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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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笔丢失的风波给四监区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震荡。整个监区的犯人们都遭受牵连,辛苦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众人怨愤之余,无不期待那个“始作俑者”能被快速而精准地揪出来,到时这家伙不仅将受到“鬼见愁”张海峰的严厉惩罚,其他犯人所吃的苦头也必须要让他尽数偿还。
可事情的结局却让大家有些失望了,那支失踪的铅笔一直也没有找到,这使确定作案者缺少了最关键的证据。最终张海峰只能囫囵行事,对黑子和小顺各施以禁闭十天的处罚。这两人都是大喊冤枉,苦得像窦娥一样。但张海峰的命令又有谁敢违背?能免尝一顿电棍已经不错了。
对于黑子受罚很好理解,毕竟铅笔是从他手里弄丢的,无论如何他都负有责任;而小顺无凭无据地也被关了禁闭,那些心中伶俐的也能猜出个大概,料想这事多半和黑子小顺之间的矛盾有关,张海峰现在找不到证据,干脆就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表面糊涂心底清楚的公平之举。
在这次事件中,另外一个引起众人关注的角色就是杭文治。他被张海峰叫去单独面谈,随后小顺和黑子便受到处罚,前者难免会有当了“谍报”的嫌疑。不过据杭文治自己说,张海峰只是想让他帮着解几道奥数题。这个说法也是有据可依的,杭文治回到监区的时候确实带着一份奥数卷子,而且同行的管教也特别吩咐平哥,要给杭文治创造良好环境,以让他安心研习卷子上的那些试题。
有了管教的关照,况且还是张头交代的事儿,平哥自然不敢怠慢。当晚加班的时候平哥就把他的任务量都分给了杜明强和阿山。杭文治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客气了两句,结果平哥反而瞪眼不悦道:“我怎么分你们就怎么做!磨叽什么?你赶紧把这卷子解好了,也能给咱们监舍争回点面子来!”
平哥说完这话,阿山和杜明强立刻都表示赞同。要知道,这次黑子和小顺出事,424监舍的其他人——尤其是平哥这个号头——多少也要担待些关系。现在张海峰委托杭文治解题,这对大家来说可是一个讨好对方的最佳机会。只要杭文治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了,便可大大减轻众人面临的压力。
见舍友们都这么说,而且态度的确诚恳,杭文治也就不再推托,便在这喧闹的厂房内静心钻研起习题来。原本用来制作纸袋的铅笔此刻正好成了他手中解题的工具。这些面对小学生的奥数题对杭文治来说本没有什么难度,不过要用小学生掌握的知识水平来解答却要费些周折。他边想边算边写,一份卷子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全部解完。随后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到时讲述的思路,直到确信每个细节都已滴水不漏了,他便习惯性地把铅笔叼在嘴里,双手交叉反抻了个懒腰,舒散着麻木的筋骨。
“完工了?”平哥注意到他的举动,斜着眼问了句。
杭文治微笑着点点头,颇有些自得。
杜明强和阿山也都向这边看过来。阿山依旧沉默寡言,杜明强却调笑道:“好嘛,今天这铅笔是招了谁了?要不就是死不见尸,要不就得被人啃烂了屁股。”
杭文治闻言略显一丝尴尬,连忙把铅笔从牙齿间取下,却见那半截铅笔的屁股果然已经被他咬得糟烂不堪。杭文治看向杜明强苦笑着,然后又自嘲地摇摇头——咬铅笔屁股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越是专注费心时便咬得越狠。这一套卷子解下来,这半支铅笔遭受的苦难可谓罄竹难书。
平哥现实得很:“弄完了就干点活儿吧。”
“行!”杭文治痛快地应了一声。起身从杜明强和阿山的工作台上各取回了一叠尚未加工的原料。平哥的任务本就不多,一直慢悠悠地做着,也不需要他再来帮忙。
这晚加班一直持续到清晨六点,犯人们这才被允许回到监舍休息。这天是星期六,本是大家放风活动的时间,可经过一夜的操劳之后谁还有这个精力?除了早先就安排好有亲友探访的红着眼睛强自支撑等待,其他犯人都在监舍内倒头大睡,直到中午有人来送饭了才陆续起身。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有管教来到424监舍门口,冲着屋内嚷了一嗓子:“杭文治!”
杭文治正躺在床上闭目小憩,闻声便跳下床来,冲着门口立正:“到!”
管教隔着门问话:“张头问你准备好没有。”
杭文治连忙回答:“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就跟我走吧。”管教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监舍铁门。杭文治从床垫下摸出那张写满解答过程的试卷,出门跟着管教而去。
待那两人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杜明强感慨了一句:“嘿,这张头还挺着急啊。”
“自己儿子的事情,能不着急吗?我看你这年纪也没成家,有些事还不懂。”平哥躺在床上晃着脚丫子,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同时他也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昨天让杭文治连夜答完了试卷。如果因为昨晚派活儿把这事耽误下来,“鬼见愁”肯定又要责怪自己不明事体了。
杭文治这一走就是四个多钟点,直到晚上七点左右才回来。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此行应该颇为顺利。
平哥却要端一端派头,故意问道:“怎么样?你小子没露怯吧?”
杭文治“嘿”地一笑,反问说:“怎么会呢?”自打入监以来他一直活得憋憋屈屈的,今天终于显出了自信的神色。
“没露怯就好,别他妈的给我丢人。”平哥话里话外都在标榜着自己的老大地位。
杜明强这时也从里屋桌角边探出脑袋,招呼杭文治道:“赶紧来吃饭吧,晚饭给你留着呢。”此刻已过了监舍里的饭点,其他人都已经吃完了。
没想到杭文治却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见众人神色诧异,他又补充解释,“在张队办公室吃的,张队给订的盒饭。”
“待遇不错啊。”平哥说这句话阴阳怪调的,辨不出喜怒。
杜明强可高兴了,他把原本要推给杭文治的饭盆端在手里说:“你真的不吃了?那这份饭可就便宜我们啦。”
杭文治人也实在,没多想什么,笑笑说:“你们吃了吧。”
杜明强便把饭盆高高举起来,兴冲冲地招呼:“嘿嘿,今天可发福利了啊,大家都有份。哎,平哥,你先来点?”
“操!”平哥横了杜明强一眼,“眼镜不爱吃的东西,你他妈的给我吃?”
杜明强悻悻地咧了咧嘴,转身又去撩叱阿山:“平哥不爱吃,那咱俩分分吧?”
阿山原本是打算吃几口的,现在见平哥这个态度,便立刻摇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杜明强可不管那么多,既然别人都不吃,他更乐得一个人独享。吃的时候还摇头晃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平哥斜眼看着杜明强,虽然心中有气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不仅身手了得,底细更是深讳难测。自己虽然也算一方霸主,但对于这样的角色还是尽量少招惹的好。
为了缓解一下令自己尴尬的气氛,平哥冲杭文治招招手:“眼镜,你过来。”
杭文治也知道自己无意中有些冒犯了平哥,连忙走到对方面前,摆出一副老老实实的姿态。平哥脸色便好看了许多,他指着杭文治手里一个蓝色的小本问道:“这是什么?”
