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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秦还想打听一下先帝长啥样,黄梓瑕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顿时心情又沉重起来,默默看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只能自己开口,说:“张老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终究如此……切勿太过悲伤。”

“先帝都驾崩十余年了,我还悲伤什么?”张伟益满不在乎,然后才想起,又问,“二位今日到这边,是来找行英的吧?他回来时间不定,要不,你们去夔王府找找看?”

“不……不是,老伯,其实我们是来告诉您……”周子秦吞吞吐吐的,给黄梓瑕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与自己到旁边,低声问,“或许……我们可以先隐瞒一下,等张老伯的身体痊愈了再说?”

黄梓瑕微微皱眉,说:“可是,很快大理寺的人就要上门了,你觉得还瞒得过吗?”

周子秦有点迟疑,还未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捶门的声音,咣咣咣十分用力:“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张父赶紧应了一声,准备去开门。

黄梓瑕抬手示意他停下,然后转头对内低声道:“滴翠姑娘,你赶紧先上楼去。”

在内堂的滴翠应了一声,赶紧上楼去了。

张父诧异问:“怎么啦?这边邻居也时常有来往的,不会擅入我家内堂。”

黄梓瑕心乱如麻,只能颤声说:“张老伯……生生死死的事情,非人力所能挽回,您、您千万看开些。”

张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伸手开了门。

门外是穿着公服的两名小吏,看见了他之后便问:“是张行英的家人吗?”

张父点头,赶紧问:“我家行英……怎么了?”

“他死了,如今停在城南义庄,你去认尸画押吧。”

公事公办的口吻,毫不留情的简短话语。张父却还未回过神来,只呆滞地站在门口,木讷地看着他们,忘了伸手去接他们手中的卷宗单:“什么?”

那两人只把单子往他手中一塞,说:“城南义庄,这两天你自己或者家里其他人,尽快去认尸吧,我们等着结案呢。”

张父怔怔站在门口,一张脸直成青紫,毫无人色。那两人见了也有点担忧,便看了看里面,问:“老丈,你家里还有人吧?单子如今送到了,你记得及早过去,我们先走了。”

张父依然僵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只喃喃问:“怎么……怎么死了?”

“他杀人嫁祸,企图陷害别人。事情败露之后,畏罪自杀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下场,你赶紧去认尸吧。”那两人说完,转身就走。院门外早已围了一群人,听到张行英的罪名,纷纷对张家院门指指点点,惊疑不定。

黄梓瑕见外面人多口杂,赶紧把门一关,然后扶住张父的身躯,急声叫他:“张老伯,老伯……”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僵直地倒了下去。黄梓瑕毕竟是个女子,一时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躯,只能揽着他重重地撞在身后的门上,咚的一声闷响。

周子秦赶紧抢上来,扶住他们,却发现张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滴翠从楼上小窗看到下面的动静,跌跌撞撞跑下来,已经哭得气息都噎住了,只跪在地上抚着张父的手臂号啕。

黄梓瑕默然站起,觉得自己的肩膀痛得异常,显然是刚刚在墙上撞得狠了,却只怔怔按着不说话。

眼看着滴翠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周子秦都有点怕了,赶紧说:“吕姑娘,你别太伤心了,这事……这事也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张父手中那张纸,谁知那张单子被他死死攥着,竟是抽不动分毫。他见滴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抬手挡住那张单子,给黄梓瑕使眼色。

黄梓瑕忍着肩膀的剧痛,不动声色地跪下来,准备以衣服下摆挡住那张单子时,滴翠却俯下身,将张父的手握住,看着那张纸,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声:“这是……张二哥……死了?”

黄梓瑕知道她已经在楼上听到这个消息,也只能点头,低声说:“是……”

“我就知道……他给自己准备毒蜡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样……”滴翠泪如雨下,喃喃说着,将张父的手又缓缓放下了。她想去扶张父,可她身躯娇弱,又怎能扶得动他?

