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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没有抬手去碰他伸过来的手。他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是,我永远也……触碰不到你了。”

真相大白,众人却都不发话。

周庠身为使君,咳嗽一声,说:“公孙鸢虽然杀了齐判官,但……那齐判官三条人命在手,甚至仅仅为了制造殉情假象就杀了有秀才功名在身的温阳,律法难饶。”

他正在暗自庆幸女儿没有嫁给这个狼心狗肺之徒,所以颇有点同情公孙鸢。

而王蕴心知公孙鸢就是王皇后的大姐,自然也微笑道:“公孙大娘也算是为她的小妹复仇,这一腔热血,豪迈慷慨,似乎颇有古侠士之风啊。”

这两人帮公孙鸢说话,范应锡却怒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不假,但偿命也要官府出面,若人人为报私仇便能私下杀人,肆意恩仇,那么,律法何用,官威何存?”

见他大义凛然,满口朝廷律法,周围众人都哑口无声,只能听他继续慷慨陈词:“何况齐腾是我府中判官,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身死人手,岂非公然无视我西川军,让我军蒙受奇耻大辱?”

虽知范应锡如此恼怒,有一半是因为公孙鸢在范元龙身上擦拭刀子,嫁祸于他,但一抬出西川军来,众人顿时都不作声了。

李舒白也不说话,只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置若罔闻。

见众人都一片安静,等着他定夺,李舒白便将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淡淡说道:“按范节度所言,此事既然关系如此重大,可在成都府衙门初审之后再做定夺。本王虽身兼大理寺卿一职为圣上分忧,但毕竟不熟悉地方事务,不便插手。”

见他说得滴水不漏,众人便都只俯首称是。

公孙鸢与殷露衣暂时被收入监中,带离了现场。周子秦体贴地叫人给她们辟个干净点的女囚室,又让人来收拾了所有证物,准备封存入库。

“今日一番推论十分精彩——杨公公,你在成都府解开的这一桩奇案,真是神妙非常。”夜色已深,但李舒白并不起身,只坐在水榭之前,静静地转头看身旁的黄梓瑕,问,“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余兴节目?”

周庠顿时露出牙痛的表情——这都时近三更了,灯笼里的蜡烛都换了一茬,百转千回的案子都破了两个,夔王居然无意安歇,还要看节目?

“这……请夔王稍待,下官立即去安排官伎前来乐舞助兴……”

李舒白抬手止住周庠的话,站起身来,说:“本王到成都府后,一直叨扰范节度与周使君。今日既然周使君没有准备,那么,今晚便由本王替你们准备一场余兴节目,请各位移步观赏吧。”

众人顿时愕然,想不到夔王竟会准备一场节目,邀请范节度和周使君观看。而等到了节目现场之后,众人就更惊讶了——地点,居然是在周子秦所住的西园。

李舒白与众人步入西园之后,回头看了看跟过来的人。

范应锡四下打量着这座小园;周庠一脸疑惑;沐善法师精神萎靡,却还强打笑容;王蕴正拉过一个初生的薜荔随意看着;禹宣故地重游,沉默而平静。

黄梓瑕跟在众人的身后,慢慢进入园中,看着荷叶在黑暗之中泛出的薄薄微光。侍女们高烧红烛,挑亮墙角的千枝烛灯座,照亮厅堂。李舒白坐下后抬头看周子秦,他点点头,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说:“已准备妥当。”

只见荷塘之上的游廊中,两盏高悬的灯被取下,而那座千枝烛灯座则被移到廊上,在前面放置了一座纱屏。

众人按夔王示意,纷纷在家仆们搬来的椅上坐下,看着那纱屏。正不解何意,却见一个老艺人往纱屏旁一坐,手里拿个小鼓敲了两下。就着千枝烛的明亮灯光,他将手中一个小本子翻开,开始唱起来:

“长安旧事乱纷纷,今日闲话说与君。城西有坊名光德,一桩案件辨伪真。”

他一边唱着,一边在白纱屏上展示长安各坊的图像,转眼又翻出花红柳绿,小桥门户,然后一队人马哒哒骑过小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皮影戏艺人,要给他们演一场戏呢。