“张队儿子的作业本。”杭文治赔着笑回答说,“这不今天下午给孩子把试卷讲明白了,张队又给派了新任务,让我帮孩子检查检查作业。”
平哥伸手把那作业本拿了过来,装模作样地翻了两下,却看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他又退回封皮,对着姓名一栏念道:“张天扬——我操,这父子俩名字倒是一个比一个霸气。”
杜明强也把脑袋歪过来瞥了一眼,只见那封皮上果然写着:“芬河小学五(2)班,张天扬,2号楼203房”。
“嗬,怎么把家庭门牌号还写在作业本上?好让老师对着号家访吗?”杜明强嘴里塞着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这不是家庭住址,是学校住宿的房间号。”杭文治解释说,“芬河小学是全市最好的贵族学校,从三年级开始就实行寄宿制。学生平时都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哦。”杜明强又把那几行字认真地看了一遍,像是要牢牢记住似的。
平哥对这些细节不以为意,他一甩手把作业本还给杭文治:“得了,好好准备准备吧。”
杭文治“哎”了一声,捧着作业本坐到自己的床铺上翻阅起来,他那副专注的样子倒真似个称职的园丁呢。
第二天是周日,大早上的杭文治就被管教提走,不用说,自然是给张海峰的儿子辅导功课去了。其他犯人则获得到操场上活动放风的机会。因为黑子和小顺都在关禁闭,424监舍的氛围便冷清许多,再加上杭文治又不在身边,杜明强便独自找个角落,晒晒太阳听听音乐,乐得无人打扰,清静自在。
杭文治将及中午的时候回到监舍,和大家一起吃了午饭。下午监区组织犯人进行思想学习,内容枯燥,无须多表。
休息日很快过去,到了周一早上,新一周的劳动改造又拉开了序幕。犯人们在食堂吃了早饭,排着队来到车间门口,准备领取劳动所需的工具。
负责分发工具的依旧是四监区的“大馒头”。他手持一份犯人名册,按顺序每点到一个犯人时,后者便自行拿取一套工具,仍旧是剪刀、卷笔刀、胶水、橡皮、木尺、铅笔。
在这套工具中,唯一可能制造出事端的便是尖锐的铅笔。基于这个原因,监区对于铅笔的管理极其严格,把铅笔带出车间的行为当然是绝对禁止的,而且每支铅笔在领取时都要记录长度,以防有人将铅笔折断后携带半支出厂。
记录长度的办法倒也简单。犯人从一个大纸盒子里拿了铅笔之后先交给“大馒头”,后者会把这支铅笔的尾部顶着名册上该犯人的名字延伸出去,然后铅笔头顺势往下一压,在名册上点出一个记号来。这样等犯人交还铅笔时,还要比对是不是比这个记号短了许多,只有误差在两厘米之内的才算合格。
这套程序已执行多年,“大馒头”操作起来也是驾轻就熟。所以犯人虽多,但队伍向前推进的速度却不慢。三五分钟之后,424监舍的几名成员已经按顺序排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按照入监的时间顺序,平哥排在监舍头一个,此后依次是阿山、杜明强和杭文治。前面三人都顺利地领到了自己的工具,到杭文治这里却出现了一些波折。
其他犯人领铅笔的时候多少都会在大盒子里选一选,找支相对来说比较长、比较新的,这样使用起来会顺手一些。但“大馒头”看见杭文治排过来便拦着对方不让挑,然后他自己在盒子里细细扒拉了一番,将其中一支最为旧烂的铅笔挑出来交给对方。
杭文治拿着那支破铅笔犹豫了一会儿,对“大馒头”说道:“这铅笔不太好用了,给我换一支吧。”
“大馒头”撇着嘴冷笑一声:“换什么换,这本来就是你自己咬的!”
已经领好工具的杜明强正准备往自己的工位上走,听到后面起了纷争,便停步回身看去。只略略一扫他便明白了事件缘由:杭文治手中的那支铅笔正是上周末加班时所用的。而杭文治一直都有咬铅笔屁股的习惯,那天因为钻研奥数题,思路纠结起来,咬得便格外凶狠。现在整个铅笔屁股上布满了牙印,甚至连笔身上也出现了裂纹。
其实对于咬铅笔这件事,“大馒头”以前就训斥过杭文治。当时还是杜明强给后者解的围。从此之后,杭文治每次都使用被自己咬过的铅笔,虽然坏习惯令人反感,但也并不影响他人。不知道他今天为何却要提出换一支铅笔?
却见杭文治把铅笔往“大馒头”眼前送了送,解释说:“这支笔的木纹已经裂了,再用的话吃不上力了,笔芯特别容易断。”
“大馒头”爱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铅笔上确实已有长长的裂纹,但他并不会因此迁就对方,反而讥讽地说道:“裂了也换不了!就你这张狗嘴,换一百支新笔也得全都咬烂!”
杭文治不乐意了,皱着眉道:“你不换就不换吧,干什么要骂人?”
“嘿,我骂你什么了?!你不是狗嘴?不是狗嘴你磨什么牙啊?”“大馒头”一拍桌子站起身,气势汹汹。在他看来,杭文治只是个新收监的软柿子,凭什么和自己叫板?
“吵什么呢?”伴随着外围的一声呵斥,管教老黄从厂房门口走过来。他板着脸,晦气十足,可能是上周铅笔失踪事件留下的阴影尚未消除吧。
“报告管教。”“大馒头”抢先告状道,“这个犯人自己把铅笔咬坏了,现在要换新的。我不给换,他就跟我耍脾气。”
老黄踱到近前瞅了瞅,也觉得有些不像话:“怎么给咬成这样了?”
“他故意的。他这是破坏劳动工具,抗拒改造!”“大馒头”趁势便给杭文治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不,我没有!”杭文治连忙辩解说,“我只是以前养成习惯了。”
“以前的习惯能带到监狱里来吗?这是什么地方,来这里就是要改坏习惯的,你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大馒头”是经济犯,入狱前当过领导,说起话来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老黄被“大馒头”绕进去了,跟着附和说:“嗯,是坏习惯的话就得改,都像你这样,有多少铅笔够你们咬的?”
“我会改的。”杭文治识趣地表态,“只是这支铅笔真的没法用了,给我换一支,我保证再也不咬了。”
“你说换就换,咱们四监区还要不要规矩了?”“大馒头”不依不饶地打着官腔。
杭文治情急生智,也模仿对方的口吻说道:“你不让我换,这铅笔没法用,咱们四监区生产还要不要效率?”
“大馒头”没料到杭文治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复,竟哽住了。这时在旁边的另一个便趁势开口,这人正是杜明强。他已经旁观了很久,说出的话自然是帮着杭文治的。
“要说生产效率,咱们整个监区的人可都比不上杭文治。可别让不称手的工具打击了他的积极性呢。”杜明强一边说一边观察老黄的反应,后者紧绷的脸色有些缓和。不管怎样,杭文治的工作状态的确是无可挑剔的。
杜明强便又趁热打铁,直接面对老黄说道:“报告管教,其实杭文治把铅笔咬成这样是有原因的,他上个周末帮张队长解题,实在是用脑过度,所以才导致动作失控……”
老黄心中一动,杭文治帮张海峰的儿子补习功课,这事他当然有所耳闻。如果杭文治的确是因为这个咬坏了铅笔,那自己还真得给个面子。不过“大馒头”作为协管班长的权威也必须要维护,否则面对这帮刁蛮囚徒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两相权衡之后,老黄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注意。
“这样吧。”老黄对“大馒头”说道,“你这次先给他换支短点的铅笔,看他还咬不咬了。不咬最好,如果再咬的话,那就没有下次了。”
“大馒头”还有些不服气,但管教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敢违抗,只能应了声“行”。然后他低头在装铅笔的盒子里又扒拉了半天,最后扔出一支铅笔头来:“喏,拿去吧。”
杜明强一看禁不住有些来气,因为那铅笔头实在是太短了,大概只有四厘米的长度。这明显是已经被其他犯人用得不能再用的铅笔头,把这铅笔头扔给杭文治,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不过杭文治自己好像倒不在意,他把那支铅笔头拿在手里,还说了声:“谢谢管教!”
老黄也懒得再啰唆什么,挥挥手道:“行了,赶紧干活去吧。”
杭文治便拿全自己的工具,和杜明强一起往工位上走去。杜明强有些不放心,半路上就提醒对方:“你拿这么短一个铅笔头,能行吗?”
