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离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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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美妙悠长的旋律立刻释放了人们紧绷的神经,就像在转过古巷最狭窄的弯口时,眼前竟忽地呈现出了一片开阔的园林,那林中鸟语花香,林木葱郁,直叫人心旷神怡。
倏忽之后,本已终止的古筝弦音又隐隐若现。“叮咚”“叮咚”,像是水滴轻落,温柔地打在红花绿叶之上,令闻者如沐江南春雨。那雨声忽大忽小,忽徐忽急,就像是雨点润进了众人的心头。
慕剑云完全被迷住了,她不仅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这迷人的琴筝合奏中。直到一曲终了之后,她才把眼睛睁开,由衷赞叹道:“真是太美了,难怪连那家伙都会被打动。”
可自己的赞叹并未得到同伴的附和,慕剑云略略转过头,却见罗飞手里端着一满杯的啤酒,眼睛却怔怔地看着那穿汉服的女子,神色肃穆。
“你想什么呢?”慕剑云伸手在罗飞面前晃了两下,打断了对方的思绪。罗飞将啤酒送到口边,但只抿了一小口便又放下,似乎那甘美的酒水已变得苦涩难咽。
“那个女人是谁?”慕剑云敏感地问道。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你觉得她会是个漂亮的女人吗?”
慕剑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女子几眼,斟酌着说道:“从身材来看,应该是个美人坯子……可惜看不到她的脸,皮肤也不知道好不好。”
确实,那女子不仅脸被白纱蒙住,一双手也始终掩藏在水袖中,即便在抚琴的时候也不例外。似乎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此矜贵,绝不能让外人看见似的。
“你说的不错,她以前的确是个美女。”罗飞叹了口气,语调黯然,“只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慕剑云的目光停留在女子的面纱上,她隐隐有种非常可怕的预感。而罗飞接下来的话则印证了她的感觉。
“你还记得袁志邦被炸伤后的样子吧?那女人现在便和他差不多!”
慕剑云“啊”的一声惊呼,那个“怪物”令人不忍卒睹的面容侵略着她的回忆,她实在无法将这样的可怕面容和一个如此窈窕娇美的女子联系在一起。愕然半晌之后,她才喃喃自语般问道:“怎么会这样?”
罗飞手攥着酒杯,低声说道:“她叫明明,就是那个和阿华在一起,后来被大火烧成重伤的女人。”
“是她!?”慕剑云再次被惊讶的情绪包围,同时她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挪开。因为她觉得看着这样的女子,脑子里却要想起一个怪物般的容貌,这实在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
在慕剑云转头唏嘘之间,美妙的古筝弦音又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听来却多了几分凄凉。
“她怎么会和郑佳在一起了?”慕剑云看着罗飞问道,她脑子里有太多的困惑,亟待对方解答。
罗飞道:“郑佳视力恢复之后去看守所探望阿华,阿华便托付她照料这个女人。郑佳原本就心地善良,又想着要对阿华报恩,所以她对待明明非常尽心。她们俩现在已经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
“是这样……”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沉吟片刻后她又说道,“她们俩有这样的情谊倒不奇怪,因为郑佳也曾有过残疾,很容易和明明产生同病相怜的感情。”
罗飞点点头,并补充说:“而且她们还有相同的爱好和特长——音乐。”
“那女孩不是在酒店里做按摩的吗?”慕剑云难免诧异,“怎么古筝弹得这么好?”
“她以前是音乐学院的,专业学过古筝。只是后来经不起诱惑……你知道,漂亮的女孩很容易受到诱惑,毕竟做什么都不如那一行来钱快。”
慕剑云摇了摇头,她不想就此评判什么,因为这并不是女孩自身的问题,更多是属于这个社会的问题。不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似乎又有所感悟,轻叹道:“一场大火烧去了她美丽的躯壳,也改变了她的生存方式——从这一点来看,倒有点塞翁失马的意思。”
罗飞“嘿”了一声:“这也算一种安慰吧……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代价对一个青春女孩来说,太残酷了!”
“确实残酷……”慕剑云感觉到罗飞低沉的情绪,便探身握住对方的手劝解道,“可这样的事情你也无力阻止。能让作恶的人受到惩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慕剑云不会想到,她的这番话恰恰刺痛了罗飞。后者挣脱了对方温暖的手掌,愤懑地说道:“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残害明明的真凶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慕剑云只好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同时反问:“你怎么了?高德森不是已经死了吗?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罗飞苦笑道:“高德森是死了。可是他的同谋,真正到现场制造爆炸的那个人——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还成了媒体热捧的英雄。”
慕剑云愣了一下,很快她想到了一个人,讶然问道:“你说的是……钱要彬?”
