使命,见管教正好进来了,他便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不再搭理杜明强,自顾自起身离去。

杜明强看着阿华走远,他主动把双手伸出来,摆出配合管教戴手铐的顺从态度。

管教却笑了:“急什么?你的探视时间还没到。”

监狱规定的探视时间是每次半个小时,一般探视双方都会觉得这时间短得转瞬而逝,像阿华这样不到五分钟就起身离去的情况实在少见。

杜明强有些无奈,他看着管教苦笑道:“那您是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在这里待够时间吗?”

“还有人等着见你呢。”管教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背着手走出了探访室,不一会儿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和管教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屋坐在了杜明强的对面。

杜明强看着对方笑了笑,那个人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和阿华前后脚到来。

“罗警官,你好。”杜明强甚至主动和对方打了个招呼,那人正是省城刑警队的队长罗飞,也是亲手将自己送入这个监狱的人。

罗飞看起来却不像杜明强那么热情,他首先向对方申明道:“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

“哦?”杜明强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你是跟着阿华过来的?”

罗飞点点头:“我已经跟了他好几天了。”

“他又犯什么事了?”杜明强挑起眉头,显得饶有兴趣似的。

“帮派争斗。”罗飞简略地概括了一句。

“有人想趁势吃掉龙宇集团?”杜明强猜测道。

罗飞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杜明强便又摇头轻叹:“胃口也太大了些,搞不好会把自己噎死的。”

罗飞看着杜明强认真地说道:“市内最近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摩擦,如果不控制的话,恐怕还要出大事。”

杜明强翻了翻眼皮看着天花板,他虽然身在大狱,但罗飞提供的信息已足够他展开一些思考。片刻之后他对刑警队长说道:“阿华肯定知道你在盯他。即便有什么动作,他不会给你留下证据的。”

罗飞倒也不否认,他苦笑了一下说:“是的,这么盯下去很难有实质性的突破,而且我们的人也耗不起——所以我只是想先摸清他的关系网,作些有针对性的防范。”

“嗯,暂时也只能这样,”杜明强点了点头,忽然又看着罗飞问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对方既然主动问到,罗飞便不再兜什么圈子,直入主题说:“为了那卷录音带。”

杜明强心知肚明,那是一卷极为重要的录音带!当初他为了弄清楚生父死亡的真相,不惜以身涉险潜入到“四一八”专案组内部,并且对警方的动态展开了监听。其间却又横生波折:阿华为了除去野心膨胀的林恒干和蒙方亮,假借Eumenides之名策划了一场谋杀。这场谋杀虽然操作得天衣无缝,但前期密谋的过程却被韩灏偷录了下来。后来韩灏也被设计身亡,不过他设法把那卷录音带寄给了蒙方亮的家属,以此作为对阿华的反扑。警方接到报案立刻去蒙方亮家中提取这卷录音带,只是这信息却被杜明强监听到,后者抢先一步夺走了录音带,令警方无功而返。而那卷录音带正是制裁阿华的最有力的证据!

见到罗飞提起了这个话茬,杜明强便闭起眼睛微笑不语。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不便说太多,否则很有可能把自己也绕进去。

罗飞知道杜明强的心思。对方不说话,他就主动攻击对方的要害:“我知道抢走录音带的那个人就是你。”

杜明强睁开眼睛,用无辜的语气说道:“对这件事情,我可从没承认过什么。”

“是的,你没承认过,你如果一口咬定不知情,那我也没什么办法。”罗飞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表示,然后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以前一直都很奇怪,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要帮阿华?你们两人的关系,应该是你死我活的状态才对。直到这几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的答案。”

杜明强仍旧只看着对方不说话。

“你把郑佳托付给了阿华,对吗?而你的筹码就是那卷录音带,你以此为交换条件?”

杜明强笑了笑。既然罗飞已经跟了阿华好几天,那么有些事情肯定是瞒不过对方的。他斟酌了一会儿后反问道:“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你直接说吧,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也可以和你交换,同样的条件。”罗飞把身体往前探了探,想凸显出自己的诚意,“我会帮你照顾那个女孩。”

杜明强不置可否。罗飞则继续劝说道:“阿华的确是个很尽责的人,他给那个女孩安排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我无法做到的。但你想过没有,阿华随时有可能被仇家杀死,或者被警察抓住,到时候那个女孩该怎么办?你应该找一个更长远、更稳妥的人来照顾她吧。”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最长远、最稳妥的人,只有我自己。”

罗飞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他原本对这次谈话的结果颇具信心,可对方这句话一说却把他的期望一下子浇灭了。而且他清楚地看到两人间的思路差异出现在哪里。

罗飞交谈的出发点在于:杜明强自己再也无法照顾那个女孩。罗飞认为这个假设是合理的,因为他已经把杜明强送进了监狱里。可杜明强显然并不承认这次失败,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够回到自由的世界,成为那个女孩身旁最稳妥的伴侣。

这样的思路分歧根本没有调和的可能。

无奈之下,罗飞只好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去说服对方。

“其实把录音带交给警方对你是有利的。你知道阿华不会放过你,而你又在监狱中,你怎么和他对抗?”