杭文治“嘿”地一笑,说:“没事。我玩铅笔玩了多少年了?比这更短的我也能用呢。”
杜明强知道杭文治是个踏实的人,既然对方这么说了,那一定是有把握的。于是他也不再过多操心。两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平哥分配完劳动任务,各自开工。
临近午饭时间,众人停工,又开始排队交回所领的劳动工具。杜明强依然排在杭文治的前面,他先是和对方闲聊了几句,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哎,你今天还有没有再咬铅笔了?”
杭文治不说话,略带得意地举起右手,却见他的手指间捏着一个铅笔头,铅笔头的屁股冲外,干干净净的,一个牙印也没有。
杜明强赞叹道:“行啊,这习惯还真是说改就改了。”话音甫落,他忽然又惊奇地“咦”了一声。
这声“咦”分外响亮,惹得周围诸人都纷纷注目观看。杜明强“咦”完之后,从杭文治手里拿过那支铅笔头,送到眼前细细端详着,边看边感慨:“太牛逼了,太牛逼了!”
旁观者都明白杜明强感慨的原因:那支铅笔头实在是他们今生以来见过的最短的一个,从笔尖到屁股全部算起来也不会超过两厘米。
“这个铅笔头你还能用?”杜明强看完铅笔又看着杭文治,一副五体投地的佩服神色。
“不用也得用啊。”杭文治略略苦笑。“大馒头”发给他的铅笔就只有四厘米,经过一个上午的使用,当然还要变得更短。
“我操。”有人跟着感慨,“这么短的铅笔,让我刨都刨不出来。”
的确,这铅笔头如此之短,使得其笔尖部分甚至比笔身还要长,这样的铅笔别说使用了,怎样用卷笔刀刨削都是个难题——因为根本无法握抓发力啊!
可这样的铅笔杭文治偏偏能用,而且他一上午完成的工作量还不比任何人少,这岂不令人惊叹?
唯一保持淡然的便是杭文治本人,他看着大家笑了笑,然后又说了那句他此前就已说过的话:“我玩铅笔玩了多少年了?”
杜明强将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头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等排到队首的时候才还给杭文治。后者转手便交给负责收取工具的“大馒头”。“大馒头”拿着铅笔细细端详一番,说道:“行,真有你的。”
杭文治既然能约束住自己的习惯,从此他领取铅笔的时候也就无需再遭受“大馒头”的歧视。而杭文治能把铅笔用至极短的能耐也被大家口口传播,成为闲暇聊天时的一个花絮。不知是否是有意要展示自己的这项特长,随后几天领工具的时候,杭文治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意挑选较新较长的铅笔,他总是很随意地拿起一支来,对长短毫不在意似的。而他的工作效率也从未受到任何影响。
如此又过了几天,转眼便到了这一周的周五。吃完午饭之后,老黄来到车间内喊了一嗓子:“424监舍,杜明强、杭文治,你们俩今天负责装货。”
“怎么又是我们监舍啊?”平哥看着老黄问道。每周五是厂方过来拉货的日子,按照惯例,装货的累活由各个监舍轮流承担。上周杜明强和小顺刚刚装完,这周应该轮到425监舍才对。虽然平哥自己没有被点到,但身为监舍号头,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站出来说两句,否则是要跌“份儿”的。
“这次是厂方的人指定的,说你们监舍的人干的活儿好。”老黄也知道这事不合规矩,便费口舌解释了两句。事实上厂方那边就指定了杜明强一个人,老黄把杭文治配上的原因是觉得后者也比较踏实能干,把这两人一块儿派过去肯定不会给监区丢脸。
“我这个监舍怎么尽出劳动模范啊。”平哥调侃着给自己脸上贴了金,然后又转过头,大哥般地问杜杭二人,“你们觉得怎么样?如果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再说说。”
杜明强毫不犹豫地表态:“我去!我乐意出去透口气。”其实上次他装车的时候就和厂方的劭师傅约定好,以后有活儿都会喊着他。不过这事可不能明说,否则很可能引起管教和平哥等人的无端猜疑。
杭文治见杜明强要去,便跟着说:“我也去。”
平哥搂足了面子,一挥手说:“去吧,好好干。”那范儿好像这事纯由他拍板的一样。
杜明强和杭文治起身往库房方向走去。这活儿杜明强已干过一次,程序都懂,杭文治只需要跟在他后面一块儿出力就行。两人先把货物从库房搬到车间门口的小推车上,等推车装满之后,由监管管教带着他们到监区外装车。这一路依次经过农场区和办公区,最后来到了接近监狱大门处的停车场。
厂方派来的接货员早已把装货的卡车停靠到位,杜明强和杭文治推着小车来到近前,站在车尾的接货员挥手冲杜明强打了个招呼。
杜明强笑嘻嘻地打了个回复,然后给杭文治介绍说:“这是劭师傅,上周我们就一起合作过。”
“你好。”杭文治推了推眼镜,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有些拘谨。
劭师傅憨然点头:“你好!”然后他伸出大手拍了拍杜明强的肩膀,带着点歉意说道,“我又让管教喊你过来干活啦。嘿,辛苦你啰。”
杜明强满不在乎地“嗨”了一声:“老哥你客气啥?你这是给我长面子呢!”
劭师傅又瞥了眼杭文治,问道:“上次那个小伙子换人了?”
杜明强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管教把话茬接了过去:“哦,那小子干活不行,这次就没让他过来。”
杜明强知道管教是不想让铅笔丢失的事情被外人知晓,便识趣地顺势附和,他一指杭文治说:“这是小杭,你别看他文弱文弱的,干起活来认真得很。”
管教担心他们言多有失,催促道:“行了行了,别聊太多,赶紧开工吧。”
“行,开工。”杜明强抡起胳膊前后晃了两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劭师傅这会儿看看杜明强,又看看杭文治说:“今天你们俩可得多出点力,我的身体不太好。”他说的是事实。其实上周劭师傅和杜明强的约定只是随口一说,前者并没有太当真。只是今天身体欠佳,他才特意要求狱方派杜明强过来帮着装车。他知道这个小伙子干活没得说,不过杭文治是否也能顶用?这还有待考察。
听劭师傅说出这话,杜明强凝神一看,发现对方的气色果然差得很,便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生病了?”