这两个月来,关于钱要彬的事迹已经被省城媒体热炒了好几轮。在省市公安系统宣传部门引导的舆论包装下,钱要彬被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十一年,历尽重重艰难,最终成功捣毁了当市两大黑恶集团的英雄人物。整个省城,上至市井公婆,下至蹒跚幼童,人人都对“卧底神探”的名头耳熟能详。所以罗飞一说那话,慕剑云马上就联想到了钱要彬。
见罗飞很郁闷地沉默着,慕剑云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其实对于阿华和高德森集团的覆灭,罗飞功不可没。可是在媒体的诸多宣传中,钱要彬却将所有的功劳揽于一身,对罗飞则只字不提。慕剑云此前就为此帮罗飞深感不平。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身为警方卧底的钱要彬,竟然还是亲手导演了公寓爆炸案的罪魁元凶!
“他怎么能这么做?”慕剑云用手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自问自否,“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的!”
罗飞叹了口气,默默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宋局长不了解这事?”慕剑云知道钱要彬现在正是宋局长极力扶植的爱将,故有此问。
“他知道,其实钱要彬的很多行动都是他默许的。”罗飞又倒上一杯啤酒,然后一边独饮一边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慕剑云讲述了一遍,包括“收割行动”的来龙去脉,以及宋局长如何修改行动原旨,钱要彬如何在高德森手下助纣为虐……详详细细,巨微无漏。
慕剑云听完之后沉默了良久,最终她只能苦笑着劝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这件事,你真的不用自责。这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是,我知道这事我管不了,”罗飞也回以苦笑,“可我又不能不管。”
“嗯?”慕剑云听出罗飞话里有话。
罗飞转头看向表演台,郑佳和明明仍然全神贯注于合奏中,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曼妙,在音乐的映衬下,更是美不胜收。
罗飞便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又一曲终了。然后他才把头转回来对慕剑云道:“从上个月开始,郑佳便准备了检举材料,屡屡到刑警队要求立案。下面的同志不敢受理,她后来就直接找到了我。”
慕剑云也往表演台上的两个女孩瞥了一眼,问道:“郑佳也知道这案子的内情?”不过她随即便觉得此问多余。郑佳与阿华有过会面,现在又和明明形影不离,她能不知道吗?而以这女孩是非分明的性格,既然知道明明有冤屈,那是一定要讨出个公道来的。
于是慕剑云不待罗飞回答,直接又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你一定无法拒绝她,你帮她了?”
罗飞点点头:“我当然无法拒绝。所以我找了一些渠道,试图去解决这件事情。”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或许我可以帮你。”慕剑云自告奋勇。她在警校任教,平时会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警界的高层领导。
罗飞摇头道:“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不想把你拖下水。”停顿片刻后,他又自嘲似的笑道,“事实也证明,我没有把你拖进来是明智的。”
慕剑云听出有些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罗飞盯着慕剑云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而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似乎却又换了个话题。
“你不是问我,今天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吗?呵呵,现在我该回答你了。”
“为什么?”慕剑云忐忑地问道,她忽然间有种感觉,那绝不是一个能让自己高兴的答案。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罗飞哑着嗓子说道,“我要走了。”
虽然有了不好的心理准备,但突如其来冒出“告别”这两个字,还是让慕剑云有些猝不及防。她茫然张了张嘴,半晌之后才发出声音:“你要去哪里?”
“回龙州。”罗飞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文件,展开后推到慕剑云面前,“这是我刚刚接到的调令。”
慕剑云垂下眼帘,快速扫过文件上的内容:
罗飞同志自二〇〇二年十月起担任省城刑警队代理队长,专职主持“四一八”专案组的全部工作。该同志工作态度积极,较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上分配的各项任务。鉴于目前“四一八”专案组的工作已告一段落,经省城公安局领导建议,省公安厅组织部审核批准,现决定将罗飞同志调回龙州,出任龙州市公安局副局长。省城刑警队队长一职,另有人选安排。
慕剑云深知这份调令的意义。她为罗飞感到深深的不平,同时也无法抑制住离别的伤感。她抽了一下鼻子,眼圈竟红了起来。
这次是罗飞反过来握住了慕剑云的手,他用尽量欢快的语气说道:“龙州离省城也不远,你没课的时候,可以多过来走走。”
慕剑云抬起头来,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是啊,你升官了,我们得庆祝一下呢。”
罗飞很配合地端起啤酒杯:“来,碰一下吧。”
慕剑云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不过她把杯子里的果汁都倒掉了,转手也斟满了啤酒,说:“这么高兴的事,我应该陪你喝一杯。”说完也不等罗飞回应,伸过杯子和罗飞一敲,然后便大口地喝起来。
罗飞知道慕剑云不会喝酒,劝道:“你慢点儿。”
慕剑云不搭理对方,用另一只手指着罗飞的杯子,以示催促。罗飞无奈,只好仰着脖子,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也统统干了。
一大杯啤酒下肚,慕剑云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她略歇过一口气后又问罗飞:“你什么时候动身?”