“我和阿华之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并不需要警察的保护。”杜明强先是淡淡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又用滴水不漏的严谨辞令说道,“至于你说的那卷录音带,即使真的曾在我手中,我也不会在和阿华交易之后还留下一个副本。这不是我行事的风格。”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罗飞知道已无回旋的余地。他默叹了一声,起身离去。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让管教转告我。”

杜明强没有再接对方的话茬。

“不要在任何时候因为别人的劝说而改变自己既定的计划。”这是老师给过他的教导,多年来他一直谨记在心头。

罗飞离开之后,在门外等待的管教又进了屋。此刻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已到,管教给杜明强戴上手铐,准备押送他回到四监区。两人走出探访室所在的大楼时,却见另一个管教正押着杭文治在大楼门口等待着。

“你来了啊?等多久了?”杜明强看着杭文治打了个招呼。

“没多久。”杭文治咧嘴憨憨地一笑,然后问道,“刚才来探视你的人是刑警队的罗队长?”

杜明强回答说:“也不算探视吧,你看见他了?”

“嗯,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杭文治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探访室的大门,他一定是先看到罗飞离开,然后又看到杜明强被押送出来,所以做出了上述的判断。

“你也是被罗飞抓进来的?”杜明强猜测到,除了这个原因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杭文治认识罗飞。

杭文治尴尬地点点头。而这时押送他的管教在他身边催促道:“行了,瞎聊什么呢,还不赶紧进去!”

杭文治便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地跟着那管教走了。杜明强也不再停留,跟着押送自己的管教一路往回走。到了四监区之后,却见犯人们仍然在小广场上放风活动。

这广场是在监舍大楼东面用三面砖墙围出来的,面积大概有七八百平方米。广场中心有个简陋的篮球场,一堆犯人正聚在上面闹哄哄地追抢着一只破烂不堪的篮球。

管教把杜明强带到院子里,关好院门之后给杜明强打开了手铐脚镣。杜明强不愿去球场上凑那个热闹,就到角落里找了个空地坐下来,懒洋洋地享受着早春时分的煦暖阳光。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却听见管教在大声呼喊小顺的名字。小顺连忙从球场上挤下来,一溜小跑来到管教面前。管教便把手铐脚镣又给小顺戴上——这是四监区的特殊规定,这些重犯只要走出本监区的控制范围,原则上都是要重刑加身的。

杜明强知道这是该轮到小顺去接受探视了,这同时也意味着杭文治很快就会回到监区中。

果然,小顺被带走后没多久就看到杭文治被押送回来。刑具去除之后,杭文治也没有钻到球场上的犯人堆里。他站着环顾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了阳光下的杜明强,于是他便向着对方走了过去。

杜明强给杭文治挪了块好地儿,热情地招呼道:“来,坐着歇会儿吧,这儿阳光最好,还有免费的球赛看呢。”

杭文治坐倒是坐了,但他仰头看着天空,神情黯然得很。

“谁来看你了?”杜明强有意要挑对方多说说话,他知道刚进监狱的人很容易沉闷压抑,尤其是见过了亲友之后。

杭文治垂下眼睛答道:“我的一个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杜明强略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了?你家里人没来?”

杭文治沉默了片刻说:“我妈病了,中风。”他的声音略略有些嘶哑。

杜明强看着对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可以想象对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充满了自责和愧疚,焦急愤恨却又无能为力。

良久之后,倒是杭文治又开口了。

“我今年三十二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嘿,你看我立了个什么?自己过不好也就算了,还要连累我父母一起受苦……我母亲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这次中风,得有一半的原因是被我给急的,你说我还算个男人吗,我还有什么脸继续活在世上?”杭文治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声音已经明显地哽咽起来。

“你错了。”杜明强拍了拍杭文治的肩头,郑重地说道,“越是这种情况你越得继续活下去,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杭文治抬头看着杜明强,似乎从对方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一丝支撑的力量。

“不管受了多大的苦,不管未来多么绝望,我们都要继续活着。”杜明强看着杭文治的眼睛,“活下去,为了关心我们的人,更是为了伤害我们的人。”

杭文治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太理解对方最后那半句话。

于是杜明强又解释道:“我们多活一天,那些可恶的家伙就会在不安的情绪中挣扎。如果我们死了,这些家伙就彻底解脱了,你明白吗?”

杭文治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不错,为了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必须要继续活下去。”他的眼睛慢慢地眯起来,原本那种自怨自艾的悲凉神色开始转化成一种坚强的愤怒。

很多时候,愤怒正是支撑一个人度过绝境最强劲的动力。

见对方消极的情绪有所缓和,杜明强便适时地岔开话题问道:“你朋友都给你带什么了?”

“就是些吃的,还有点日用品。”

“这个时候还能想着你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朋友。你能有这样的朋友,前半生也就不算太失败,对不对?”

看着杜明强的笑脸,杭文治也笑了。的确,只要你认真地去寻找,生活中总有令人温暖的地方。

“其实我倒希望你的朋友能给你带副眼镜来。”杜明强拿杭文治打趣道,“你要是戴上眼镜,那我们这组的工作效率又能提高个两三成呢。”

杭文治拍拍自己的脑袋:“刚才心情不好,把这茬给忘了。唉,只能等下周他过来的时候再说了。”

两人这般闲扯着,暂时淡忘了那些令人压抑的现实。这时日头也越来越高,时间已过了上午的十点半。424监室最后一个接受探视的小顺也被押解回来了。他在小广场里独自溜达着,看似漫无目的,但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杜明强和杭文治的身旁。

杜杭二人看到了小顺,不过懒得搭理他,只顾继续闲聊。

小顺却是有意要和他们搭讪:“强哥、治哥,你们俩在这儿哪?”