范应锡和周庠等都料不到夔王居然喜欢这个,还半夜邀请他们来看,不由得哑然而笑,又心想或许另有用意,于是又定神认真观看。

门口大开,骑马的差役们下马入门。门户翻转成内堂模样,赫然是一条女子身影,吊在横梁之上。

“光德坊内出命案,年轻媳妇把命丧。仵作差人俱验毕,证据确凿要结案。只因一言不相合,满腹闷气无处放。辗转难眠暗投缳,自寻短见实可叹。”

一位红衣官员迈着方步缓缓走来,在堂屋坐下。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绣花衣袄,一对丫髻,十分可爱。

老人用苍老的声音,模仿着小孩子的声音,居然也真有几分天真意味:“爹爹,爹爹,等等我。”

红衣官员回头看她一眼,一甩袖子:“小丫头片子,到这里作甚?爹爹身为刑部侍郎,正要来听取结案陈词则个!”

看到这里,禹宣忽然低低地“啊”了一声。

王蕴瞥了他一眼,然后才若有所悟,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说:“原来……是那桩案子啊。”

皮影戏老人翻着书页,念着书上的字。而手下的小女孩也在纱屏上转了一圈,说:“爹爹,我不爱闷在家里看书,也不爱跟着娘学刺绣,我要学就学窥破生死、诊断阴阳的大本事!”

“呵呵呵,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父亲合着鼓点,连挥了三下衣袖,“走,走,走!去和路边的小野孩子玩儿去!等爹爹结了这个案件,再带你回家。”

老头儿功夫真是不错,一转眼,手下又翻出看热闹的数个人来,每个人的声音都各不相同,叽叽喳喳地围观着。

有手里捧着一匹布的商人说:“好教诸位得知,这家娘子出嫁时,没在我家买嫁衣料子,出嫁时穿的那件嫁衣颜色不正,才酿此惨祸!”

有手里拿着一串首饰的商人问苦主:“大郎,昨天下午,你家娘子在自己店中订了一对银钗,如今她死了,你可还要不要?”

有手持批命布幡的算命先生,捋着山羊胡子说:“天机不可泄露啊!吾早已算出你家今年该有红白喜事,可惜你没有早来找我,果然逃不开这一场惨剧哪……”

这下就连周庠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原来演的正是当初黄梓瑕十二岁时破的第一个案件。

果然,在乱纷纷的人潮退去之后,红衣官员提笔说道:“看来此案已结,定是自尽无疑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边再度翻出穿着花袄的小女孩,叫道:“爹爹且慢!”

她爹爹一愣,转头看她,问:“乖女儿可是饿了?”

“不是。”

“可是渴了?”

“也不是。”

“可是要回家了?”

“更不是。”

“可恼也,快快玩去,不可在此打扰爹爹公务!”

“爹爹,这位娘子绝不是自尽的,而是死后被人假装成自尽的模样——她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红衣官员顿时身体一阵颤抖:“女儿呀!你小小年纪,为何口出妄言?这断案审案之间曲折离奇,岂是你一介童子可以查知?”

“然则爹爹啊,莫非你未曾听到这人的话吗?”小女孩的手指向旁边,那里立即出现了刚刚那个首饰商,“爹爹,你曾经在家与同僚聊天的时候,说起人之将死,心如死灰,那么,你见过哪个心如死灰的人,会在自尽前还去首饰店里订制银钗的?而且,还只是挑选了样式,并没有拿到手呢!”

“哎——呀!”红衣官员又在纱帘前夸张地颤抖起来,老头儿也开始唱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言可解仇怨恨。黄家有女名梓瑕,天南海北声名振!”

随着老头儿的手一转,小女童已长成娴静少女,走过千山万水,来到开着芙蓉和蜀葵的成都府。

在鲜花簇拥之中,故事结束。老头儿放下了手中皮影,站起来向众人鞠躬行礼:“诸位,老头儿为大伙儿演的这一段皮影戏,数年前流传于长安,今因种种事由,多已不演。蒙周捕头来请,临时翻阅戏稿再演,生疏之处,还请诸位谅解!”

“甚好,甚好。”周庠笑道。

千枝烛灯座被重新移回室内,一室明亮之中,李舒白回头,冷眼旁观众人神情。夔王亲点的余兴节目,谁不说个好字,唯有禹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那目光还定在走廊之上,那里早已撤下白纱屏,唯有一廊空空的黑暗,幽深恍惚,令人胆战。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甚至隐隐浮现出一种铁青的可怕颜色,令他那张俊美的面容,如同石雕般,不带半点生气。

周围人都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离他最近的沐善法师站起,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禹施主,影戏已毕,何不醒来?”