罗飞道:“元旦之前吧。”
“这么急?”慕剑云失望地摇着头,表示难以理解。
“有人不想让我多待。”罗飞无奈地说道,“元月三号市里要召开这次扫黑除恶的公判和表彰大会。”
慕剑云轻轻“哦”了一声,明白其中的逻辑。元月三号的大会是省城警界的一次盛事,届时阿华等黑恶分子将在大会上接受宣判,而钱要彬则会获得省市领导的表彰。这么重要的场合,有关方面当然不希望出现任何干扰因素。对于罗飞这样的持异见者,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打发走人。
事已至此,不仅酸楚的结局难以逆转,而且离别竟是迫在眼前。慕剑云感觉有太多话语涌在心中,但又舍不得浪费时间去述说。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罗飞,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波光流动的眼神中。
须臾间,耳听琴筝的合奏声又起,而这次的乐曲不仅美妙,那旋律更是撩拨着慕剑云的心弦,将她拖入一种难以抑制的伤感情绪中。慕剑云的神色渐渐恍惚,眼前已看不到罗飞的身影,只浮现起这一年多来与对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那些回忆随着音乐缓缓流转,直叫人痴惘不已。
慕剑云并不知道,她此刻对音乐的强烈感受正来自于她和演奏者之间的精神共鸣,因为正在合奏的这首曲目正是肖邦的名作《离别曲》。
舞台上下,三个女人。她们的身份、背景迥然不同,但每人守着一份离愁,音乐在这一刻则成为了联系她们精神世界的纽带。演奏者身心投入,听者如醉如痴。
一曲终了之后,慕剑云仍然无法从离别的愁思中解脱,直到罗飞轻轻地碰了碰她,她才回过神来。
“呵,这音乐……”慕剑云自我感怀道,“真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罗飞没有说话,他的左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宽大的手掌撑得鼓鼓的,竟是握着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他把苹果轻轻放在慕剑云面前,微笑说:“这是送给你的。”
慕剑云意外地“啊”了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
“今天是平安夜。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罗飞的嘴角微微向上挑着,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淘气笑容。
“你骗我……”慕剑云嗔怒地瞪了罗飞一眼,同时又迫不及待地将那只苹果捧在了手中。苹果鲜亮红润,散发出淡淡的香甜气息。
罗飞专注地看着慕剑云,直到对方抬起眼帘与自己相视之后,他才郑重送出了自己的祝福:“祝你圣诞快乐,祝你一生平安。”
“谢谢你。”慕剑云紧紧地握着那只苹果,心中暖意阵阵。但在这最甜蜜的时刻,却又有两颗泪珠轻挂在她的眼角,摇摇欲坠。
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
省城公安局。
虽然已经接到了调令,但罗飞还是如往常一样,早早便来到了刑警大队。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整理着需要交接的档案文件,也整理着自己一年多来的心绪。
大约在八点半的时候,有人在屋外敲门。罗飞道了声:“请进。”那人推门而入,却是他的助手尹剑。
“你来得正好。”罗飞招招手,“这些档案我都整理过了,你清点一下,找个地方保管起来。”
尹剑“嗯”了一声,神情却不太好受。继韩灏之后,他又一次要和自己的领导分别。对这个颇重情义的小伙子来说,每一次分别都是一副沉重的负担。不过伤感归伤感,他可没忘记此行的任务。
“罗队,宋局长让您上去一趟。”小伙子走到罗飞桌前,一边接过那些资料一边说道。
“哦。”罗飞闻言便站起身,心中猜测了一下:是不是新的刑警队长有人选了,叫我上去好交接一下工作?
