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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间她舞势一变,那波光与烟云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的柳条如疾风扫过,向着那两个无赖抽了过去。
成都府商旅往来频繁,街上客栈众多。他们找了一家干净整洁又位于巷内的客栈住下。
数日奔波疲惫,两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后,黄梓瑕帮李舒白换了药,便立即睡下了。
第二日黄梓瑕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痛。就像她当初从成都出逃时一样,每日在荒山野岭之中奔逃,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直支撑下来了。可一旦停下,反而立即感觉到了疲惫,所有的痛楚都扑了上来。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茫然望着外面穿户而来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日将归何处。窗外摇曳的蜀葵颜色鲜明,被日光晕染着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浅红,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迹。
她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使君家的娇养少女,拥有几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丽,名扬天下,身边还有那个与她携手看花的人……
那个人。
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随即便叹了口气。
在他将她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给节度使范应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事到如今,想他,还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来面对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
她穿好衣服,坐在镜前有些忧虑。之前还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来掩饰,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么扮宦官呢?而且现在是在成都,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她这般模样,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来的。
还在想着,外面有人在轻轻敲门。
她站起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我,有东西给你。”李舒白的声音。
她赶紧开了门,李舒白站在外面,将手中的一包东西递给他。他已经换了衣服,脸上动了点手脚,看来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让他看来皎然不群。
黄梓瑕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问:“这么早……王爷出去过了?”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着她进内,见她十分自然地打开自己递过来的小包,拿出里面的东西,没有半点惊讶的神色,便对着客栈内的小铜镜,小心地给自己的脸抹上黄粉,又用了一点胶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涂得浓重,又扑了一点雀斑。
镜子内出现了一个少年,相貌普通,无精打采,让人压根儿不会多看一眼。
他随口问:“你怎么会易容?”
“之前跟着捕快们混,什么三教九流的事情不会?”她说着,回头朝他一笑,“倒是王爷会这个,比较奇怪。”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时候,见过描述,”他简短地说,一边转身出了门,“出来用早点。”
黄梓瑕赶紧束好胸,换了衣服,跟着他走到前方店面内吃饭。
客栈在巷内,虽然清静,但也因此没什么客人。寥寥几个坐着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
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早点,黄梓瑕咬着馒头,李舒白顺手给她面前的馄饨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叶。
黄梓瑕吃了半碗,发觉坐在旁边桌上的客人们,目光全都看向门口。有些特别夸张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就跟鸭子一样望着前面。
她手中捏着汤匙,抬起头,也不由得向门口看去。
一朵轻飘而袅娜的云,自门口缓缓地飘了进来。
不,其实不是一朵云,而是一个身形纤细婀娜的女子,走进了店内。她看上去年纪已三十多了,穿着出行时最简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系着头发的一根绢带之外,背上一个包袱,脚下一双布鞋,通身上下毫无装饰。
这样一个女子,走路的姿态却比少女还轻柔,如柳枝在风中轻拂的模样,动人至极。
这女子装扮简素,相貌甚美,但最为吸引人的,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姿态,让所有看见的人无须看清她的容貌,便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景,忍不住赞叹起来。
黄梓瑕一时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轻时必定是绝色美人,即使现在,风姿也依然夺魄勾魂。
只是这样的美人,却是满脸哀戚,深怀心事。
她走到窗边坐下,心事重重,喝了两口粥,便呆呆地坐在窗边,纤手支颐望着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静默着。
李舒白见黄梓瑕一直看着那个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说:“快点吃完,待会儿还要出去。”
黄梓瑕“嗯”了一声,赶紧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馄饨,等她再看向那个美人时,却发现她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玉镯,怔怔地看着。
黄梓瑕的手,忽然一松,手中的勺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
那个玉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白玉手镯,雕刻着两条修长宛转的小鱼,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转成一个完满的圆。因为鱼的体内被雕镂得半空,所以光线穿越而来,显出一种异常柔美明净的光线来。而鱼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镶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衬着玉辉,极其精巧,夺人眼目。
这是禹宣送给她的,那一只玉镯。
这是他中举后,用官府奖励给他的银钱买的。曾经伴着她多少个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种沁凉的感觉。在她家遭剧变,仓皇逃出成都之时,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不过头上一支簪子,腕上一个镯子。
谁也不知道,她将它送入当铺时,是怀着多么绝望的心情。那时她曾经想过,这个手镯从她手腕褪下,以后,可能永远没有再见到的一天了。
然而,她没想到,在刚刚进入成都之时,她居然就再度见到了这只手镯。
李舒白见她脸色忽然变了,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端详着那只镯子,问:“怎么了?”
她见那个美人已经将镯子放回包袱中了,赶紧站起来,对李舒白说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个美人走去。
美人侧头瞥了她一眼,见是个面色蜡黄、长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将眼睛转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来准备离开。
黄梓瑕立即说道:“刚刚姐姐那个玉镯,我认得。”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迟疑问:“你……以前见过?”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低沉而轻柔,与她本人十分相衬。
黄梓瑕点头,问:“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据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离开成都之后,便将它在路上当掉了。”
“这么说,或许是被当铺又卖了出去吧……”美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是我一个姐妹的遗物,我从扬州过来找她,可她却已经去世了。这只镯子……大约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
黄梓瑕看她的模样,心下顿时了然。她与姐妹应该都是出身并不好的女子,而黄梓瑕当掉的镯子,被某一个人买去,送给了她的姐妹。
黄梓瑕便说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还请姐姐节哀。”
美人默然摇头,却没说什么。
黄梓瑕又问:“不知那个手镯,是否可转让给我?只因镯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欢那个镯子,至今还想寻回……”
“这是我小妹与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这是我们几个姐妹唯一的念想了,无论如何,我也是不会将它出让给别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绝她的话,毫无转圜余地。
黄梓瑕见她如此坚定,也只能无奈说:“既然如此,请恕在下冒昧了。”
她转身走回来,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那是你的?”