劭师傅无奈地摆摆手:“唉,老毛病了,一阵一阵的。今天是不能使劲了,累活可都得你们俩顶着。”
杜明强一拍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话音甫落便一个翻身,利利索索地跳上了车斗,然后他又开始指挥杭文治:“哎,你去把小车拉过来,然后把货箱接给我,我来负责码货。”
杭文治也不含糊,转身拉过小车,把车上的货箱一个一个地抱给杜明强,动作麻利,丝毫不吝惜体力。劭师傅是个内行人,只看了三两眼便心中大宽,知道这个新来的眼镜的确比上次那个半大娃娃要好用得多。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袖手大吉,自己也参与进去帮着杭文治搬搬箱子。这样车上的重活由杜明强一个人扛着,车下则以杭文治为主,劭师傅间间断断地帮个手,三个人配合起来,进度倒是不慢。
也就二三十分钟光景,小推车上的货箱眼看就要见底。这时劭师傅像是有些支撑不住似的,摇着手说:“唉,不行了,休息一会儿。”
杜明强心里明白:劭师傅再坚持一下其实也没问题,等这车货搬完之后,他自然可以休息,不过那时自己和杭文治就要马不停蹄继续回监区装车了。现在劭师傅提前张罗休息,多半是替他们俩考虑呢。
杜明强跳下车,对劭师傅说了声“谢谢”,算是领了对方的情。后者笑了笑,没有多言。另一边杭文治早已一屁股坐在推车上,揉着胳膊肩膀,看来确实是累得够呛的。
管教这时也踱过来,给劭师傅递了根烟,说:“老劭,今天你这身子板可真是不行了。”
劭师傅用手拍拍胸脯,叹口气道:“我这心脏不太好,以前就得过心肌炎。现在年纪大了,一旦疲劳起来就有些吃不消。”
“心脏是大事啊,”管教一边掏火给两人依次点上,一边说道,“你这可得去医院好好看看。”
劭师傅嘴里叼着烟,说话有些含混不清的:“看过,医生说要解决问题的话,就得动手术。”
“那就早动,这事不能拖。”管教神情严肃。
劭师傅却苦笑起来:“说动就动?哪有那么简单?手术费就得好几万,我儿子正在北京上大学,学费都还交不上呢。再说了,像我这样的临时工,动一次手术工作也就丢了。这年头找个好活儿不容易啊,再苦再累也得撑着。”
管教咂了咂嘴,同情却又爱莫能助的样子。坐在一旁休息的杭文治也被两人间的对话吸引住了,他看着劭师傅那张沧桑黝黑的面庞,心中难免有些酸酸的不是滋味。再转过来去看杜明强,却见后者正抬头看着天空,样子懒懒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教把手里的一支香烟抽完,又开始催促杜杭二人干活。杜明强小憩片刻之后更加生龙活虎,杭文治知道了劭师傅的病情也愈发卖力,剩下的几个箱子不消片刻就搬完了。于是管教又带着两人回监区继续装车,如此往复多趟,到了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已经把一周攒下的货物都装上了卡车,进度还比上周要更快一些。
货都装好了,劭师傅从驾驶室里拿出一个记录本和一支水笔,交给杭文治说:“小伙子,我看你像个文化人,帮我点点货,写个交接记录吧。”这也是固定的程序之一,以前都是劭师傅自己去做,这次他确实是身体疲倦,看杭文治又老实,便放心交给对方。
杭文治接过记录本看了两眼,不用对方解释已明白该怎么填写。于是他左手拿本,右手拿笔,围着卡车走了一圈,边清点边记录。管教倒怕他给填错了,便紧跟在杭文治身边监督查看。
劭师傅和杜明强站在车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杜明强眼看着管教和杭文治渐渐走远,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劭师傅,你还有笔吗?”
“有啊。”劭师傅从上衣兜里又摸出一支笔来。
杜明强悄声说:“我报一些数字,你把它记下来。”
劭师傅一愣,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杜明强已经开始报数,神态非常认真。劭师傅便依言把那些数字都记在了自己的左手手心。数字越积越长,粗粗一估,大约得有二十来个。
杜明强往劭师傅那边扫了两眼,核对那串数字无误之后,轻声说道:“行了。”
劭师傅扭头看了杜明强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杜明强这时又快速说道:“前十九位数字是本市工行的账号,后六位数字是电话银行的转账密码,卡里的余额有六万多,你先拿去应个急。”
“你——”劭师傅愕然张大了嘴,“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在大牢里,留着钱有什么用?”杜明强早料到对方不会痛快接受自己的馈赠,所以连理由也都准备好了。
劭师傅身染顽疾,家中的经济条件又是捉襟见肘,这六万多块钱确实有雪中送炭的意思。不过自己和杜明强非亲非故,平白接受这么个人情难免忐忑。再说对方虽然是个没有自由的囚犯,但终有一天也是要出狱的,自己怎能就这样花了他的钱?
杜明强看出劭师傅所想,对准了症结继续化解道:“等我出狱你儿子也该毕业了吧?他到时候能挣到钱的话,再还给我吧。”这句话说得极为贴心,既激起了劭师傅对未来的期待,又大大降低了他受恩无报的窘迫。这个朴实的汉子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杜明强,目光中充满感激之情。
管教和杭文治这时又从车斗后面转出来,他们已经清点完整车货物并填好了交接记录表。杜明强见劭师傅的情绪有些难以调整,便笑嘻嘻地在对方肩头一拍,话里有话地说道:“劭师傅,下次干活还得叫上我啊,咱俩有缘!”
“是,有缘有缘。”劭师傅匆忙赔出笑容,将心中激动掩藏在沧桑的面容下。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一直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没想到如今竟在重监区里遇上了自己的“贵人”。这其中的玄妙,恐怕真的只能用“缘分”两个字来解释了。
送走劭师傅的卡车之后,这一周的劳动改造也接近尾声了。管教把杜明强和杭文治带回车间,两人又帮着平哥阿山做了会儿纸袋。到了五点半左右,基本上大家都完成了各自的生产任务,在检验合格之后,便陆续交了工具,排队到食堂吃饭去了。
晚饭过后,管教组织犯人们到活动室看了新闻联播,然后便把他们送回监舍休息。一般来说,周五晚上总是各个监舍最热闹的时刻。因为第二天不用出工,大家只管打牌闲聊,自得其乐。不过以前最喧嚣的424监舍今天却冷清起来。平哥自己用扑克玩了会儿接龙,后来觉得无趣了,把牌一摔,嘟囔道:“妈的,这两个孙子,看在眼里心烦;真要不在了,却又无聊。”
所谓“这两个孙子”,当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顺,他们双双被罚了十天禁闭,屈指算算,得到下周一才能放出来。
接近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有值班管教拿着小本挨个监舍走过,却是在安排明天的探访日程。到了424监舍的时候,管教点到了杜明强的名字:“杜明强,明天十点探访。”
管教刚走,平哥就责问杜明强:“你小子不是说外面没朋友么?怎么还老有人来探监?”
杜明强抽了抽鼻子,很委屈似的:“来看我的人可不是什么朋友啊。”
“管教又没说是谁,你怎么知道不是朋友?”平哥还来劲了,反正待着也是无聊。
杜明强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平哥觉得自己把对方噎住了,得意扬扬地“嘿”了一声,又开始把玩起扑克牌。
其实杜明强只是无法向平哥解释而已。前者心中非常清楚,会来这里找自己的人除了罗飞就是阿华,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对头,只不知明天会是哪一个。不过不管怎样,杜明强觉得自己都不用担心什么,毕竟他已经待在了监狱里,那两人再厉害又能如何呢?
第二天早上十点,杜明强被管教带到了探访室。不出他所料,约见自己的人正是那两个对头之一的阿华。
杜明强在管教规定好的位置坐下,和阿华面对面,中间隔了一张间距很大的桌子。
阿华的目光一直跟着杜明强,却没有说什么。后者坐下之后也看了对方两眼,然后率先开口道:“你的气色不太好。”他说话时带着微笑,还真像是和老朋友在打招呼。
“是吗?”阿华摊开双手在额头上搓了搓,并无意掩饰自己的疲态。
“是不是罗飞盯你盯得太紧了?”杜明强又猜测道。自己既然在狱中,阿华想必已成了罗飞此刻的首要目标?也只有罗飞能将这个昔日邓骅手下的首席干将逼迫得如此狼狈吧?
不过阿华却摇了摇头:“不,不是罗飞。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杜明强略一沉默,用提醒的口吻说道:“那你更得小心一点。”
阿华心中一凛,他明白对方的意思。罗飞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一个被追捕的猎物许久没有看到猎手的踪迹,那岂不正是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刻?
这道理虽然清晰易懂,但阿华现在的确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罗飞了。这些天来他甚至已经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现在经杜明强提及,阿华胸口间一阵沉闷,竟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看来你最近很忙?”杜明强察言观色,然后他嘻嘻一笑,变成了入狱前那个饶舌的记者,“这么忙了还来看我,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阿华意识到现场的气氛已渐渐陷入对方的操控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等感觉好点了,他便又抬头看着杜明强,冷冷地说道:“你的气色倒不错,在这里面待得很舒服吧?”