这两声哥叫得杜杭二人一愣。自从那天晚上杜明强发飙之后,小顺算是服帖了,以后再没敢在两人面前找茬,但这么亲热地叫“哥”还是头一遭,杜明强忍不住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揣摩他心里是不是在打着些小主意。

杭文治则不冷不热地回了小顺一句:“你可别叫我‘哥’,我听不习惯。”

“不习惯我更得叫啊,每天多叫几遍,听着听着你不就习惯了吗?”小顺讨好似的涎笑着,然后也不待别人邀请,自顾自在杭文治身旁坐了下来。

杭文治皱起眉头问他:“你有事没有?”

“没事。刚才家里人过来,带了些香肠腌肉,我想先分给两位哥哥尝尝。”

杜明强咧嘴一笑:“不太合适吧?有好东西也应该先孝敬他们啊。”

“他们的我也留着呢。”小顺急于表白道,“以前不是跟两位哥哥有点误会吗?我这里先认个错,两位可别往心里去。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小顺一边说,一边往东南方向张望了几眼。杜明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平哥、阿山和黑子正在那边凑成了一堆。杜明强心中暗暗明了:小顺这家伙机灵得很,眼看着监舍里格局发生变化,他昨天又和黑子闹崩了,这是想要找个新的靠山呢。

杜明强懒得蹚这趟浑水,就懒懒地站起身说道:“你们俩先聊吧,我走动走动。”

杭文治见这个架势起身也想走,却被小顺一把拽住了:“哎,治哥,你怎么也走,好歹留一个陪我唠唠啊。”

杭文治磨不开面子,只好又重新坐下。杜明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自己溜达到一边去了。他知道小顺这家伙虽然挺贱,但要说他真正有多坏却也不见得。由他来陪陪杭文治倒也不错,至少能让后者的监狱生活多一些色彩吧。

情况果然也像杜明强设想的那样。杭文治一开始对小顺还颇为抵触,渐渐地两个人还真聊到一块儿去了。要知道小顺素来势利惯了,溜须拍马服侍人都是拿手好戏,这要一一使到杭文治身上,后者一下子也很难扛得住。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之时,忽然一个篮球飞过来,正砸在小顺的脑袋上。小顺吃痛,便转身向来球的方向骂了句:“谁啊,不长眼睛的?”

却见一人从人丛中走出来,将砸了小顺的那个篮球捡在手里,同时大咧咧地说道:“谁说我没长眼睛?没长眼睛能扔得那么准吗?”

小顺一见那人正是黑子,便心知对方一定是故意的了。看着黑子那副存心挑衅的样子,小顺气不打一处来。他以前就没少受对方的欺辱,但地位上的差距让他吃了亏还得笑脸相迎。现在可不一样了,他觉得至少黑子已经没有资格再骑在自己的头上。

小顺往地上啐了一口,挑起嘴角骂了句:“傻逼!”虽然只是最普通的一个脏词,但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于轻佻的神态中透出十足的鄙视,简直就是在用语言猥亵着对方。

闲得发慌的囚犯们此刻都围过来看热闹,见小顺这一下骂得漂亮,便纷纷喝彩起哄,唯恐天下不乱一般。黑子哪受得了这个?立刻把手中的球又狠狠地向小顺砸过去:“我操你妈的!”

小顺跳起来躲过了,那球砸在了旁边杭文治的身上。杭文治看起来不想惹事,只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小顺却不干了,指着黑子骂道:“操,有事冲我来,你砸我朋友干什么?”

“朋友?”黑子不屑地冷笑着,“你倒挺能攀高枝啊?”

“你他妈的懂个屁!”小顺迎着黑子走上前,“有些事我懒得说出来,真要说了,你丫的哭都来不及!”

小顺这话可戳中黑子痛处了,后者立刻变了脸色:“就你妈的嘴大是吧?!”说着话,他抬手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扇了小顺一巴掌。

小顺红了眼,疯牛一样地撞在黑子身上,两人同时倒了下去。然后便互相纠缠着在泥土地里打起了滚。几个回合下来,身体更加强壮的黑子渐渐占据了优势,他把小顺压住,自己则起身坐在了对方的肚子上。这下小顺便全面受制,一时间反抗不得。

杭文治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可忽地又被一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杜明强。

“你别管了,让他们闹去。”杜明强摇着头说道。在他们对面的人丛中,平哥和阿山也抄着手,只顾看热闹。反正这里不是监舍,事情就算闹大了也追究不到他们头上。

这时黑子已用手掐住小顺的脖子,狞笑着问道:“你服不服?他妈的还敢乱说话吗?”

小顺的脸憋得通红,目光却转过来看着杭文治这边,艰难地乞求道:“治哥……帮个手啊。”

“我操,你找他帮手?”黑子几乎要哑然失笑了,“你们还真是王八看绿豆啊,情人眼里出西施,包惜包……”

就在黑子驴唇不对马嘴的排比句式中,却见一个身影抢到了两个人的战团中,来人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一脚踢在了黑子的肋部。黑子被踢得岔了气,浑身的力道立刻散了。小顺便趁势挣脱了他的压制,一挺身反而把对方掀翻在地上。

“今天就让大家伙都看看,谁才是包!”小顺起身之后就冲着黑子连踹了好几脚。黑子一时无力反抗,只是茫然地看着刚刚把自己踢倒的那个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那人正是在他看来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杭文治。

此刻不光是黑子惊讶,杜明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当杭文治摆脱自己向黑子冲过去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最多是要拉个架吧。没想到杭文治居然上前一脚就踢中黑子的要害,这种火爆劲儿实在与以前的形象判若两人。

“嘟!”一声尖利的警笛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值班管教提着电棍冲进场内喝问道:“干什么呢?!”