禹宣茫然而恍惚,慢慢地抬头,正要看他,却被黄梓瑕打断:“法师,戏还未完,你何不安坐一旁看戏?何必妨碍王爷要看的这一场余兴节目?”

沐善法师悚然一惊,知道她已经看透自己的用意,于是轻宣了一声佛号,不得不退让在旁。

李舒白示意黄梓瑕,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黄梓瑕望着在千枝烛的明亮灯光下的禹宣,那暖金色的烛光如同一层尚未凝固的黄金,在他那苍白俊美的面容上缓缓流动,显出一种诡异扭曲的美丽来。

她的心口,也如那种流动的颜色般,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几乎令她窒息。这混杂了惊惧、迷惘、怨恨与惆怅的痛苦,灼烧着她的胸口,几乎令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终究还是开了口,以全身的力气,张开了自己的双唇。

真奇怪,开了口之后,仿佛就有了一条银河,自她的心口流出,潺潺地、冰凉地流过她的喉咙,于是,那灼烧着她的心口的痛楚,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亢奋,一种深埋在地底一整个冬天后终于破土而出的新芽的力量,让她不顾一切,就像直视正午的阳光一样的,直视血淋淋呈现在面前的一切,哪怕自己的眼睛会被刺瞎,也在所不惜。

“诸位,那是黄梓瑕平生破的第一个案件。一个案子结束,一个罪犯受到惩罚,然而,另一个故事,却又开始了,”她的声音略有喑哑,却十分稳定,平静得几乎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若不是夔王爷当初曾看过卷宗,告诉了我后续事宜,我也不会知道——原来一时怒火中烧而勒毙妻子的这个新婚丈夫,自幼丧父,下面有一个弟弟。母亲孤苦无依,日夜背着幼子、带着长子织布,熬得三十几岁便瘦小枯干,白发早生。一个寡妇拉扯大两个孩子,其间艰辛自不必说,终于熬到长子十八岁,居然时来运转,长子聪明无比,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赚了点本钱,又借了些钱盘下了一家酒肆。他经营有方,酒肆生意红火,也随即有人做媒,娶了漂亮的一个妻子。眼看全家老小苦尽甘来之际,却谁知因一场拌嘴,飞来横祸,儿子勒死了儿媳,又伪装成自尽,事情败露之后,国法难容,被斩杀于街头。那酒肆自然被债主追上门来,变卖还债,连家中的东西也被搜刮一空。那寡母辛辛苦苦熬忍十几年,眼看过了几天好日子,却忽然一夕之间,儿子死了,媳妇死了。她承受不住这打击,在大儿子被问斩的那一日,陷入疯癫……”

她说到这里,尽管竭力克制,但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禹宣。

她看见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几乎连她都能体会到那种血脉绝望地在体内流动的感觉。

但她咬一咬牙,狠狠地转开目光,几近残忍地继续说了下去:“疯了之后的母亲,某一夜,吊死在了屋内,她儿媳妇曾挂过的那个地方。她的小儿子那时十四岁,早上起床后,在空荡荡的屋内,看见母亲的尸体悬挂在梁上。也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怎么的,他抱下母亲的尸体,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没有吭声也没有动。若不是邻居们觉察不对劲后破门而入,他也必将死在母亲身边,无声无息。”

沐善法师轻诵一声“阿弥陀佛”,默然站起,似乎不忍听下去,想要离开。

站在前面的周子秦抬手拦住他,说:“大师,既来之则安之,且留禅步,听完再走如何?”

沐善法师无奈,垂眼又在椅上坐下。

黄梓瑕没有在意下面的动静,她依旧缓缓地,几近残酷地说着那个故事:“邻居们将已经昏迷的小儿子送到医馆,帮忙将他的娘亲埋葬在了乱坟岗上,大儿子的身边。小儿子的一条命,终究还是救了回来,但因为垂死救回来,在医馆中恍恍惚惚,状若痴傻,某一天离开了医馆,走得不知所踪——大约是,成为了成千上万个街头乞儿中的一个。”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许久才说:“这是夔王爷所见的,案宗上的所有记录。而——在我最近到了成都府之后,我遇见了另外的几个案件,忽然之间,又似乎拼凑出了这个故事后面的部分。”