“舒服倒谈不上。”杜明强坦然说道,“只不过不用操心,悠闲得很。”
“从今天开始,你可能要操点心了。”阿华的语气明显是要给对方找点不自在。
“哦?”杜明强凝起表情,静待下文。
阿华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回来,对杜明强说道:“她已经在美国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杜明强的心随着阿华的话语颤动了一下。十八年的磨砺早已将他的心炼成了坚石,但在那坚石深处仍然存在着柔嫩的地方。
“那她能看见了吗?”杜明强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就像个孩子一样忐忑。
阿华点点头:“现在还是恢复阶段。据医生说,只要不发生意外,以后应该会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杜明强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把身体靠向椅背,开始想象在那女孩秀丽的脸庞上终于会出现一双明亮的眼睛。那该是一幅多么完美的场景?
阿华又说:“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会派人去美国接她回来。”
“很好。”杜明强看着阿华,目光中透出由衷的赞赏。他知道自己没有托错人,阿华永远是个最值得信赖的操事者。
阿华却对杜明强的赞赏无动于衷。他仍然带着像寒冰一样冷漠的表情,然后他忽然问对方:“当她回来之后,你猜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
杜明强一怔。他知道这是个欲擒故纵的设问,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阿华的嘴角略略地挑了挑,带着些残忍的笑意,然后他一字一字地吐着说:“她要找你。”
“找我?”杜明强心中先是一暖,但随即又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之中。他的情感波动被阿华看在眼里,而后者尚在蓄势要给他沉重的一击。
“是的,她要找你。”阿华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这一次他还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不过她要找的并不是那个钟爱小提琴曲的男子,她要找的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杜明强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像是坠进了无底的深渊。是的,她对杀父凶手的仇恨要远远超出对一个神秘朋友的思念。这本是人之常情,他早已想到的,可他为何又对这样事实毫无心理承受之力?
恍惚中,杜明强又听见阿华的声音:“既然她的视力恢复了,我想她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杜明强仰起头,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那女孩如此敏锐,她有什么理由能找不到?当她找来的时候,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这个问题想得杜明强头痛欲裂。忽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直盯着阿华的眼睛问道:“你在逼我?”
“不,”阿华纠正说,“我在等你。你该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必须要做个了结。”
在杜明强良久的沉默中,阿华悠悠站起了身:“快点吧,你没有太多时间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顾自地离去,并不回头再看对方一眼。
从探访室回来之后,杜明强果然没了悠闲的心情,午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把自己扔上床板却难以入睡,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思绪起伏难平。
下午两点过后是犯人们放风活动的时间。杜明强仍像往常一样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听音乐,希望能从那提琴曲中找回片刻的宁静感觉。当乐曲声响起之后,杜明强仰望着天空白云朵朵,身体似乎也随着那些音符飘入了空中,那固然是一种极为美妙的体验,但也掺杂进了几分无着无落的茫然。
一盘CD听完之后,杜明强摘掉耳机,却发现杭文治不知何时已坐在自己身边。他正要开口询问时,杭文治已抢先说道:“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杜明强笑笑,以示默认。
“也许你可以和我说说,就像我以前跟你说那样。”杭文治看着杜明强,很真诚的样子。
杜明强摇摇头。他确实想找个人倾诉,可是自己心底那些东西杭文治又怎可能会懂?
杭文治见对方如此,便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或许你只是想静一静?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很自觉地起身要走。
杜明强却忽然把他拉住:“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杭文治坐回去,微笑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杜明强凝目看着杭文治,神色郑重,看起来不像是要倾吐心事的样子。后者被看得有些发毛,伸手挠头问道:“……怎么了?”
“你上次说……你要越狱?”杜明强压低声音反问。
这个话题跳得太快,杭文治似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几眼。
“别到处乱看,”杜明强提醒他,“正常聊天就行。”
杭文治稳了稳心神,忐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杜明强已做好决定,直言:“我改变主意了。”
“你什么意思?”杭文治把身体向对方凑近。很显然,虽然都是“改变主意”这四个字,但杜明强所言和自己刚才的意思截然不同。这里面隐藏的寓意让杭文治激动不已,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也要出去,”杜明强进一步砸实了杭文治的推测,他正色道,“我会和你一起越狱。”
天哪,这简直就是杭文治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知道之前他屡屡想游说杜明强,可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没想到今天杜明强竟主动转变了态度,难免要让杭文治喜出望外了。后者兴奋之余,免不了又对这个转折的可靠性产生质疑,于是他忍不住提醒对方:“你说过的,你本来在这里就待不了多久,根本没必要越狱的。”
杜明强的回复简单得很:“现在情况不同了。”
杭文治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
杜明强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他摇摇头道:“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准备怎么做?”
“你是问我有什么计划?”
杜明强眯起眼睛:“上次你说你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杭文治很积极地回应了一句:“是的。”然后他再次环顾四周,谨慎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的确,这里并不算什么隐秘的地点,周围经常会有其他犯人经过。
杜明强却不像杭文治那样慌张,他展臂揽住杭文治的肩头,说道:“随便聊吧。不用看着我,也不用看四周,正常一点就好。”说完之后还哈哈大笑了几声,好像是哥们间正在玩闹似的。
在杜明强的带动下,杭文治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的篮球场,低声说道:“照我看,想要越狱必须分两步进行。第一步,首先得想办法走出四监区。”
杜明强点点头,对方所说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四监区是重刑犯们集中劳作和活动、休息的地方,这里自然也成了狱方重点盯控的场所。到处都装着摄像头不说,四周的岗楼上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犯人们有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被立刻发现,所以想要在这个区域搞什么动作是不太现实的。可是离开四监区又谈何容易?
“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杜明强一连抛出了两个疑问。
“必须往那边走。”杭文治伸手一指,首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而他手指的地方正是被建造成八卦阵一般的办公楼群。
杜明强顺着杭文治的手势做了个瞭望的姿势,嘴里却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啊?他就是个二逼,你别搭理他!”
杭文治一怔,随即看到有犯人正追着一个篮球跑过来,便也甩手虚张声势地点了两下:“他要是再敢跟我呲毛,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操,眼镜要发飙啦!”拣篮球的犯人嬉皮笑脸地嚷嚷起来,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儿。
杜明强和杭文治瞥了对方一眼,没有搭理他。那犯人觉得无趣,自己抱着篮球回去了。杜明强目送着他走远,开始顺着杭文治的思路分析:“办公区的确是整个监狱里戒备最松懈的地方,因为犯人一般都到不了那里。反过来说,如果能到了那里,越狱的机会便会增大很多。”
“所以关键就在于怎么到那里去。”杭文治接住话茬又回到了杜明强先前提到过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我已经想过了,有两种方法,明去,或者暗去。”
“嗯。”杜明强大致理解杭文治的意思,不过他还是鼓励对方,“详细说说。”
“明去,就是利用一些合法的机会进入办公区。比如像昨天下午我们一块儿去装货,或者有时候被管教叫去问话等等。”
“明去的话——”杜明强沉吟道,“要想越狱,可就得来武的了。”
“武的?”杭文治一愣,说,“这个我还没细想……武的怎么来?”
杜明强道:“我也没细想。不过既然是明去,那偷偷摸摸跑掉就不太可能。只能动武,找机会干掉监看的管教,或者劫持装货的卡车,强行冲关。”
“这个太冒险了吧?”杭文治连连摇头,“而且……而且这样难免伤及无辜。”
杜明强笑了笑,表示理解。杭文治毕竟是个书生,虽然他有着强烈的越狱欲望,但要真的让他去杀人行凶,那肯定是强人所难了。
杜明强便又询问:“那你再说说,暗去怎么去?”
“暗去的话就是想办法悄悄穿过前面那片农场,进入办公区。那样没有管教盯着,想做点什么事空间会比较大。”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悄悄过去?我可想不出什么办法。四监区本身就有警卫严密看守,四周高墙上又都是岗哨,就算我们能穿过农场,也未必过得去那些办公楼。那里也有警卫把守,而且楼群建得像迷宫一样,没有管教带着根本转不出来。”
杭文治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杜明强看到对方这副姿态,猜测道:“你有好办法?”