“我来吧。”周子秦说着,将张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内。黄梓瑕摸了摸他的脉门,脉搏虽然微弱,却还算稳定,才放下了一颗心,只说:“是气急攻心,歇一歇会好的。”

滴翠望着张父,大放悲声。

周子秦欲言又止好几次,终究还是开口,问:“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给我们写下了一个‘逃’字?”

滴翠点了一下头,掩面泣道:“从蜀地回来,我就觉得张二哥不对劲了……他常夙夜忧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整夜发呆,我怎么安慰他也没用;他从我爹那边翻到了几颗毒蜡丸,悄悄藏了起来;他……他还曾带我出去,以我为掩护,与一个少年偷偷说话。”

周子秦诧异问:“少年?和一个小孩有什么好说的,值得你不安?”

“因为……我听到那个少年说,公公要黄梓瑕……别再碍事了,”滴翠说着,捂住自己的脸,又哀哀地哭出来,“我知道黄梓瑕就是杨公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行英要杀她,可我却记得杨公公曾在我耳边,对我说出那一个‘逃’字,让我可以在我爹死后,捡回一条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还她这一个逃字……”

黄梓瑕脸上化了装,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听到她这样说,却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转过了脸去,低声说:“黄梓瑕她……多承吕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叹了一口气,又问:“那,那个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背后指使张二哥杀黄梓瑕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长得挺清秀的,说着那样残酷的话,却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怕极了,我让张二哥不要,他却只转开了眼,说,你不懂……”

屋内一片安静,只剩得滴翠的声音静静回荡,虚浮无力,听来更显凄凉:“我是不懂……我不知道,当初坐在小院中吃着我做的古楼子、言笑晏晏的几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朋友吗?转眼之间,竟要落得这样……”

周子秦想开口安慰一下她,可声音还未发出,嘴唇已自颤抖,眼泪涌了满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梓瑕竭力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也是无言。

只听得滴翠喃喃的声音,轻细软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张二哥也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黄梓瑕心里一惊,立即说道:“吕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张二哥死了……张老伯现在病又复发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张老伯!”

滴翠面如死灰,垂首看着躺在那里的张父,泪如雨下,许久,她才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梓瑕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现在脑中一片混乱,她也只能先让周子秦去西市找张行英的哥哥,然后再三嘱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顾好张父,等张行英的兄嫂回来了,又叮嘱他们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张行英的兄嫂虽然也是悲痛欲绝,但他大哥还是赶紧到城南义庄去认尸了,大嫂拉着滴翠,与她一起煎药守炉,时刻不离她,黄梓瑕与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辞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是沉默,就连周子秦也一言不发,埋头缄默。等到两人在街口分开时,黄梓瑕抬头一看周子秦,却发现他脸上尽是泪痕。

她还想开口安慰一下他,却觉得自己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她默然转身进了永昌坊,在无人的背阴墙角,她觉得自己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只能靠在墙上,勉强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将那上面半干的泪痕擦去。被隔绝了日光的背阴处,砖墙冰凉。北风如刀,割得她湿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平缓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门之内,照壁外的平地上,一个少年正晒着日光嗑着瓜子。一张清秀柔和的面容藏在蓬松的狐裘之内,在阳光下越发显出一种年少的鲜嫩透亮来。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处时,那个漫不经心的惫懒少年。

黄梓瑕看着他,站在阴暗的门厅之内,只觉得骨髓内冒出的寒意,让她整个人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而那个少年看见了她,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站起来,说道:“黄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养着无数小鱼的走廊内,地龙让小鱼们在这样的寒冬中依然鲜活游弋,闪动的金色红色鳞片在水波中映衬出各种诡异的光线。

那种光线正蒙在王宗实的面容之上,他听到她来的声音,缓缓地转头看她。一条条彩色小鱼的身姿让水光波动,在他脸上投下恍惚的光线,他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直到他从廊下走出,那张脸呈现在天光之下,黄梓瑕才觉得自己缓缓松了一口气,心口那种窒息的压抑感也似乎轻了一些。

王宗实向着她走去,脸上露出些微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声音略显冷淡:“这么冷的天,黄姑娘还要四处走动,毕竟是年轻,生机蓬勃哪。”

黄梓瑕向他略施一礼:“近来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从蕴之处得知了?”