小顺一听到警笛声就立刻撤到了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管教说道:“报告管教,我们没事,闹着玩呢!”

管教看着躺在地上灰头土脸的黑子,二话不说,拿电棍就捅了小顺一下。小顺“嗷”的一声惨嚎,身体蜷成了虾米。

“有这么闹着玩的吗?”管教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很快落在了平哥头上,“沈建平,你说说怎么回事!”

“报告管教,真的没什么事。”平哥打了个哈哈敷衍道,“就是打球打毛了,球都掉地上了,他们还抢呢。这哪是打篮球啊,都快成橄榄球了。”

黑子这时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识趣地附和道:“报告管教,我们就是在抢球。小顺他不懂规则,抱着球跑。这谁受得了啊?我非得抢过来不可。”

管教将信将疑,不过既然众人都这么说了,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吹了个长哨说道:“给你们点阳光,你们就胡七八糟的灿烂。行了,放风结束,都给我回监舍里待着去!”

众囚犯响起一阵唉声叹气的埋怨之声,但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开始排队。杜明强排在杭文治身后,低声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杭文治回过头平淡地说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什么事都没理由让自己受委屈。谁想伤害我,至少我也得让他不舒服!”

杜明强咧咧嘴,没想到自己先前的一席话会让对方转变得这么快。他一时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了。

众人回到监舍之后,黑子和小顺之间虽然气还没理顺,但是有平哥压着,两人谁也不敢造次。黑子原本以为可以吃定小顺的,但杭文治竟然会帮小顺出头,这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后自己要以一敌二,那可就占不到什么上风了,更何况杭文治身后还站着一个高深莫测的杜明强。黑子越想越觉得自己前景黯淡,愁闷不已。

平哥对杭文治今天的表现也颇感意外,回监舍不久就忍不住说了句:“行啊,你小子倒也有种!”

杭文治不搭腔,只是躺在自己床上不知想些什么。杜明强反倒有些替他担心,他从平哥的语气中听不出好坏来。不过想想以黑子和小顺现在的落魄地位,平哥倒不至于因为这两人间的摩擦把事情闹大,于是便也释然了。

因为今天是周末,监狱里的值班人员相对较少,食堂也不开火,饭菜都是昨天做好的,到饭点就分配到各个监舍。吃完饭之后,管教便把今天亲友探视时带来的物品分发给了相关囚犯。这些物品无论巨细,全都经过了严格的安全审查。

424监舍的杭文治和小顺都收到了不少副食品。按照规矩自然要拿出一些来孝敬平哥,平哥和阿山两人分了,然后又说道:“你们两个今天让黑子折了个大跟头,怎么的也得表示表示吧?”

杭文治和小顺并不是很乐意,但知道平哥有心压事,也必须得给对方这个面子。于是两人又各拿出些美味给了黑子,黑子面上也过得去,打个哈哈说几句客套话,心里真实的想法怎样可就难说了。

杜明强没心思去享受舍友们的假日会餐。他挂念着阿华捎来的那张光盘,不知里面会是些怎样的内容,管教又为何迟迟不将那光盘还给自己?

到了下午两点半,午休时间结束。值班管教们又过来打开监舍,准备带犯人们到院子里放风。众人便排着队跟着管教鱼贯而出,这时却听有个管教喊了一声:“杜明强出列!”

杜明强横跨一步停在了队伍之外。

等其他犯人都走出监舍大楼之后,管教走到杜明强面前,将一张光盘塞到对方手里:“喏,这是你的东西。”

杜明强鞠了个躬:“谢谢管教。”

管教却没有完事,他左手还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还有这个你也拿去吧,这是刑警队的罗队长送给你的。”

罗飞?杜明强有些意外,他接过盒子看了看,包装说明显示盒子里应该是个全新的便携式CD播放器。

杜明强体会到罗飞的苦心,一时间竟有些小小的感动。

管教在一旁观察着杜明强的反应,对方体现出来的情绪让他颇为满意,于是他点了点头,又说道:“罗队长有句话托我带给你,到底谁更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希望你想清楚。”

杜明强沉默片刻,回答说:“我明白。”

“明白就好。”管教挥了挥手,“你也出去吧。”

杜明强转身向监舍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CD盒的包装。他把那张光盘塞进了CD机里,戴上耳机之后按下了播放键。

在杜明强步出监舍大楼的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与此同时,如天籁般的音乐声也从耳机中流淌出来。

杜明强产生一种如飞翔般的愉快感觉,他痴迷般的仰望着天空,一步步地走进那煦暖的阳光中。在他周围,其他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阳光和音乐。

他在这样的世界中徜徉着,幸福得像一枝绵绵细雨中的花朵。当那一曲渐渐终了之时,他恋恋不舍地按下了停止键。

他不知道那光盘中一共会有几首乐曲,但无论他此刻如何的贪婪,他也舍不得一次将整盘光碟全部听完——那样实在是太奢侈了!仅仅是这一首乐曲,他觉得自己至少要细细地品味三天!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三天啊!

“你在干什么呢?”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断了杜明强的畅想,他循声看去,却见杭文治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我的礼物。”杜明强晃了晃手中的CD机,“请原谅我不能和你分享,因为这礼物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杭文治显然对杜明强手里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他拉了拉对方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有空没?我想跟你说点事情。”

“怎么了?”杜明强察觉到对方的神态有些怪异,他一边把CD机收好,一边把自己远远飘散的情绪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说。”杭文治用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然后向着一个冷清的背光角落走去。

杜明强跟上杭文治的脚步。到了墙角之后两人先后停下来,杜明强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想过了。”杭文治开始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我要出去!”