“是有一个办法,我已经想了很久。”杭文治略顿了顿,道,“我们可以从地下走。”
“地下?”杜明强隐隐猜到什么,脑子飞速地转起来。
“是的。从地下走的话,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就全都不存在了。”杭文治的眼中光芒闪烁,“我们可以绕过警卫进入办公楼,甚至越过办公楼,直达楼前的停车广场。”
“你的意思是——走地下管道?”
杭文治点点头,同时又说:“我是做市政设计的,对这些地下管道熟得不能再熟。”
杜明强倒忘了这一条,现在听杭文治提及,忍不住喝了声彩:“好!”
杭文治受到鼓舞,干脆展开说道:“根据市政设计的要求,监狱里的地下管道至少会有给水管道、污水管道、雨水管道和消防管道这几种,如果我们要从地下走,雨水管道是首选。因为本市雨量较大,雨水管道的设计一般会比较宽阔,只要别赶在下雨天,在管道内通行肯定是没问题的。”
杜明强对这些管道也并非一窍不通,他突然满怀期冀地问道:“雨水管道一般会通往最近的河流吧?”
杭文治再次点头,同时他又不得不摧毁对方的美好希望:“你想通过管道直接跑出监狱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设计规范,监狱地区的地下管网建设时,在通向外界的出口处一定要设置阻隔栅栏。所以我们再怎么转悠,也只能在监狱范围内的地下活动。”
“什么样的栅栏,带锁的吗?”
“粗铁条,焊死的,不可能打开。”
杜明强遗憾地咧着嘴,他空有高超的开锁本领,可惜却无用武之地。思考片刻之后,他又分析道:“你说的没错,我们第一站的行动目标就是先离开四监区。我们可以找个晚上潜入到办公楼,在那里换上管教的警服。接下来怎么逃出监狱……就得从长计议了。”
“确实如此。我目前也只能想到第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完全没有头绪。不过现在你肯帮我,我的信心就增添了许多。”杭文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杜明强却在暗自摇头。自己只不过刚刚说要越狱,杭文治便如此兴奋,难道在他眼中,自己已经成了无所不能的角色吗?其实越狱这件事情杜明强也是毫无把握的,如果不是出于那个特殊的原因,他根本就不会去冒这个天大的风险。
在策划这样一项生死攸关的计划时,过度的兴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杜明强觉得需要给杭文治泼一泼冷水了。于是他正色问道:“既然你已经想到这一步,而且还想了这么多天。那么你告诉我,我们该怎样从雨水管道潜入办公楼?”
“在四监区内我已经找到了两个雨水井盖,这可以成为我们潜往地下的入口。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在办公楼附近可以找到一个出口……”
“或许?”杜明强“嘿”地一声冷笑,“我不要‘或许’,我需要的是百分百确定可行的计划。我不允许任何失败的可能性存在,因为我们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摸清办公楼附近的情况。而且每次到那边都有管教跟着,不可能到处乱看……”
杜明强只是想让杭文治冷静一下,并不是真的要打击对方。见效果达到了,他的语气便有所缓和。沉吟片刻后,他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议:“你现在不是经常去帮张海峰的儿子补习功课吗?这是个摸清地形的好机会,想办法利用一下。”
杭文治点头道:“我明白。”
“还有一个问题啊。”杜明强又想到一个细节,便立刻提了出来,“雨水管道的出口肯定都在室外,也就是说,我们通过雨水管道最多只能接近办公楼群,但无法进入楼内。如果想以办公楼为中转站,还要考虑怎么进楼的问题。”
毫无疑问,每幢大楼的出入口都会有警卫二十四小时值班。要想悄无声息地潜入楼内,想通过正常的路径肯定是不可能的。杭文治琢磨了一会儿,说:“一定要进楼的话,还是得通过管道。雨水管道不会连到楼内,得走通风通道进楼。我们可以在办公楼附近各找一个位置隐秘且相互距离不远的雨水和通风井盖,作为改变路径的交接口。”
杜明强听明白了。要想从四监区跨越农场区抵达办公楼群,只有雨水管道这一条路可走。而要想进入办公楼,又要改换通风管道。他抬起目光扫视着远处的农场和高楼,踌躇着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选择合适的转换点就非常重要了。”
杭文治“嗯”了一声,道:“在确定行动之前,我必须获得整个监狱地区的管道设计图,这样我才能知道每个井盖的所在。而且到了地下是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的,没有管道线路图,我们就很难把握正确的前进方向。”
杜明强为难地皱起眉头:“管道设计图?这要到哪里去搞?”
杭文治的目光看向监区西侧,缓缓说道:“我有办法……不过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
杜明强心中一动,顺着杭文治的目光望去。西首边是监区内的锅炉房,午后的太阳正从高高耸立的烟囱顶部爬过,刺目的光芒使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这个晚春的下午,杜明强和杭文治二人第一次对越狱计划做了深入的探讨。如果从A市第一监狱的历史来看,他们似乎是在做一项自寻死路的尝试。因为这是全省戒备最森严的监狱,近二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越狱成功的事件。拦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密布的监控和全副武装的哨兵,还有两层楼高的监狱围墙和墙头密布的电网,围墙边十米范围内都是禁行地带,即便是在夜晚,也是数十个探照灯不停地沿着墙根扫来扫去,只要你胆敢接近,立刻就会被哨塔上的武警开枪击毙。
而监狱的大门同样牢不可破:厚重的铁门一般保持着关闭的常态,只有机动车通过时才会打开。当然了,在铁门打开之前,任何一辆机动车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检查的程序甚至包括高科技的热成像技术,如果发现异常,铁门前的铁血武警立刻便会持枪相向,根本不会给犯人丝毫夹带蒙混的机会。
供行人出入的偏门安全措施则更加严密:偏门分成前后两道,全部是由高强度的防弹玻璃构成。在两道门之间形成一条长约五米、宽约三米的透明通道,这条通道被称为安全缓冲区。内部的人员想从偏门走出监狱时,首先要开启第一道门的指纹识别锁,这个锁只有提前输入过指纹资料的狱方管教才能控制。而通过第一道门并不意味着就能离开监狱,因为前方还有第二道由人工操控启闭的电子门禁。出监人员来到安全缓冲区之后,他们身后的第一道门便会关闭,这时他们相当于被限制在两道门之间,进退不得。在第二道门外的值班警卫会通过透明玻璃仔细核查缓冲区内每一个人的身份和出入通行文件,确定无异之后才会把这道门打开。所以如果真有犯人想通过劫持管教或者乔装改扮的方法混出监狱,那他的下场只能是成为安全缓冲区内的一只瓮中之鳖。
杜明强和杭文治讨论得再热闹,他们的出逃计划也仅能到达监区外的办公楼群而已。他们要凭什么越过监狱的围墙和铁门?这个严肃的问题难道两人都未曾考虑吗?或者说两人都意识到此事过于棘手,索性以一种逃避的状态暂且抛诸脑后?
又或者说,他们其实都还藏着其他的想法?