等来到宋局长的办公室之后,罗飞的猜测似乎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因为屋里除了宋局长本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钱要彬。
自从罗飞的调令下达之后,省城警界都在传言,“卧底神探”钱要彬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的刑警队长。罗飞也相信这样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你来了。”宋局长看到罗飞进来,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钱要彬则特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抢上前与罗飞热情握手。
罗飞用常规的礼节应付着,态度不冷不热,然后和钱要彬分坐在沙发两边。
宋局长看看罗飞,又看看钱要彬,却许久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说话,那两人便也不好开口。屋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肃穆。
片刻后,罗飞感觉有些不对劲,便转头看看身旁的钱要彬,没想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神情既郑重又复杂。
这不像是正常的交接工作啊?罗飞正诧异间,宋局长终于开口了。
“罗飞啊,你最近两天在忙什么?”从他低沉的语调来看,这句话显然只是切入正题前的无谓寒暄。
罗飞便随意答了句:“没忙什么……就是在准备交接。”
“交接的事情先停一停吧。”宋局长摆了摆手,他把身体往罗飞的方向探了探,又解释说,“还有一些工作,需要你继续做完。”
罗飞没有说话,显示出一切服从组织安排的态度。
宋局长这时冲钱要彬略一点头:“要彬,你把那东西给罗队长看看吧。”
钱要彬从沙发的扶手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罗飞,道:“这是今天一早在我的信箱里发现的。”
信封上空无一字——这信显然不是从正常的邮递渠道而来。罗飞心中一动,迅速将那信封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一张便笺。
无论从字迹、格式还是内容来说,那张便笺都是罗飞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既是罗飞来到省城的原因,也是罗飞继续留在省城的意义。
白纸黑字,标准的仿宋体: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钱要彬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二〇〇四年一月三日
执行人:Eumenides
罗飞轻轻地“嘿”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既在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片刻之后,他的目光从便笺上挪开,意味深长地看了钱要彬一眼。后者咧了咧嘴,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
“罗飞啊。”宋局长招呼了一声,等后者转过头之后,他话中有话地说道,“别的事情我不管,但这最后一班岗,你无论如何都要站好!”
罗飞神色平静,只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我明白。”但他语气中的态度却是如此坚定和沉稳,透出一股令人信赖的感觉。
宋局长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尽快准备吧,时间应该还很充分。”略一停顿之后,他又建议道,“你们开专案会议的时候,要彬也可以列席。他不光是你们的保护对象,也能充当作战的主力。”
“这个……”罗飞委婉地拒绝道,“我看没有太大的必要。”
“既然是罗队的案子,就让罗队全权负责吧。”钱要彬看出罗飞的心态,便自觉找了个台阶走下来,“我一切听从安排就行。”
宋局长斟酌了一会儿,低声说:“也好。”他知道罗飞和钱要彬之间芥蒂已存,真要在一起合作,反而双方都会束手束脚,还不如让罗飞独自去应付。
“那我现在就召集人员开会去。”罗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同时将那张便笺收回信封中。
宋局长挥挥手:“去吧。”
罗飞又冲钱要彬点了点头,算是告辞。随后他便离开了局长办公室,下楼而去。等到了刑警队所在的楼层,却见尹剑正捧着个茶杯从开水房走出来,脚步匆匆。罗飞叫住他问道:“你瞎忙乎啥呢?”
尹剑一回头:“你下来了啊?”一边说话一边把茶杯塞到了罗飞手里,杯中热腾腾的一杯绿茶,香味扑鼻,显然是刚刚沏好的。
罗飞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没等他开口再问,尹剑又笑嘻嘻地解释道:“慕老师在你办公室坐着呢——你自己招呼她吧。”
罗飞心道:这来得倒巧。他“哦”了一声,又正色吩咐尹剑:“你赶快去安排一下,通知各专案组成员,十点半来开紧急会议。”
尹剑愣了一下,心中暗忖:您不是都办交接了吗?还张罗什么专案组?这话虽然没有说出来,罗飞却看得明白,便又加重语气道:“有新情况了,Eumenides下了新单子!”
尹剑神色一凛,他当然明白“新单子”的意义,忙挺起腰板回复说:“我这就去准备!”
这边尹剑自去安排会议。罗飞则端着茶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推门果然看见了慕剑云,女讲师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翻着一叠稿纸——那是罗飞为离任而写的述职报告。
“你怎么来了?”罗飞打了个招呼,走过去将那杯绿茶送到对方面前,又说,“我正要找你呢。”
慕剑云将手里的稿纸放下,反问道:“怎么了?”