黄梓瑕低声道:“嗯,逃出来的时候,在路上当掉了。”
“还要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算了,于我是个纪念,于她也是,反正意义都一样。”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见送你手镯的那个人了,而她却已经永远见不到了。”
李舒白的声音冷冷淡淡的,黄梓瑕没想到他已经清楚地窥见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滞,呼吸也有点艰难起来。
她低头吃着东西,一直沉默。
他见她这样,又觉得自己不应说这种明显是赌气的话,便转过了话题,压低声音说:“她是云韶六女的大姐,公孙鸢。”
黄梓瑕一怔,问:“公孙大娘?”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继承衣钵后便改姓公孙。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献艺,我当时才六七岁,还住在宫里,至今难忘她的《剑器浑脱》。没想到十七年后,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艺应该更加精进了。”
黄梓瑕心向往之,说:“那么,她也起码三十五六了。”
“梅挽致也差不多这个年纪。”
黄梓瑕也不觉心中感慨。这两个当初一起赢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个荆钗布裙,独行天涯孑然一身;一个锦衣华服,幽居深宫万人簇拥。命运的无常,不得不令人感叹。
然而,究竟是谁活得比较开心,又有谁知道呢?
黄梓瑕想起她刚刚跟自己说的那个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声:“这么说,云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过十二岁,垂髫少女,天真烂漫。如今也该年近三十了。”
“年少成名,然后又盛年早逝,”黄梓瑕叹道,“看公孙大娘的模样,恐怕她的死还另有别情。”
李舒白淡淡道:“你还是先关心自己的事情吧,哪还有空管别人。”
黄梓瑕点点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鸢。
只见她已经收拾东西走到了门口。谁知门口却有两个纨绔子弟,笑嘻嘻地拦住她说:“这不是公孙大娘嘛,怎么从扬州到成都来了?刚好我们昨夜也下榻此处,真是有缘啊!”
公孙鸢看着面前这两人,脸色冷淡,理也不理,侧身就要走出去。
谁知那两人是无赖,只凑着肩膀,挡着那个门。原本就不到三尺宽的门被两人挤得压根儿没有出门的空隙。
黄梓瑕微微皱眉,正要起身去为她说话,李舒白却倒过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别动。
公孙鸢脚步不停,一直向着门口走去,眼看就要撞在那两个人的身上了,就在那两人伸着双手去拉她,笑得越发无耻之时,只见她脚步一转一移,移形换影之间,不知怎么就从那两人之间穿插过去,如一只蜻蜓般轻轻巧巧地钻了出去,脚不沾尘地站在了院子中。
而那两个无赖一看她毫无阻滞便走了出去,当他们全不存在似的,不由得恼羞成怒,在屋内宾客们的嗤笑声中,又赶上去拦住她。
公孙鸢不愿惹事,只对那两个无赖好言好语说道:“两位,今日没有笙箫鼓乐,单单跳舞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何况我小妹新丧,实在是无心舞蹈,还请两位恕罪了。”
那两个纨绔子弟果然无赖,给了台阶却不下,还指着她怒道:“不就是个扬州的舞伎吗?当初我们兄弟俩在你们那边也撒了不少钱,怎么现在一下子就端起来作菩萨了?”
“就是嘛,这满脸端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良家妇女呢!”
“今天你到了我们大爷的地盘,先跳一曲《胡旋》给我们瞧瞧!”
店内的人见两个无赖堵住了个美女,本来就都关注着,见听说这女子是个扬州舞伎,更加来了兴趣,一个个都涌出门看热闹。
公孙鸢见周围被人围住,今日注定无法息事宁人,只能将肩上的包袱取下,丢在地上,说道:“跳一曲倒无妨,只是《胡旋》素日跳得不多,为两位献舞《剑器》如何?”
话音未落,她也不等那两人的回答,随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树的一根枝条,一旋身便是一个起手式。虽然她穿着最简单的布衣,头发也只随便绾了个髻,但持柳临风而立,身姿飘然若仙,顿时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好”!
她以柳代剑,纵身起舞,妙曼的姿态如云朵舒卷,所有人凝望着她的舞姿,只觉得此时楼前黄尘土地化为了结绮楼阁,窄袖布衣瞬间蜕变为七重锦衣。场上的美人携带着氤氲弥漫的烟云之气,江海波光荡漾飞旋,无法看清——
骤然间她舞势一变,那波光与烟云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的柳条如疾风扫过,向着那两个无赖抽了过去。
啪啪两声,那两人的脸上先后出现两条红痕,顿时痛得他们捂着脸,嗷嗷叫出来。
“抱歉啊,柳条太长了,控制不住。”她冷笑道。
周围的人都大笑出来,就连黄梓瑕也不禁莞尔。
被柳条抽了只是皮肉之痛,但大庭广众之下受人耻笑,那两人哪肯罢休,顿时哇哇叫着扑了上去。
公孙鸢出手如电,刷刷两下,那两人又各自捂着鼻子,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原来是被抽中了鼻子,两人都是涕泪交加。
“对不住了两位,我身在扬州,你们在成都,原无瓜葛。今日我失手伤了二位,日后你们来扬州,我定尽地主之谊,向二位赔罪。”她说着,抛下两个满脸鼻涕眼泪的无赖,转身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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