“什么?”杜明强皱了皱眉头,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要出去!”杭文治又说了一遍,怕对方还听不明白,他停了一会儿之后,干脆就直说道,“我要越狱!”

“你胡说什么呢?”杜明强露出难以理喻的表情,他的目光往四周快速地扫了一圈,在确信没有别人关注他们之后,他又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杭文治的神情却严肃得很,“我必须出去。我母亲中风了,家里又没有积蓄,根本没有钱给我母亲看病。我如果不出去的话,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她老人家了。”

杜明强无奈地翻了翻眼睛,提醒对方:“你出去同样也见不到她!只要你一越狱,马上就会有大批的警察将你所有的社会关系牢牢地盯死。你还指望能看到你母亲?别做梦了!只要你敢和家里人联系,铁定会被警察抓回来的!”

杭文治摇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傻,我出去以后当然不会和家里人联系的。但我会想办法让那个女人把钱还给我的父母,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死也值了。”

“让那个女人还钱?”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你能有什么办法?”

杭文治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没想好……但办法肯定是有的。我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一个贱女人!”

杜明强瞪起眼睛,像是在看着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良久之后他苦笑道:“你真的是疯了……”

“我没疯!”杭文治伸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神色有些激动,“是你告诉我的,不能便宜了那些伤害我们的人。是你煽动了我的愤怒,让我激起了复仇的欲望。现在你又说我疯了,难道你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是的,我们不应该放过那些坏人,我们要复仇。但复仇并不是靠愤怒和冲动来完成的,”杜明强伸手在杭文治的脑壳和心口上分别轻点了两下,“复仇要靠智慧和耐心,你明白吗?”

杭文治沉默了,他似乎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他问道:“那按你说的,我该怎么办?”

“老老实实地服刑,好好表现,争取减刑。然后让你朋友帮你找个好律师,搜集那女人侵吞你们财产的证据,如果能证明那些财产原本就是属于你的,那么绑架和勒索的罪名就都可以推翻了。”

杭文治失望地“哧”了一声:“减刑?再怎么减也得待个十多年,到时候连黄花菜都凉了!翻案就更不用想,如果能有证据的话,我还至于被送到这个地方来吗?”

杜明强咧咧嘴,对方说的也的确是实情,他无法反驳。

片刻之后杭文治又问道:“你还有别的建议吗?”

杜明强摇摇头。

杭文治便坚定地说道:“那我只能越狱了!”

杜明强不再说什么,他一反手拉住杭文治的胳膊,把他从阴暗的墙角里拽了出来。

杭文治吃了一惊:“你干吗?”

“你看看那边。”杜明强伸手往北边一指,“告诉我那是什么。”

谁都看得见,那是一个高高耸立的岗楼。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在岗哨里,阴森森的枪管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

见杭文治不言声,杜明强便冷笑着继续说道:“这样的岗哨遍布于监狱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犯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你跑一个试试?哨兵想要击毙你比打死只猪还要容易。”

杭文治深深地吸了口气,但眼中的欲望却并没有熄灭。

杜明强又退了一步说道:“就算你有隐身法,可以避开哨兵的耳目,那又能有什么意义?要想逃往自由的世界,你还要面对两层楼高的监狱围墙和墙头密布的电网,想翻越是根本不可能的。当然了,你还可以往南边跑,如果你能通过指纹验证的安检门,你就可以进入前院的办公区域,不过我要告诉你,那里不仅到处都是狱警,而且每个角落里都有密布的监控摄像头。在监狱的最南边还有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铁门,进出的车辆行人都要接受卫兵严格的检查。别说是一个大活人了,就算是一只老鼠也别想从那里溜出去。”

杜明强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反复地浇覆着杭文治心中那种不切实际的冲动。最后他用一句话总结说:“这是全省戒备最为森严的监狱,近二十年来从未发生过成功越狱的案例,你凭什么想从这里逃脱?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根本就连四监区都跑不出去!”

这次杭文治沉默了许久,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很难,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我们两个一起逃出去。”

杜明强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逃?我只不过是个五年犯,好好表现的话三两年就能出去了,我干吗要冒着被击毙的风险陪你去干这么一件不靠谱的事情?”

杭文治无言以对,他看着杜明强,黯然道:“我还以为你会帮我的……”

“帮你?我看我是帮你帮得太多了!”杜明强苦笑道,“帮得你冒出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虽然对方已如此明确地拒绝了自己,但杭文治还是不太甘心,踌躇了片刻之后,他又小声地说道:“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一些办法……”

“那你千万别告诉我,我会去揭发你的!”杜明强用这样的言语彻底堵死了杭文治的话头,然后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杭文治独自一人站在广场的角落里,既孤单又无奈。片刻之后,他抬头环视着那一圈高耸的围墙,厚厚的石块和电网隔断了通往自由世界的道路,即使是初春的煦日照耀之下,也只能泛起一片令人绝望的冰冷寒光。

随后的几天里,杭文治再也没有向杜明强提起过类似的话题。没事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坐着发呆,不过状态已和刚入狱那阵截然不同。那种木木的茫然无助的神色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神中开始闪动着一些琢磨不透的光芒,好像总藏着很多心事似的。