罗飞道:“你先说吧。”他知道自己这边的话题一旦展开,恐怕就很难结束了。
慕剑云也不磨叽,便道:“我来找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不想在学校里待着了,我想去地方上锻炼锻炼。”慕剑云一边说一边端起那杯绿茶,目光却一直盯在罗飞脸上,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罗飞显得有些意外,略略皱起眉问:“为什么?”在他看来,一个女同志在警校担任讲师多好啊,别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干吗要到地方上受苦?
“学校里那种清闲的生活,我有些待腻了。”慕剑云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想到地方刑警队多接触一些现实的案子。”
罗飞摇摇头:“我持保留意见……我劝你慎重决定。”略作停顿之后,他又问,“你还没跟学校领导说这事吧?”
慕剑云耸了耸肩膀:“没呢,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地方上的单位愿意接收我。”
听对方这么说罗飞倒松了口气:原来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只算个初萌的想法。不过他有些奇怪,慕剑云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而且还特意赶过来和自己讨论。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表现。
慕剑云这会儿把茶杯送到唇边,但她却没有继续做出喝茶的动作,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汪清澈的茶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以为对方也在犹豫,便趁势劝解道:“这是个大事,得慢慢来。我觉得你得先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
慕剑云“哧”地一笑:“我都多大人了?什么事还得先问父母?”她见罗飞始终把不住事情的轻重,干脆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单刀直入地问对方,“如果没有别的单位要我,你愿不愿意要我?”
“我?”罗飞没啥心理准备,被问得一怔。
“你不是龙州市公安局局长吗?”慕剑云彻底把话点透了,“你愿不愿意接收我到你那儿任职?”
看着对方那清亮而又执着的眼神,罗飞蓦然间恍然大悟。他的心中泛起一种酸甜交杂的感觉,情绪汹涌波动,在一次深沉的呼吸之后,他喃喃反问:“你这样……值得吗?”
慕剑云轻轻地“呵”了一声,似笑似叹,而她的目光则变得愈发锐利,直逼着罗飞道:“值不值得是我考虑的问题。你只要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罗飞心中一热,鼓足勇气道:“我当然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没有理由拒绝你!”
罗飞的后半句话中藏着极大的潜台词,慕剑云不可能听不出来。她更知道,以罗飞的性格,这已是一种非常奔放的情感表达。突然间,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竟红着脸低下头去。
罗飞“呵呵”傻笑了两声,有心缓解一下这略显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片刻之后还是慕剑云又先开口,她抬起头来,略显担忧地问道:“我这样……是不是给你很大压力?”
“不。”罗飞连忙表明态度,“我挺高兴的,也很感激,甚至,甚至是有点受宠若惊。”
看着罗飞又窘又急、想表白却又词不达意的样子,慕剑云忍不住笑了。话到此刻,正是适可而止的时候,于是她便主动转了话题:“好了,该说说你那边的事了。”
“我这边,”罗飞卖了个小关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慕剑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意说道:“那就先来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不用那么快离开省城了。”
“哦?”慕剑云并未表现出欣喜,她用双手捧着茶杯,敏感地问道,“那坏消息就是你留下来的原因吧?”
罗飞无语默认,同时他掏出那封信笺递了过去。
慕剑云腾出一只手接过信笺,她瞥了瞥那空白无字的信封,进一步猜测道:“死亡通知单?给钱要彬的吧?”
罗飞没有办法不惊讶了,他瞪着眼睛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你告诉我郑佳在帮那个女孩申诉,当时我就预见到Eumenides会有所行动。”慕剑云把那信笺放回到桌上,似乎没兴趣再拆开细看,然后她又轻轻摇头,“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原以为他至少要等你先离开省城。”
听慕剑云这么一说,罗飞也品出些味道来,他低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这次行动完全是为了郑佳?”
慕剑云一针见血地说:“他不会让郑佳成为第二个白霏霏。”
“钱要彬会对郑佳下手?”罗飞觉得这个思路有些夸张了,“这还不至于吧?”