一室皆静。范应锡和周庠虽然不太清楚她此时讲述这个多年前的案件是为什么,但见李舒白端坐在椅上,凝神静听,于是也都不敢动,只坐在李舒白的左右,仔细听着。

“我接下来说的,都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所以,请各位姑妄听之。”黄梓瑕说着“猜测”与“姑妄”之类的词,但脸上的表情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事关重大,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静气,大气都没人出。

“那小儿子,或许在数年前的一场灾荒中,随着饥民南下了。当时很多人的落脚点,就在成都府。时间渐渐过去,他也逐渐清醒过来,但流落异乡,孤苦伶仃,他一个孩子终究是无力回到长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头乞讨为生。然而,他聪慧过人,一心向学,本来在家中已经开蒙,于是在书塾捡来几本旧书,又在墙角下偷听先生的讲课,不多久,便超过了正经念书的那些学生,令先生们赞叹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于……”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连当时新任的成都黄使君都听到了他的名声,在见面交谈之后,惊为天才,于是,将他收为义子,带回府中。”

听到此处,周庠与范应锡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而一直像一柄标枪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后的张行英,更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

李舒白静静地听着,一直凝望着外面重重的荷影。

王蕴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专注地望着黄梓瑕,几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动作,坐在椅中。周围跳动的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扭曲的光,让他在忽明忽暗之间,惨淡无比,也,可怕无比。

“一个孤儿,得了使君的悉心培养,从此人生截然不同。他进入了府学,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导;他在成都成为名噪一时的才子,受到众人追捧;他温柔细心,处处爱护黄使君的女儿,让她忘却了一切地爱慕他;他在三年后,考取了举人,春风得意,从此即将踏上青云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于是他搬出了使君府,送给了黄梓瑕一只镂空的双鱼玉镯。”

周子秦听到双鱼玉镯两个字,愣了一愣,然后赶紧跑到旁边的房间将它取来,放置在桌上,说:“小心,这上面可有剧毒。”

“一个,带有剧毒的镯子。”黄梓瑕却毫不畏惧,将它轻轻拿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那镯子光华流转,万千缕灯光从镂空的地方射入,又从镂空的地方折射而出,千重光彩,无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里面的八个字,说:“万木之长,何妨微瑕。这镯子,是根据那块玉的纹理而设计,这字又是他亲手刻上去的,可以说,这镯子天下独此一个,绝无第二。在黄梓瑕逃出后,我们从傅辛阮那里找到它。周子秦检验发现,傅辛阮与温阳殉情所用的毒,绝非仵作当时验出的砒霜。他们中的,是极其珍贵稀有、从深宫之中流传下来的,鸩毒。”

这下,不但周庠与范应锡低呼出来,就连王蕴都是脸上变色,皱起眉头。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黄使君一家遇难时,黄梓瑕也将禹宣所送的这个镯子戴在手上,片刻不离。而这镯子,也是傅辛阮临死前所戴的。当时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显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样。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她将镯子慢慢放下,低声说,“因此,周捕头去查探了黄使君一家的坟墓,重新掘尸检验,剪下三人头发带回——果不其然,他们同样死于鸩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过所有惊愕诧异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黄使君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两种人,最后却死于同一种稀少的毒药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性,鸩毒就来自这个手镯之上,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而这个手镯,由黄使君的义子禹宣,亲手设计,交给匠人制作,又在当初送给了黄梓瑕。”

禹宣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竭尽全力想保持自己坐在那里的姿势。可没有用,他的太阳穴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出来,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可下唇都被咬青了,也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呻吟。

黄梓瑕望着他这种濒死般的痛苦,却一声不吭,只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的怨恨与悲痛,在颤抖的呼吸中,一点一点地挤出胸口,不让自己的意识被那些东西撕裂。

一片暗流涌动的骚乱。

“崇古,我有疑问。你曾让富贵舔过你触摸过这镯子的手,我也曾检验过这镯子的外面和里面,事实证明,它是无毒的。”周子秦出声,打破了此时压抑的气氛,“而且,禹宣送黄梓瑕、齐腾送傅辛阮这个手镯,都是在出事之前好几个月。我想问,如果真是这个镯子被下了毒的话,那么,这镯子上的毒难道有时有,有时没有吗?又或者,送出去的镯子,还可以调整什么时候下毒吗?”