杜明强自然能看到发生在杭文治身上的这些变化,但他却保持着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事实上杭文治能产生越狱念头,杜明强细想下来倒也不觉得特别奇怪。很多重刑犯在入狱之初都会有过类似的妄想,而时间会用一种缓慢却又无坚不摧的力量磨砺着他们,并最终在他们的心头裹上一层坚硬的茧子。于是那些燃烧的火苗便会失去欲望的氧气,在残酷的现实中熄灭、冷却下来。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杜明强觉得并不需要自己再去告诉对方什么。在杭文治异想天开的时候他也乐得清静,独自沉迷在美妙的音乐世界中。

小顺却有意和杭文治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或许用一句老话就可以解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自从在篮球场边联手和黑子干了一架之后,小顺俨然已将杭文治当成了自己最亲密的盟友,有事没事都往对方身旁凑,态度殷勤有加。

杭文治原本对小顺就没什么好感,现在心里藏着秘密,更是不想和对方接近。但无奈大家都在一个监舍内,对方笑着脸来磨蹭,他也没法发作。有时候杜明强看到他疲于应付的样子不禁暗自好笑,心想:就得让小顺这个搅屎棍子给你捣捣乱呢,要不然你每天胡思乱想的,可别真的走火入魔了。

平哥也注意到了小顺有笼络杭文治的倾向。鉴于这两人的地位在监舍里都不高,他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在这个监舍中平哥他唯一顾忌的人就是杜明强,只要那家伙不再挑事,其他人是折腾不出什么动静的。

当然有一个人非常不爽,这个人就是黑子。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小顺和杭文治放倒,黑子脸面无存。以他的性格脾气,这件事是一定要想办法扳回场子来的!杭文治有杜明强罩着,黑子不敢动,他只能在暗地里瞄着小顺——这小子凭什么和我嚣张?无论如何也要治服了丫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表面平静,暗流却汹涌不息。转眼又到了某个周末,这天杭文治又得到了探视的机会。中午回到监舍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兴奋。

“哎,治哥,你朋友又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吧?”小顺贱兮兮地凑上来问道。

“确实是好东西,”杭文治卖着关子说道,“不过这好东西对我有用,对你可就没什么意义了。”

小顺挠了挠头,想不出对方说的到底会是什么。不过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午饭后管教把通过审核的探望物品分发到相关人员的手里,杭文治除了一堆食物和生活用品外,还得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

杭文治打开其中的一个盒子,摸出一副眼镜架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自从入狱当天弄碎了眼镜之后,杭文治就一直生活在一种半朦胧的状态中。虽然他的近视度数并不算很高,但在行动上仍然会带来诸多不便。

“哟,又戴上了啊?”黑子摇头晃脑地评价着,“这才像个样子,恢复文化人的感觉了。”

小顺斜了黑子一眼,道:“治哥就是不戴眼镜,那气质也和一般人不一样。”

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操,这马屁拍的,见着亲爹了啊?”

小顺歪着脖子正要和黑子捯饬几句,却听平哥忽然开口道:“怎么弄了两副来?还想留一副自杀用啊?”

“眼镜这东西容易坏,留个备用的。”杭文治一边说,一边打开另一只盒子,把里面的眼镜拿出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才收起来,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大伙都用不着的东西,弄那么多干什么?”平哥又撇着嘴说道。杭文治听出了些话外音,连忙赔着笑把朋友带来的香肠一类的方便食品奉献出来给平哥分享。平哥当然就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同时给其他人也散发了一些。众人皆大欢喜,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气氛也就此消弭。只有杜明强对分到手里的香肠似乎没什么兴趣,他随手把美食往床头一扔,自顾自继续听他的音乐去了。

杭文治重新戴上眼镜之后,不仅日常行动方便了许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时的效率。他本来在量图画线方面就有优势,现在视力也恢复了,制作纸袋当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为人老实仗义,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后也不会离去,而是继续留下来帮其他人搭手。他的这番举动引起了广泛的好感,就连黑子也不得不领情,渐渐转变了恶劣的态度。

因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务,424监舍也得到了带队管教的表扬。冲着这一点,平哥都得给杭文治几分面子。不仅如此,甚至协管班长“大馒头”对杭文治爱咬铅笔头的习惯也不深究了。在这个监狱里,只要大家劳动任务完成得好,管教的心情就好;管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过得舒服——这是个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馒头”这样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转眼又临近周末,这天大家照例来到了生产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饭之后,大家刚刚坐定了,却听负责抓生产的黄管教在车间门口喊了一声:“424监舍的,派两个人出来装货!”

犯人们每天生产的纸袋经过打包分装之后都储存在紧邻车间厕所的库房内,快到周末的时候,厂方便会派一辆大车过来把积攒了一周的成品货物拉走。按照规定,外界的车辆不能进入犯人集中的生产区域,只能在刚进监狱大门的办公区进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将货物从生产车间搬运到数百米之外的大车上。这工作当然也得让犯人来完成,同时出于安全考虑,每次最多只能派出两名犯人,这两人会足足忙活一整个下午,工作强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这差事都是由各监舍轮流承担的,这周恰好轮到了424监舍。

“黑子,小顺。你们两个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说道,既然是“苦差”,当然得派出监舍中地位最低的两个人,这是监狱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规则。