这一连串的问号只有等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才能一一解开了……
此后杜明强和杭文治一有机会便凑到一起,将各自的想法思路拿出来交流一番。大家都知道这两人以前关系就不错,所以对他们之间的频繁接触也没人多心。
如同枯燥的轮回一样,周末结束,新一周的劳动改造便又要开始。杜明强和杭文治既有了越狱的念头,在干活的时候便愈发认真,不想再节外惹出什么是非来。到了周一下午,两人正在专心劳作,忽听车间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抬眼看时,却见小顺和黑子被管教押了进来。原来是禁闭期限已满,这两人得以重回监区。
经过十天不见天日的禁闭生活,这两人看起来都白胖了许多。变白当然是晒不到阳光的缘故,而变胖其实是多日未曾活动,而禁闭室的伙食又粗糙不堪,因此而引起身体浮肿。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两人走路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发飘,这才是体质状况的真实表现。
当然了,就关禁闭这个惩罚而言,更要命的其实是对人精神上的折磨。想象一下,在一个狭小封闭的黑屋子内,接触不到外界的信息,没有任何工作,没有任何消遣,甚至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只是有人来送饭时才能享受到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否则只能在黑暗中承受那种无边的寂寞和压抑。任谁在这种环境下待上十天,他的内心世界都会荒芜得长满杂草,精神亦处于支离崩溃之边缘。
犯人们用目光迎接着这两个受尽苦难的家伙,多数人都在幸灾乐祸地暗暗偷笑。小顺和黑子也没了往日的张狂,两人都耷拉着脑袋,木然地跟着带队管教,脚步则机械地移动着,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很明显,他们精神上的创伤仍然在肆虐着最后的余威。
“给他们俩分配点任务。关了这么久,生产技能可别荒废了。”老黄站在门口冲“大馒头”嚷了一句。“大馒头”心领神会,立刻给小顺和黑子派发了原料和生产工具,发铅笔的时候他还特意揶揄了黑子一句:“这次可看紧点啊,别再丢了。”
黑子恍惚捏住铅笔,片刻后他的思维慢慢启动,便转过头来瞪了小顺一眼。小顺本来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对在了一起,立刻就有火星飞溅的感觉。
小顺狠狠翻了翻嘴唇,做了个“呸!”的口型。因为管教还在不远处,他倒没敢发出声音。
管教没注意到小顺的把戏,一旁的平哥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后者立刻板着脸叱道:“都给我好好干活!妈的,还嫌丢脸丢得不够么?”
在小顺和黑子眼中,平哥的威严并不亚于张海峰。两人连忙收回目光,各自老实坐好。这下午终于没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管教把犯人们带到监区食堂去吃晚饭。按照要求,前往食堂的路上是必须排着队的,但进了食堂之后犯人们便可以分散行动。杜明强和杭文治打好饭之后,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两人面对面的,正好边吃边聊。
刚说了没几句,杜明强忽然冲杭文治使了个眼色,杭文治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平哥端个饭盆正晃悠悠地走过来。
杭文治主动招呼了一声:“平哥。”杜明强却只管吃自己的饭,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平哥知道他一贯如此,倒也并不着恼,只冲杭文治努了努嘴说:“你到一边去,我和他说会儿话。”
杭文治把自己的饭盆收拾收拾,让开了位置。同时暗想:平哥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自己这两天和杜明强相处过密,引起了对方的猜忌?心中既然忐忑,他就没急着离开,只端着饭盆左右踱了两步,看似在找座位,其实是想听听平哥到底要说什么。
平哥在杜明强对面坐好,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上次那支铅笔,是不是你拿的?”说话时他又扭头瞥了杭文治一眼,似乎对后者磨磨叽叽的动作不甚满意。
杭文治知道平哥的话头和自己的越狱计划无关,立刻便放了心,于是快步走到另一个角落里吃饭去了。
这边杜明强面对平哥直愣愣地问话,回答得也很干脆:“不是。”
平哥又道:“这么长的一支新铅笔,说没就没了,”他一边说还一边举起手中的筷子比画了一下,“哪儿也找不到,这事真是奇怪得很。”
杜明强口中咀嚼不停,嘟囔着附和:“嗯,的确奇怪。”
平哥看着杜明强,目光中好像带着千斤坠子似的,压力逼人。但杜明强用无辜的目光轻轻一接,便把这汹涌而来的压力尽数化解。
平哥把玩着手里的筷子,忽然将筷子头冲杜明强一点,冷笑道:“能做这件怪事的人,不是你,就是小顺。”
“不错。”这次杜明强不仅附和,还帮平哥详细解释了一番,“那天只有我们俩到厂房外面了,而且还接触了来拉货的卡车。如果那支铅笔怎么也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夹在货物里送出监狱了。”
见杜明强如此合作,平哥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甚至还夸赞了对方一句:“你的确是个明白人。”
杜明强快速扒了两口饭,咽进肚子后说道:“你直接去问小顺吧,这事和我无关。”
平哥眯起眼睛:“你没有骗我?”
杜明强笑了笑,反问:“我要整黑子的话,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平哥“嗯”了一声,明白对方的意思。把那支铅笔送出监狱,除了陷害黑子之外还有什么意义?而杜明强早已捏住了黑子的软肋,他要想办黑子,根本无须出此下策。这么分析下来,这铅笔该是小顺拿走确认无疑了。
“这里面的事其实并不难判,只是谁都没个实证。我不得不谨慎一点。”平哥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筷子,看起来要准备吃饭了。
“我明白,”杜明强通情得很,“你是监舍大哥,有些事情一定得处理好。”
平哥点点头,把筷子往饭团里一戳,下结论般的总结道:“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信你。”
“谢谢平哥。”杜明强再怎么不羁,此刻也得受了这个人情。
平哥左手一扬,算是回了谢,然后又道:“晚上我处理监舍内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所谓“监舍内的事”当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顺之间的过节。本来犯人相互有些矛盾并不稀奇,平哥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这件事越闹越大,他再不插手的话,不仅管教那边交代不过去,自己在犯人中也会失了威望。所以虽然黑子和小顺已经受到禁闭的处罚,平哥身为号头,还得另外拿出一套说法来。他现在来找杜明强,一是后者本身与此事有些牵连,需要先澄清一下,另外也是打个招呼,毕竟这家伙行事怪异,万一到时候插手添乱别不好收拾。
这事和杜明强本来就没什么利害,小顺和黑子又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也懒得纠缠其间。平哥既然特意提出来,杜明强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道:“你看着办吧,这事和我无关。”
平哥满意地说了句:“好!”然后开始闷头吃饭。杜明强倒吃得差不多了,闲来无事便把目光在食堂里四下乱看。却见黑子和阿山坐在一起,脸色阴沉,似乎还在生着闷气。而小顺却坐在人堆之中,一边吃饭一边手舞足蹈地比画着什么。虽听不见他的言语,但能猜到这小子定是精神状态恢复了,正在向别人吹嘘他身处禁闭室的“光辉战绩”。
杜明强心知小顺今晚必讨不到什么好处,忍不住“嘿”了一声,暗自摇头。
晚饭过后,犯人们照例去活动室收看了新闻联播,然后各自回监舍休息。小顺和黑子进屋之后相互间便横眉竖眼的,只碍着平哥在,不敢造次。平哥见时间还早,也懒得搭理他们,一个人把着扑克在玩。阿山依旧沉默寡言。只有杜明强偶尔和杭文治闲聊几句,不过杭文治总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考虑越狱计划呢,还是已嗅出了监舍中的异常气氛?
晚上九点,熄灯铃响起。小顺凑到平哥床前:“平哥,洗漱么?我给您打水去。”
平哥一摇手,冷冷说道:“今天先不洗了,一会儿还有事呢。”
平哥说不洗,小顺、黑子、阿山也都不敢洗,平日此时拥挤的卫生间今天倒冷清下来。杜明强便拉着杭文治:“走,咱俩先洗去。”
杭文治有些犹豫,瞥着平哥悄声问道:“好吗?”
杜明强笑了笑:“你听我的,没事。”杭文治见他说得坦然,也就不再多虑。两人便进了卫生间,各自挤了牙膏接了水,一人占着水池,一人占着便池,同时刷起牙来。
外屋的气氛静悄悄的,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凝重。杜明强刷得快,完事了又到水池这边来冲杯子。杭文治把牙刷杵在嘴里,停了手上的动作问对方:“今儿晚上是怎么了?”