“是,这镯子的毒,确实是可以控制的,只需要,很小一个动作。”黄梓瑕说着,将这个镯子慢慢地拿起来,放在眼前,凝望着它。

那两条通透镂空的小鱼,活泼泼亲热热地互相咬着彼此的尾巴,追逐嬉闹。细小的波浪在它们的身边圆转流淌,因为镂空所以显得极其通透明亮。

她望着这两条鱼,轻声说:“因为玉质不好,所以为了增加明透度,中间镂空了。有无数的雕镂与空洞,难以令人一个个查看。而这个时候,只要将一丁点鸩毒封存在镯子内部的镂空处,待稍微干掉之后,用薄蜡糊住,便丝毫不会泄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或许一辈子,这一点剧毒都将陪伴着主人,一直无人知晓。”

她垂下眼睫,将目光从镯子上面移开,那已经在她心口扎了半年多的刺,在血肉模糊的疼痛中,却让她的思绪越发清晰,甚至变得冰冷寒凉,整个人悚然紧张,支撑着她的躯体,让她站得更加笔直而稳定。

“黄使君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花盛开。

“禹宣在下午过来寻她,送了她一枝绿萼梅。在她笑语盈盈接过梅花的时候,或者在她与他在后院采摘梅花的时候,又或许,在她与他抱花携手的时候,他用指甲或者花枝在镯子上轻轻一刮,蜡块掉落,那藏在镯子之中的鸩毒,便彻底地袒露出来。

“随后,禹宣离开,黄家人聚在厅堂亲亲热热吃饭。和黄梓瑕一起长大的禹宣知道,她身为家族中最受宠爱的女儿,一贯会给所有人一一盛好汤,将汤碗送到客人面前。

“而那一日,因为她闹得不愉快,所以她听了母亲的劝告,亲自到厨房,将那一海碗的羊蹄羹从厨房端到厅堂。

“出了厨房的门,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一路长廊。

“海碗沉重,若再加上盖子,实在无法这样一路端过去,于是她便舍了碗盖,一路捧去。

“冬日的汤水热气蒸腾之中,她手上的镯子熏得湿润。偶尔碰撞在汤碗之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那湿润的水汽滑下来,带着无人可逃、无药可救的鸩毒,汇入了一整碗羊蹄羹之中。

“如他所愿的是,她给每个人殷勤奉汤赔罪,鸩毒在每一个碗里扩散。

“未能如他所愿的是,黄梓瑕因为郁积悲伤,没去舀那略带腥膻的羊蹄羹。

“他以她为利刃,借她之手雪了自己家破人亡之仇,也使得她像当年的他一样,孤身一人,流落天涯。”

黄梓瑕说完,屋内也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禹宣身上。

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因为用力地按压太阳穴,额前的乱发散了几绺下来,被汗沾得湿透,贴在苍白的面容上,异常的黑与异常的白,触目惊心。

黄梓瑕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凝固在空中,唯有口中的话,轻轻缓缓,却不容置疑:“而手镯上,那么多孔洞。你为了保险起见,怕一时难以寻找到有毒的地方,于是,必定会用蜡封上多个地方。在那一日,你或许打开了一个,或许是两个。但必定会多留下一两个——因为,齐腾在救你的时候,很可能从你那边知晓了这个镯子的事情。在他下决心想要杀掉傅辛阮,以迎娶周使君女儿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方法,便从当铺要了手镯过来,然后将温阳骗到傅辛阮家中,以同样的方法,刮开了一个毒封,让傅辛阮亲手调好毒羹,死于非命。而我,也在昨天试验的时候,打开了最后一个。”

周子秦立即点头,恍然大悟道:“是的!难怪当时你用指甲在里面一挑呢。要不是你现在说起,我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而禹宣沉重地喘息着,直直地盯着黄梓瑕看,许久,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不可能……”

黄梓瑕微抬下巴,等待着他的辩解。

他紧咬下唇,低低地,用嘶哑的声音问:“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杀人,那么你告诉我,出现在我房内的,那封自白信,又是什么?”

众人不知所谓的自白信是什么,但见禹宣脸上那种悲痛而茫然的神情,都觉得他应该是不知其事,顿时不由交头接耳起来。

李舒白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那封信,我倒记得。”他拿了纸笔过来,以卫夫人小楷字,写下了那封信。

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

一模一样的字,就连两个“页”之间的两横,也如那封信上所写一般,一横占了半格,剩下一横又分了剩下半格,状如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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