黑子以前可是424监舍的名义“小队长”,这回被指派去当搬运工,心理上一时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还其次,关键是面子可要在整个监区里折光了。不过平哥发了话,他又不敢公然违背,只好皱起眉头找了个借口:“我昨天晚上睡觉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气呢。”说话间他还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顺立刻鄙夷地揭穿黑子的把戏:“尽他妈装蒜,刚才在食堂闻到饭香,脖子伸得比乌龟还长!这会儿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当下便黑了脸,正要说几句狠话压压黑子的心机时,却听杜明强主动凑过来说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让我去吧。”

平哥斜过眼睛,他并不愿意和杜明强顶真,不过自己说出的话如果轻易更改难免有损威信,便瓮声瓮气地反问道:“有你什么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气,整天待在车间里。闷也闷死了!”杜明强笑嘻嘻地回答说。他讲的倒是实话,而且苦累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反倒可以趁机锻炼锻炼许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犹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顺素来不和,如果放他们两个结伴出去,搞不好又闹出什么乱子来。顾虑到这一层后,平哥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点头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顺去。”

没想到杭文治这时也跳了出来,主动请缨:“平哥,我也去吧,让小顺歇会儿。”

平哥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么乱?你去搬东西了,监舍的生产任务谁来完成?”

杜明强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对方是想方设法要和自己单独相处。于是他笑了笑,附和着平哥的话语:“你出去干什么?就你这小身子板,没等走到监区外就得废了!”

杜明强话里有话,别人感觉不出什么,杭文治却听得清楚。他知道对方仍然对自己提出的越狱想法无动于衷,失望之余,也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顺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过一见形势不对,马上便甩开了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治哥,这种粗活哪用得着你动手?让我和强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么偷懒耍奸的脏事儿。”

小顺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站起身,顺带用眼角睥睨着黑子。他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态,又不失时机地杵了黑子一个难堪。黑子心火燎烧,但自己理亏在先,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去。

平哥对这两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烦地“呸”了一声,骂道:“都他妈的别废话了,快去!”

小顺不敢再嘚瑟,乖乖地往库房方向走去。杜明强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似乎所有的明暗纷争都和自己毫无关系。黑子用眼神勾睖着小顺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样,老子还不是免去了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占了点嘴上的便宜,等老子逮着机会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那边犯人班长“大馒头”已经把一辆运载货物用的手推铁板车挪到了车间门口。小顺和杜明强需要完成的第一步任务就是把一箱箱打包好的纸袋从车间紧里面的库房搬放到门口的铁板车上。那些纸袋装箱的时候都压得严严实实,每箱的重量足有好几十斤。两人全靠徒手搬运,杜明强倒还不在话下,小顺可就有些吃力了。因为要在黑子面前来来往往的,小顺又不想丢了面子,只好咬牙紧绷着,每把一箱纸袋搬上推车后,便龇牙咧嘴地在车间门外喘息一番,暗自咒骂叫苦。

终于把那铁板车装满,两人接下来就要把这车货物运送到监狱中的办公区域了。杜明强主动往小车的推杆前一站,两手一张,一个人就把住了整个推车。小顺见对方这副架势,自己也乐得偷懒,只在旁边扶着车上的货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狱方这时也专门派来了一个年轻管教,一边给这二人引路,一边也起到管理监视的作用。于是一行三人连同那辆装满货物的推车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改造车间,向着监区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监区之外是一片开阔的农场,不少其他监区的犯人正散布在农场中辛勤劳作。这里视野开阔,无遮无拦,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哨楼上的卫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A市第一监狱从外往内可以分成三个区域。紧挨着监狱大门的是一片办公区,集中了监狱管理干部的办公室和一些后勤辅助机构。办公区往后就是关押犯人的监区了。不过这监区又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二、三监区关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轻刑犯,这三个监区自成一块,是整个监狱中面积最大的部分。轻刑犯主要从事一些户外的劳作,现在杜明强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这个区域。

第四监区因为关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监狱的最深处。这个区域占地不大,但却是监狱中戒备最为严密的所在。监区犯人的劳动改造也必须在室内展开,以保证这些危险分子随时都处于摄像探头的监控之下。在他们外围的那片农场则可以被视为一个“缓冲区”,即使有重刑犯侥幸逃离了第四监区,他要想穿过这样一片广阔的农场时,也一定会被哨楼上的卫兵发现。

三人在田地间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时分,微风徐过,带来一阵阵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强自入狱以来就很少离开那牢笼一般的四监区,现在有机会舒展一下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一连串美妙的乐曲声。

愉快的感觉总是短暂的。杜明强觉得自己还没走几步就已经穿过了整个农场,当威严的监狱办公楼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春风和音乐便双双消失无踪了。

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个楼群,十几幢建筑鳞次栉比,隔断了监区和监狱大门之间的联络带。奇特的是,这些建筑的外观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筑的外沿都由很多斜边构成,有的是六边形,有的是八边形,有的或许更多。当这些建筑非常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时,建筑之间一条条狭窄的通道就组成了一片曲径弯绕的迷宫。据说这些通道的构造当初是经过高人指点,符合传说中八卦阵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奥妙的人进入楼群之后,走不了几步就会彻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每幢楼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如果你没头没脑地乱扎一通,最终不是回到监区农场,就是来到一扇由森严武警把守的铁门前,沦为悲惨的瓮中之鳖。

杜明强站在楼群脚下,阳光从高处狭小的间隙中刺射过来,晃得他有些头晕目眩。而就在此时,他的耳畔也响起了管教严厉的呵斥声:“乱看什么?!把头低下来!”