“也许是不至于,但你要了解Eumenides的心态。他决不允许那个女孩受到一点点的威胁,他会用自己的力量来确保这一点。你要离开省城了,Eumenides也会离开。而钱要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你忽视了这个问题,说明你对郑佳的关怀还不够——至少是远远比不上Eumenides。”
慕剑云最后的话说得有些刺耳,但罗飞却难以否认。确实,如果郑佳一直不依不饶地揪着钱要彬的污点不放,谁能保证钱要彬不会使出什么坏招来?毕竟后者在黑道上浸染了逾十年,他的野心和手段罗飞是深有领教的。而罗飞却忽视了郑佳的安危,这里面的确体现出情感上的亲疏来。
“好吧……我承认是我疏忽了。”罗飞看着慕剑云,诚恳地表达了投降的态度。同时他心中暗自替郑佳诉苦:这孩子也是的,怎么会扯上这件麻烦事儿呢?这个问题不想还好,一想之下,罗飞竟蓦然心惊,他怔了片刻,随后苦笑着轻念出一个人的名字:“阿华。”
慕剑云也苦笑着一叹,道:“你终于想明白了。”
罗飞无语点头。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郑佳之所以被扯进这个泥潭中,起始的原因就是阿华将明明托付给她照顾。现在看来,阿华的这个举动可是大有深意。要知道,Eumenides和钱要彬都是阿华不共戴天的仇人,让这两人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正是阿华求之不得的局面?这一来一去的分析下来,阿华虽然身处死牢,但举重若轻间,竟已导演了一场一箭双雕的复仇好戏,其心思之险恶,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我真该早点把郑佳和这两人的关系告诉你。”罗飞懊恼地说道,“你或许能提前看破阿华的心思,阻止郑佳和他见面的。”
“所谓当局者迷,你也不用自责。”慕剑云劝慰了罗飞一句,然后又话锋一转,认真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就连你自己也是阿华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罗飞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慕剑云继续说:“阿华最希望出现的局面,就是让Eumenides杀了钱要彬,而你又抓住了Eumenides。这样的话,他的两起大仇都可以得报,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罗飞“嘿”地冷笑一声:“这也太理想化了吧?”现实又怎会像他设想的那样美妙?
“阿华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你的身上。因为他知道,他理想中的这个结果,也正是你最想看到的!”慕剑云用手指虚点罗飞的心口,带来的效果却如锤击一般。后者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就像是隐秘的心胸蓦然间被利刃割开,所有的筋脉都要暴露在空气中一样。
让钱要彬得到应有的制裁,同时将Eumenides也抓捕归案,这难道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结局吗?而自己也有能力操控这样的结局,只要把钱要彬当成诱饵,适当地撒下大网,诱敌深入,那鱼儿只要吞了饵,就别想逃脱!
罗飞越想越兴奋,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尽管他表面上仍在伪装平静,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已无法掩饰。
“现实中有一个Eumenides,在你心中则有另外一个。每当死亡通知单出现的时候,这两个Eumenides都会遥相呼应。”慕剑云用目光勾住了罗飞的眼睛,幽幽说道。
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摆脱那种异样的情绪,一时间却又无法自拔。是的,Eumenides这个角色本来就是自己创造,只是后来孟芸之死令自己对这个角色深恶痛绝。从此他将这个角色深深地埋葬起来,再也不愿回首。但那角色在他心中却并未死去,它只是沉睡着,在寂寞中等待主人的召唤。
一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慕剑云面临着邓骅集团的生命威胁时,罗飞放任了凶手刺杀邓骅的计划。他眼睁睁地看着邓骅死在自己面前,而这一幕他本有能力阻止。也许正是从那天开始,他心中的那个Eumenides苏醒了。
一年之后,他又面临着同样的诱惑和选择。Eumenides要杀钱要彬,而自己也希望后者受到应有的惩罚。
罗飞的理由很充分,钱要彬手上不仅沾有无辜者的鲜血,而且他还在“收割行动”中夹带了太多的野心。他会成为第二个邓骅吗?罗飞不敢断言,但他知道,一旦钱要彬手握省城警界大权,加上他十多年的黑道背景,要成为第二个邓骅并非难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一切都晚了。
既然如此,何不像Eumenides保护郑佳的思路一样:趁早铲除后患,防患于未然?
罗飞越是深想,脑子便越乱,最后竟沉甸甸的一片混沌。他强迫自己站起来,缓步踱到窗前。他打开了推拉窗,让秋风吹进来,清洗着自己混乱不堪的思维。
窗外阳光明媚,虽谈不上灿烂煦暖,但也扫尽了深秋里的晨霾。
罗飞就这样伫立良久。他迎着晨光向远方眺望着,视线直达天际。当他终于转过头来的时候,他脸上神色坚毅,像是已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我会战胜他们的。”他看着慕剑云,如宣誓一般郑重说道,停顿片刻之后,他又特别补上一个强势的修饰词语,“彻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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