“小顺可能要吃点苦头。”杜明强轻声说道,“不管他们干啥,你别插手。”
杭文治愣了愣说:“我管这闲事干什么?”说完又开始继续刷牙。
“小顺前一阵对你可不错。”杜明强道,“我怕你心软。为了这小子得罪平哥不值当。”
杜明强倒没有瞎说。小顺拍杭文治的马屁可有一段时间了。在整个四监区,管杭文治叫“治哥”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
杭文治吐出一大口牙膏沫来,摇头道:“他对我有啥不错的?还不都是冲着你的面子——他们都怕你。”
杜明强嘿嘿一笑,没兴趣再继续这个话题,打了盆水转身洗脸去了。
因为没人催促,杜明强和杭文治两人都慢条斯理的。等他们磨磨叽叽地洗漱完毕,正好也到了熄灯的时间。监舍的灯灭了之后,便只有月光从气窗中透进来。这朦胧的光线倒不至于影响犯人在室内的正常活动,但装在墙角的监控摄像就彻底失去作用了。
“你们俩过来吧。”平哥把扑克牌往床脚一摔,原本盘在床铺上的双腿放下来,转身换成了向外而坐的姿势。
不用点名,大家都清楚“你们俩”指的是谁。小顺和黑子连忙走上前,低头垂手地叫了声:“平哥。”
“蹲下,平哥要问话。”阿山站在一旁指挥道。小顺和黑子乖乖地蹲在平哥脚下,闷着头不敢作声。
杜明强和杭文治这时也走出了卫生间,他们俩的床铺在里屋平哥对面,见到这阵势不方便过去,就在外屋黑子的床位上先坐下来,静观其变。
却听平哥冷笑着说道:“行啊,你们俩这次露脸露大了吧?”
小顺愁容满面地叫苦道:“这叫啥露脸?我在禁闭室里都快憋死了。”一旁的黑子则要老到一些,他知道这次自己弄丢了铅笔,事端惹得可不小。平哥心里肯定窝着火,这个时候最好少说话,装得老老实实就对了。所以他斜着眼睛,只是恨恨地盯着小顺,却不作声。
果然,小顺一开口就被平哥咬住了:“憋死了?你下午出来之后不是挺活跃的嘛,我看你憋不死,越憋越精神。”
小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平哥“哼”一声,开始切入正题:“你们俩自己说说吧,那铅笔是怎么回事?”
这次小顺学乖了,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看黑子。黑子也沉得住气,闭口不言。小顺于是又偷眼去看平哥,却发现平哥正瞪着眼睛紧盯着自己,他一下子慌了,连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哪知道怎么回事?黑子把铅笔弄丢了,倒要我陪着关禁闭,我真搞不懂‘鬼见愁’是怎么想的。”
平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转而看向黑子:“你呢?你有什么说法?”
见平哥问到了自己头上,黑子这才咧着嘴说道:“我确实丢了铅笔,这也没啥好说的,罚我不冤。就不知道是哪个手贱偷了我的铅笔,拿回家捅他妈逼去了。”
这话骂得实在肮脏,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从黑子说话时的眼神来看,分明是冲着小顺去的。后者立刻按捺不住:“操你丫的!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拿!”
“你没拿,铅笔能飞了?”黑子针锋相对,“那天你负责装货,来来回回不知从我桌旁走了多少趟。除了你,谁能把铅笔带到厂房外面去?”
小顺翻了个白眼:“操,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没拿。你爱捅谁妈捅谁妈。”
“都别说了!”平哥喝断了两人间的争吵,“看你们这副操行,就他妈的嘴上厉害。谁看谁不爽,找个地方练练。整这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干什么?!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两个废物丢光了!”
小顺还要辩解:“平哥,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鬼见愁’能关你十天禁闭?”平哥用手指着小顺,就差戳到他脑袋顶了,“谁也不是傻子。那铅笔不在厂房里,肯定是被人带到了外面。除了你,还有谁?”
小顺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事确实难以解释。他本来想说:杜明强不也进进出出装货了吗?但再一想,那哥们可不好惹,自己犯不着多树一个强敌。况且杜明强也确实没有要拿走黑子铅笔的理由。
“平哥,我真没拿他的铅笔。”小顺兀自坚持,但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
黑子这时看出平哥似乎是向着自己这边的,态度比刚才便硬了三分,他挺起身体,用居高临下的派头压着小顺逼问道:“你没拿?那你说铅笔去哪儿了?”
“你的铅笔我怎么知道去哪儿了?”小顺被黑子这么一激,又毛愣起来,斜着眼角说道,“你他妈的那天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没准你给塞自己屁眼里去了。”
这句话说得纯属口无遮拦胡搅蛮缠了。平哥眼见小顺当着自己的面还敢嘴硬,心中的火气越拱越旺,干脆冲阿山一挥手道:“啥也别说了,治他!”
阿山毫不含糊,上前用胳膊搂住小顺的脖子一拖。小顺本来是蹲着的,这下便屁股着地成了仰面半躺。他心中又急又怕,忙喊道:“平哥,您这是干吗?您先听我说啊。”
“还说个屁!先让丫的闭嘴。”平哥怒气冲冲地喝道。阿山胳膊加力,小顺的脖子被紧紧箍住,声音便发不出来了。
平哥又挥挥手:“今天晚上让他睡吊床。”
这话杭文治就听不明白了,他用胳膊肘杵了杵身旁的杜明强:“睡吊床什么意思?”
杜明强倒是对监狱里面的各种黑话切口了如指掌。他给对方解释道:“睡吊床就是用绳子把人的双手捆起来,然后吊在高处。绳子的长度要控制好,让被吊的人踮起脚尖时刚好能勉强着地。这一个晚上下来,能让你全身的筋骨都散了架。”
杜明强说话的当儿,阿山已经把小顺拖到了卫生间门口,再要往里进时,却被对方岔开的双腿别住门框,一时倒僵持住了。
黑子还蹲在里面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冷不防被平哥一脚踢倒:“你丫的傻笑什么?还不过去帮手?”
黑子求之不得,猴一样地跳起来,直往战团里冲。平哥也起身,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只有杜明强和杭文治仍然静坐在床边,冷眼旁观。
黑子把小顺的双腿从门框上掰开,与阿山一头一尾,两人轻轻松松地把小顺抬进了卫生间内。小顺拼命扭曲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动?杭文治看着这副场景,忽然想到自己第一天入监的时候也是如此遭受屈辱,心中免不了充满感慨与酸楚。
平哥也进了卫生间,却见他伸右手到裤兜里一摸,掏出了一截绳子。这绳子看起来毛毛糙糙,却原来是用撕烂的毛巾一条一条地串接而成的。
那边阿山和黑子共同按住小顺,平哥便拿绳子去绑扎后者的双手。小顺还要挣扎,平哥把脸一黑:“再乱动我他妈的废了你!”
小顺深知平哥动怒可不是闹着玩的,便不敢反抗,但嘴里仍呜呜呜的,好像还要喊冤,只可惜脖子被阿山紧紧箍住,有话也说不出来。
平哥把小顺双手牢牢捆好,然后提着绳头踩在了水池上。黑子阿山会意,强行拖着小顺站起来。平哥登上水池子,把绳子牵向高处,小顺被迫变成了高举双手朝天的尴尬姿势。
天花板下方有楼上监舍的排水管,平哥把绳子的另一头兜上去绕了一圈,然后他用力拉了两下,调整好绳子的长度,待小顺两脚脚尖勉力踮起了,便将那绳头打了个死结。
这活儿做完之后,平哥跳下水池,拍了拍手说:“行了,把他放开吧。”
黑子和阿山松开小顺,暂退到平哥身旁。小顺的身体失去扶持,一时间有些支撑不住,歪歪斜斜地晃起来。因为双手被吊在空中,他想倒也倒不下去,只能用脚尖点着地转圈,样子狼狈不堪。
“行啊,再练练可以跳芭蕾舞了。”黑子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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