杜明强知道这是犯人进入办公楼区时的规矩:必须低着头走路,严禁东张西望。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按照管教的要求垂下了头。一旁的小顺当然也不敢违抗,两人推着车,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管教,紧跟着对方的脚步走进了七弯八绕的楼群之中。

一路不知拐过了几个弯,其间时常会有其他的监区工作人员走过,与带队管教熟络地打着招呼。在这个过程中,杜明强和小顺一直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姿态。他们很清楚,这里不仅是监区管教最集中的区域,而且每个角落都处于严密的监控网络中,是万万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钟之后,忽觉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开朗般的感觉。杜明强心中一动,估计应该是走出办公楼群了。而管教则在此刻又开口说道:“行了,把头抬起来吧。”

杜明强举目四顾,却见那群办公楼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后。从正面看过去,那些楼宇一幢幢门阔窗明,竟丝毫没有在监区中看来的那种诡异的压抑感。杜明强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楼群设计者的天工匠心,仅仅用楼群的正反两面便渲染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办公楼群距离监狱的大门还有五十来米的距离。这片空地除了做一些绿化之外,主要便是当作停车场来使用。厂方派过来装货的大车就停在离楼群出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汉子正靠在车前厢上抽着烟,看样子应该是随车的司机。

“你们俩赶紧过去装货吧,具体的要求听从劭师傅的安排。”管教一边吩咐着,一边冲那个抽烟的汉子挥手打了个招呼,那人正是他口中所说的“劭师傅”。

劭师傅掐了烟,走到车尾把挡盖卸开。他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样子,身体倒还健硕,但黝黑的脸上皱痕密布,似乎是经历过了太多的世间沧桑。

“师傅,您说句话,该怎么装?”杜明强把铁板车推过去,主动问道。

劭师傅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一翻身跳上了卡车后斗,然后淡淡地说了句:“你们把箱子递给我就行,我自己来装。”

“我们两个人递,你一个人装?”杜明强追问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解,这样的分配显然并不合理。

劭师傅应了声:“对。”然后也不解释,只是在车上做好了接货的姿势。看来他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

杜明强便从推车上抱起一只箱子递给劭师傅,为了让对方少费点力气,他特意把箱子高高地顶在肩膀上。这样劭师傅不用弯腰就可以把箱子接走,然后噔噔噔快走几步,将那箱子码在了车斗的紧里头。

旁边小顺也开始帮手,他的力气不足,无法将箱子举过肩头,杜明强便会接过箱子帮他完成这个工作。于是很快这三人之间便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小顺负责把箱子从推车抱到卡车前,杜明强把箱子举高,而劭师傅则负责在车厢上装货。一开始这三人倒还衔接得上。当车斗里层的箱子垒高之后,劭师傅的工作量就越来越大了,他渐渐开始跟不上先前二人的节奏。

杜明强眼见着劭师傅往高处垒箱子的动作渐渐吃力,于是他一撑车斗也跳上了车,对劭师傅说道:“师傅,您下去递箱子吧,上面的活儿我来干。”

劭师傅“嗯”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着杜明强。

“我年轻,体力好!”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劭师傅上下打量着杜明强,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样子。

“该怎么装,有哪些要求,您说明白了就行!”杜明强回视着对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诚恳。

劭师傅终于开口了:“先紧着车斗里面垒,垒四层,一定要垒齐。”

“好嘞!”杜明强应了一声,弯腰从车下小顺手中接过一只箱子,按照劭师傅的要求垒在了车斗内侧。此刻箱子已经加到了第四层,但杜明强垒起来仍是举重若轻般自如,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身高,另一方面也印证了他确实有个强健的体魄。

劭师傅看到对方这副利索劲儿,踟蹰的脸上终于透出赞赏的神色来。杜明强这会儿又跑回他的身边,微笑着问道:“怎么样?我这活儿还行吧?”

劭师傅点点头,他也给对方回了一个笑容,不过那笑容只是略略一绽,随即便淹没在满脸纵横沧桑的沟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面交给我。”杜明强又一次提议。这回劭师傅没再犹豫,他跳到车下,取代了杜明强先前的岗位。于是三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运转状态,而这一调整之后,每个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发挥,整体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平板推车上的货箱便全部被转搬到了卡车上。

这样的工作效率让在一旁监看的管教都觉得有些意外,他迎上来道:“嗬,今天这活儿干得够快的啊?”

劭师傅看着杜明强说:“这小伙子不错。”

管教和劭师傅已经相处多次,知道这个汉子平时言辞极少。这看似简单的话语可算是对杜明强相当的夸赞了。自己带的犯人争气,管教自然也有面子,不过职业的需要让他不能把满意的情绪过于明显地挂在脸上。相反,他还要摆出严厉的神色呼喝着杜明强:“还不下来?赶紧跑第二趟啊,早点干完早点收工!”

杜明强轻轻一跃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车招呼小顺:“走吧。”

小顺咧咧嘴,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似的。看杜明强走得畅快,他也只好紧赶两步跟上去,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推车上,出工不出力。

依旧由管教带路,一行三人穿过办公楼群和劳动农场,又回到了第四监区的生产车间。平板车进不了车间,管教就在门外等着,杜明强和小顺则前往储藏室开始第二轮的搬运工作。

储藏室在车间的最里面,两人必须先经过车间内的工作区。黑子看到他们回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揶揄着对小顺说道:“哎,累不累啊?”

小顺也不言语,从额头上擦下把汗来,经过黑子身边的时候用力一甩,咸湿湿的汗点子就像小雨似的洒了黑子一身。

“我操!”黑子骂了起来,“喷什么骚水?高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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