听她说“蕴之”二字,王宗实的面色才略为和缓了些,慢条斯理说道:“正是啊,听闻你卷入了一桩杀人案,蕴之与我商议过。我让他不必担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处理——果然,黄梓瑕毕竟是黄梓瑕,轻易便处理好了。”

黄梓瑕默然低头,轻轻地“是”了一声。

“真是没有看走眼,就算是我当年,也没有你这样的决断,”王宗实脸上露出一缕冰凉的笑意,声音细细缓缓,与他苍白的面容一样,带着一股异常的阴森,“干净利落,即便是自己旧友,也毫不犹豫,一击致命——不给伤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作呕,却又有无数气息堵塞在胸口,无法发泄出来。她明知道并非他说的这样,但张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泪……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经因为这件事,而完全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里,是否已经永远地成为了杀害张行英的凶手。在生死的抉择之中,她选择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张行英。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如锋刃自心口划过,太快了,连血都来不及滴下,她便已仰头望着王宗实,说道:“他是不是张行英、是不是我旧友,并无关系;被诬陷的人是不是我,也无足轻重。黄梓瑕只想探明真相,从不顾及牵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实冷笑一声,但见她脸色沉静,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毕,堂上唯余他们二人,他才说:“张行英之死,原无足轻重。毕竟如今夔王都被监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王府的近身侍卫呢?”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只是他与我一向投契,如今为何会受人挑唆,对我下手,也是一桩值得追索的事。”

“这幕后原因有何难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愿你揭发出事实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杀你以绝后患。”

黄梓瑕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由得握紧了自己的双手。指甲嵌进掌心,微微一点刺痛,才让她勉强克制住自己,低声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测。”

他目光扫过她的面容,见她不动声色,才端起茶盏说:“今日一早,传来个消息。我想这消息太过重大,怕是无法让人传达,所以才亲自来找你,知会你一声。”

黄梓瑕知道这便是他的来意了,便问:“不知是何事?”

王宗实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声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节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顾朝廷节制,于北方有蠢蠢欲动之势。”

黄梓瑕略一思索,说道:“振武军节度使李泳,当初是长安商贾,几番起落,如今节制振武军,倒是胆量不小,敢于擅自充扩军营了?”

“是啊,连他都有了这样的胆量,其他节度使又岂会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点、动作的幅度小一点,或者瞒天过海的本事大一点而已,你说呢?”王宗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黄梓瑕默然点头。皇帝病重,太子年幼,节制各节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势,各镇节度使只差一个带头的,其余都拟效尤。而如今,第一个已经出现了。

王宗实见她神色不定,便慢条斯理道:“对夔王来说,此事着实好坏参半。你以为呢?”

黄梓瑕点头,说道:“是。是好是坏,只在圣上一念之间。”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平抚各镇节度使,则李舒白即使身负如今的滔天罪责,恢复往日威势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觉得夔王挟持各镇军马,怕太子年幼,皇叔势大,则很有可能先为新帝解决掉皇位的最大威胁。那么,李舒白不但不能恢复昔日荣光,就连性命怕也堪忧。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阵收紧,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公公耳目聪明,又是圣上最信得过的人,不知您可知道圣上的确切意思?”

“从来君心难测,何况我区区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实嘲讽地一扯嘴角,又说,“不过也就这几日了,陛下定会有个决断,你只需记得在此静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声应了。

王宗实还想说什么,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轻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轻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跑到王宗实的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王宗实抬眼皮看了黄梓瑕一眼,然后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声问:“这么快?”

那少年点了一下头。

王宗实转头看向黄梓瑕,说道:“走吧,带你去看一场戏。”

黄梓瑕不明就里,下意识问:“看戏?”

“对,一场……让你预想不到的戏,看了之后,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郁,情绪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会不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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